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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回 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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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月后,曹家的案子终于审结,曹頫家眷奉旨进京。经过了半个月的坎坷颠簸,这劫后的一家来到了京师,内务府在崇文门外胡乱拨了两间民房给他们,一概生活用具没有完好齐全的。更要紧的是曹頫还囚禁在狱神庙中生死未卜,杨氏和玉林也不知身在何处。
一家大小恰似在江心里行船,从不曾吃过一顿安心饭,只是拿眼泪解渴,叹息充饥,正应了李后主的话:“此晨夕间,但以泪洗面耳!”倒是曹雪芹和曹霖两个孩子,平日里身处绮罗丛中养尊处优,丫鬟保姆一大堆尚且三灾八病,如今骤逢大变,不但要操持家务,还要安慰长辈,居然都硬生生撑了下来,也是居移气养移体之故了。
进京之后曹霖便安慰母亲道:“京中有咱们家许多姻亲好友,我和沾哥哥去婉转求告,若是这些人中有一两个肯出面周旋,父亲就有望出狱了。”马夫人道:“霑官的姑姑早年嫁了平郡王,如今也只好去求他家了,先放出了老爷,再找玉儿她们母女就有望了。”
当下商量定,由曹霖去打听玉林母女的下落,雪芹去平郡王府。临行前沈姨娘拉着雪芹的手哭道:“好孩子,我们皆知道你平日里心气儿高,万事不肯求人的,眼下也是万般无奈才让你受这样委屈,你四叔的性命只在你身上了!”
雪芹换了套整齐衣衫,洒泪拜别母亲,就往平郡王府来。到得门房说了身份,只说拜见姑母,那门政便去通报,哪知去了半日也不见回来。雪芹心中宛如汤滚,水也不曾喝一口,在那里翘首盼望,眼见得日上三竿,门房里送往迎来,却无一人理睬他们。最后无奈只得央求一个老年门政,又将身上的碎银拢共凑了三两有余给他,那老门政才进去帮他们探问。
过了一会儿,那先前进去的门政提了一个食盒出来,打个千儿道:“王爷说,对不住小爷,福晋近来卧病在床,太医吩咐了受不得一点儿刺激,只怕与小爷相见彼此伤心,福晋身子难以支持。因此请小爷暂且用了饭回去,待福晋身子稍顺过来,自当亲自去拜望小爷和舅太太们。”
雪芹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登时愣在当地,他实在想不到,那个当年在家里把他当宝贝,天天抱在怀里的姑姑居然会不见他。他一甩袖子怒道:“告诉你家王爷,曹家虽然穷了,却也没到乞食的地步!”转身就走。那门政还跟着他一路道歉。
骂过人是痛快了不少,可是想到母亲婶婶还在家中苦苦等待消息,顿时心中有如刀绞,短短数日间的变化,他也算是把人间的炎凉世态都经历遍了。他拖着千斤的腿回到下处,马夫人和沈姨娘早眼巴巴地在门外等候,一见他的神情,便知事情不成,禁不住悲从中来相抱痛哭。
雪芹忍着羞辱,勉强安慰她们:“母亲和婶娘且莫悲伤,咱们再想想看,还有什么官员受过咱家的恩惠,或是老太爷当年的世交,我再去走访?”马夫人哭道:“咱家兴盛事,江宁织造局就是大清的聚宝盆,从宰相到内务府的小笔帖式,谁没得过咱们的好处?如今看咱们大势已去,连亲戚都不肯照应了!”雪芹听了,也再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曹霖的声音:“太太,有信儿了!有信儿了!”
三人精神微微一振,连忙开了门,曹霖喘着气冲进来道:“查着了!玉儿和舅太太是被发到了李荣保家!”
沈姨娘忙给儿子端了杯水:“快喝口水,歇歇气再说!”
曹霖端起杯子一口喝干,用袖子一摸嘴,已经完全没有往日公子哥儿风范。却顾不上喘气,忙忙地说:“那个李荣保是刚从察哈尔总督任上转升内务府总管的,其实现下也正管着老爷的案子,玉儿和舅太太是就是被发到了他府上为奴,怪道我们在人市上找不着。还是菜市口一个人牙子跟我说,像这类犯官家眷,但凡长得干净些,内务府都发到各个大臣家里了。我许了他些钱,让他帮忙打听,今日果然打听着了!”
雪芹大喜道:“既然有了地方,我们就块凑了银子将她们赎出来!”
沈姨娘叹道:“傻孩子,你还不知道,倘若真是卖到了人市上,我们还能拿银子赎,可是这样……哪有赎人家旗下奴才的规矩?”
雪芹急得两眼有些发晕,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颤声问:“那……那……难道没办法了……”
马夫人一直没说话,这会儿忽然抬头,语气平静地说:“倒不是没办法。”
她拉起雪芹,怜惜地抚摸着他油亮的鞭子,慢慢道:“霑官,这些年来老太太疼你,把你圈在后园里,朝廷上的事儿一点儿也不让你知道,如今老太太走了,老爷也不在,你就是家中的主心骨儿,有些事也须得对你说说。”雪芹听她说得郑重中有带凄凉,心下一酸答道:“是。”
马夫人道:“你们刚说的那个李荣保,我是知道的,他们家——不,其实是他二哥马齐,是咱们老太爷的旧交。”
马夫人怔怔地坐了一会儿,才继续道:“马齐姓富察氏,是先头儿户部尚书米思翰的儿子,现在官居武英殿大学士。当年圣祖爷擒鳌拜那会儿,身边有四个最得力的侍卫,就是咱家老太爷、林丫头的爷爷、明珠的儿子纳兰性德、米思翰的儿子马齐,这四个人不光出身显赫,而且个个精明干练,深得圣祖爷的宠幸,号称国朝四大侍卫。这四个侍卫成年后虽然天南地北的做官,情谊却越发好了,真是知心换命的朋友,光纳兰性德和你爷爷唱和的诗词就辑了一个本子,后来纳兰性德刚三十岁就死了,那三个人还千里迢迢到他坟上去祭奠,一时满天下都传为佳话。他们三人中因马齐是正经满洲人,所以官做得最大,到康熙四十二年就是大学士了。
“当时太子失德,京里边十几个皇阿哥闹家务,老太爷不放心,专门到京城走了一趟拜访马齐,问问他该保谁。马齐说众阿哥里八阿哥胤祀宽仁厚德,最像康熙爷,也最得康熙爷宠爱,要老太爷和林丫头的爷爷都保八爷。他拍着胸脯说:‘三年内皇上必废太子,储位非八爷莫属。’老太爷平日里就受过八爷的恩惠,又见马齐这么笃定,便安了心道:‘咱们兄弟惟哥哥马首是瞻,跟着你保八爷了!’果然到了康熙四十八年,圣祖爷一张圣旨废了太子,让百官推举储君。朝中有马齐挑头,外边有三位织造周旋,朝野上下一片呼声拥戴八阿哥,递上去的折子一千份有九百九十九是保八爷的。谁知弄巧成拙,声势大得把圣祖爷吓了一跳,以为八爷在下边做了手脚。朝堂上圣祖爷龙颜大怒,问:‘是谁倡议推举胤祀的?’百官都吓得跪伏在地颤抖不已,没人敢吭声,这时候马齐忽然昂首应道:‘是微臣!’圣祖爷说他结党营私,马齐竟然毫不畏惧,反驳圣祖爷道:‘皇上曾有明谕“由诸臣工举荐皇子中堪为太子者,朕惟众意是从。”言犹在耳,群臣奉旨推举贤能,何罪之有?皇上若以此罪臣,臣无话可说,有死而已!’说完竟磕了个头,起身拂袖就出了大殿,连圣祖爷也惊在当地,更别提那些大臣了。当天圣祖爷就囚禁了马齐全家,要问死罪。
“消息传到了江南,老太爷整整三天水米没沾牙,那天一大早,我端了药轻轻推开太爷的卧房门,只见太爷站在书桌旁背朝着我写字。我还奇怪他老人家居然有心思一清早就起床练字,走上前去一看……老天,我当时吓得把药都扔了,太爷是在用指头写血书呢!我忍不住惊叫起来,全家都闻声赶来,围着太爷跪下求他别写了,太爷铁青着脸道:‘马秀水(马齐号)能据理力争,我曹寅又岂是爱身惜命的小人?秀水若死,我无颜苟活,你们只为我准备后事便了!’太爷的刺血折子递上去,家里当真连棺材都备下了。过了十来天折子批回来,上边许多字迹都让水浸模糊了,那是圣祖爷的眼泪,圣祖爷说他冤枉了马齐,就要释放的,要太爷保重身体,不必担心。果然没多久马齐就被释放出来,仍旧做大学士,他的几个兄弟也都起复了。”
沈姨娘听到这儿拍手道:“咱们老太爷对他们家有救命之恩呀!我们就冲着这份交情去找李荣保,他也该放了玉儿母女,再救救咱们老爷才对!”
马夫人叹了口气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她以手支额,揉了揉额头,慢慢垂下眼睑,仿佛是支撑不住那断沉重的回忆,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后来的事情,都是玉儿她娘告诉我的。
“那回八爷虽说没坐上太子位,可得了人心,马齐后来给我们舅太爷去信,说什么‘大势未去,从一而终’,几个织造都已经骑上了老虎背,只能跟着八爷走到底了。好在八爷身后还有个十四爷,原想着保了八爷就是保了十四爷,将来这两人中总有一个中了老皇爷的意,再错不了的。所以后来九阿哥、十阿哥、马齐向织造局要了几回银子,我们也就如数照给了。到了康熙六十一年十月间,京里头传出消息,说老皇爷的病越发重了,只怕捱不过这个冬天。舅太爷每日里惴惴不安,好象总要出什么事儿似的。
“那是十一月十八,忽然有个人风尘仆仆地闯进苏州织造府,只说他是京城里来的,有急事要见舅太爷。舅太爷脸色一变,急急忙忙便邀他入书房,他和玉儿她爹从里边插了房门,兀自不放心,让玉儿她娘亲自在门口守着。那人唧唧哝哝说了些什么,只听见舅太爷哑着嗓子大喊:‘叛卖!无耻!子清(曹寅字),你看错了人呀!’那人便低声道:‘事已至此,请大人节哀,八爷说他如今也是朝不保夕,一旦事发,恐怕难以维护大人周全,请大人早做准备。”太爷一阵狂笑道:‘你让八爷放心,李竹村(李煦号)不是马秀水,做不来卖友的事!’
“过了一会儿房门开了,舅太爷太爷的样子真把家里人吓了一跳,片刻间太爷像是老了十岁,发辫蓬松,满面泪痕,脸白得像刮过的骨头,身子也摇摇晃晃站不稳。那人也不说话,打了个千掉头就走。舅太爷两眼呆呆望着前方,嘴里喃喃道:‘完了……完了……’玉儿她爹大哭道:‘皇上驾崩了!马齐卖了八爷,假传圣旨扶四爷登了大位!’舅太爷却忽然醒过神来,一把抓住玉儿她娘的手腕道:‘你带着玉儿快到江宁你姑姑家去,他们陷得不深,一时半会儿还出不了事!’玉儿她娘禁不住放声大哭道:‘我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咱们刀山油锅都在一处儿!’舅太爷急得流泪道:‘你不走,是等人家连根儿刨了么?我们李家只有玉儿这点骨血,你保住了她,就是我们李家的恩人了!’当晚玉儿她娘就收拾了东西投了咱们家,没过几天就听说苏州织造府叫抄了,唉,可惜老大一家人,就逃出来她们母女两个……”马夫人说着,已是流下泪来,沈姨娘忙递上手巾。
马夫人拭泪道:“马齐因宣读遗诏成了功臣,几年来深得皇上宠幸,老太太却怨他负义,一直不曾与他往来。去年李荣保的女儿嫁了四阿哥做福晋,搞了好大排场,天下的官儿差不多都送礼祝贺,老太太先还不肯,后来好歹我劝着送了一份厚礼。这么些年的恩恩怨怨,也不知他们还记不记得当年太爷的恩德。”
沈姨娘却似抓着救命稻草,哪里肯虑这么多,忙道:“咱们且死马当成活马医,说不定他一时善心就放了玉儿娘们儿,能救老爷也未可知。”
马夫人不语,只是抬头望着雪芹。
雪芹本来已经气得脸色惨白,却突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是怕他心气高傲,不肯去求人。不禁惨笑道:“只要能救出玉儿,我什么都舍得,我明日就去‘拜见’这位新贵的内务府总管。”
马夫人道:“俗话说‘上山缚虎易,开口求人难’,如今咱们有求与人,就是人家言语难听,也只盼你忍耐些个,都是我们累了你……”一语未终,泪如雨下。于是众人含悲计议停当,次日便由雪芹去求见李荣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