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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回 私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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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天后是七月初七乞巧节,富察府的二小姐出嫁。玉林没见到二小姐,只看到一群丫鬟们兴奋地团团转,像热锅上蚂蚁,几天前就商量着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好似嫁人的是她们。
这天一大早傅恒就被嬷嬷们摇醒了,玉林也只好起来服侍他梳洗。虽然几天前就在策划,可是事到临头依然没有定下来给傅恒穿什么。傅恒睡眼迷离,被几个嬷嬷摆弄地直想哭,玉林看着实在同情,忍不住说:“不如穿宝蓝色,只要大方就好,不必过分招人眼目。”嬷嬷们一试,果然不错,一个嬷嬷深深瞅了一眼玉林道:“看不出这小丫头还有点眼光,不像是小户人家出身。”
另一个嬷嬷悄声道:“嗨,原来也是官家,现在成了罪奴,连家生奴才还不如。”
她们虽然是耳语,但声音并不小。可是,为什么要避忌?为什么要尊重这小孩?傅恒有些迷茫地看着玉林,他已听得懂大部分汉语,只是说不流利而已,大概想问“罪奴”是什么意思。玉林只能低下头,默默忍受,她明白自己以后要想在这群人中生存下去,就要先学会装作漫不在乎。
吃过早饭傅恒就被抱走了,大概是要和姐姐告一下别。玉林倒是终于轻闲下来,便呆在房里给傅恒绣裹肚。因为她看傅恒晚上总喜欢蹬被,大概还不习惯北京的炎热,怕他受凉,就想着给他做一条裹肚。
屋子里很热,外头有知了叫个不停,可这并不妨碍玉林专心刺绣。在曹家的时候,虽然她是表小姐,可是母亲说不能她们不能心安理得在曹家当主子,所以一应针线都是自己做。玉林早已做惯了这些事,她跟着雪芹学画,绣的图案比杨氏还要漂亮。
雨诗急急忙忙进来的时候,先看见一个小丫鬟在专心作画。正是晨光明媚的时候,玉林低着头,悬着手臂,精致的眉尖微微蹙起,那些光芒就挂在她的发稍鼻尖上,微微颤动中格外动人。
雨诗先前知道这个女孩子听得懂满语的时候,还不是很诧讶,听说这个她是从犯官家眷里买来的,满洲官员家里懂满语的女孩子有的是。可是现在面对这样的美丽,雨诗就不由有些心惊了。
恰好玉林刚绣完一只蝴蝶翅膀,抬起头喘了口气,却不料雨诗在看她,吃了一惊,忙站起来道:“雨姐姐……”她虽来的日子不长,也知道雨诗是傅恒的婶娘、也就是当朝宰相马齐的夫人赏赐给傅恒的,是这个院里第一有头脸的人物,抵得上半个主子了。
雨诗一笑点头,走上来看玉林手中的裹肚,只见大红的料子上绣了一朵牡丹,上面停了一只彩蝶在花蕊中间吮吸花粉,而另一只正从远处振翅而来,一动一静,格外有趣。赞道:“好精致的活计。”
玉林脸一红,忙去给她倒茶,道:“六爷不在,我闲着没事,绣着玩的……姐姐怎么回来了?”雨诗抬起头接了茶,抿嘴笑的:“六爷的荷包忘了,我回来拿……还说绣着玩儿,前头的那些嬷嬷们就绣不了这么薄。”玉林究竟是小女孩儿,听人夸奖自然高兴,便说:“这是我妈教的,我妈是松江人,跟松江顾香园学的顾绣。”
她顺手就拿出傅恒的荷包,正要给雨诗,发现她很认真地看着自己,不由窘迫了,叫声:“姐姐……”
雨诗笑道:“我今儿才发现,你这个小人儿竟是让我们给埋没了,真不该让你做三等丫头。等忙完了这一阵,我就跟嬷嬷们说,把你抬到和雪文一例。”
雪文是仅次于雨诗的二等丫头,玉林忙道:“这怎么行,我刚来……”
雨诗拉起她的手道:“你出身不同,不能太委屈你。你若不嫌弃我是个丫头,就把我当成姐姐,有什么需要都来跟我说,有什么烦心事也跟我说,成么?”
玉林眼眶有些发红,这是她离家以来第一次感到人情的温暖,深深点了一下头,喉头有些哽咽:“谢谢,姐姐。”雨诗温和一笑,拿起荷包起身要走。玉林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一声:“姐姐……”
雨诗回头看着她,她迟疑着说:“今天是乞巧节,我想祭奠一下我们家老太太……啊不,是我,姑奶奶。”雨诗笑道:“这是你们南边的风俗吧?成啊,我去跟冯嬷嬷说,让她传几样果品来。”
雨诗一路往外走一路想,这个小丫头虽然聪明,毕竟年纪还小,心思尚浅,自己先取得了她的信任,日后就容易收服了。
傅恒到晚饭时才回来,玉林看他两个眼睛哭得红肿,身上也有泪渍,便服侍他洗了个澡,让他小睡一会儿。这时候冯嬷嬷送来了果品,是四个碟子的干鲜果子,另外还有一把香。玉林对雨诗更加感动。
丫头们累了一天,都睡去了,院子静悄悄的。玉林在葡萄架下把四个果碟排开,点起香来默默祷祝了一会儿。想到自己与母亲虽然在一个府里可是见面比登天还难,雪芹与婶婶们还不知道现在如何,是身在牢狱?还是和她一样也被卖为奴?雪芹那样的高傲心性,可受得了这样得屈辱?她和雪芹一起在老祖宗前磕头时还是个茫然无知的小丫头,可是临走前雪芹那一声凄厉的惨叫,那殷殷的鲜血,却像刀子一样生生割在她心头,让她无数次在梦里哭湿了枕头。她才明白,雪芹是自己生命里一个至为重要的人,重要的……怎么说呢,就是这一辈子都要和他息息相关了。
她想起以前从奶娘那里听来到的一个故事,说七月初七这天若是有小情人分隔两地,在葡萄架下放一盆水,就能看到对方的样子。她以前是当笑话来听,现在却不由动了心。悄悄返回屋里打了盆水,做这件事的时候她自己先红了脸,生怕被人看见似的。她把水摆在葡萄架下,水中浅浅倒映着天上的一抹新月,她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着:“霑哥哥,霑哥哥,霑哥哥……”
随着眼睛慢慢睁开,清澈的水盆里真的荡漾着一个人影,那一刻,玉林的呼吸和心跳同时停止。
“咦,林姐姐做什么呢?”随着一个好奇的声音,月光凝聚了水盆里的倒映,不是傅恒是谁?
玉林心下一阵失望,却也松了口气,回头一看,傅恒还穿着月白的睡衣,光脚踢拉着鞋,估计是刚从床上爬下来。悄声问:“你怎么起来了?雨姐姐呢?”
傅恒估计已经忘了早上的离别场面,嘻嘻一笑在围栏上坐下道:“她们还睡着呢!我看你不见了,出来找你,结果看见你对着脸盆念经。”
玉林噗哧一笑:“我哪有念经!我是……”她脸上一红,随口诹道:“我是听牛郎织女说话呢!”
傅恒转着黑溜溜的眼睛:“牛郎……织女……?是什么东西?”
玉林倒是惊讶了:“你没有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吗?”她拉起傅恒的手,指着头顶熠熠闪亮的牛郎星说:“这是一个男子。”又指着织女星说:“这是一个女子。”
她把牛郎织女的故事讲给傅恒听,傅恒仰着头,望着深蓝的天幕,只见耿耿银河横列天际,牛女双星,夹河相对,发呆了好久。突然问:“王母娘娘的官有过大?”
玉林不禁奇怪:“什么?”
傅恒很认真地道:“嗯,不知道王母娘娘的官有没有阿玛大,我跟阿玛说说,让他下令,让牛郎和织女见面。”
玉林忍不住笑了,心想真是草原上来的孩子,连中原的神话传说都没听过。她说:“你阿玛管不了王母娘娘的,就算是皇上也管不了王母娘娘。”
傅恒大吃一惊:“还有比皇上大的?可是嬷嬷告诉我,天底下最大的是皇上,他的话谁都得听。”玉林黯然一笑,摇摇头:“没用的。”这个世上总有权利管不了的事,比如男女恩爱,比如亲人相思。
傅恒顿时沮丧起来,嚼着嘴说:“等我将来长大了,当了大官,就给牛郎织女造一艘大船,比我在什刹海坐的船还大,让他们坐了船回家去!”
玉林仰着头悠悠道:“其实他们这样也很好啊,每年都能见一次面,永远有个盼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傅恒踢着一双脚丫说:“才不!明明人家两个人是喜欢的,为什么把人家分开?我喜欢的人,我要天天和她在一处!”
玉林轻拍一下他的脑袋,笑道:“你才多大,知道什么喜不喜欢的?”
傅恒歪着脑袋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就喜欢林姐姐,将来我要你当我的福晋!”
玉林立刻红了脸,啐他道:“呸!又说昏话!不理你了,我睡觉去!”将果品和脸盆收拾了,径自回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