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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死地求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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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阳城的城墙下,一商贾打扮的富家少爷正和守卫城门的士兵争执不下。
那富家少爷语气急切:“兵大哥,您行个方便吧?这金玉我得赶紧送给谯县郭老爷,否则他家可得抵赖,这批粮食布帛就得泡汤了。”
士兵道:“田少爷啊,不是我为难您。如今陈大人下了戒严令,若没有出城文牒不可放行,我也不敢自作主张啊。”
田少爷赔了笑脸道:“我田家一向帮助曹军采购粮食辎重,和陈大人熟络得很。只是这两天陈大人因政事抽不开身,我一时也拿不到出城文牒。再说了,”他堆满了一脸委屈:“我出城交了款,粮草布帛才能及时运到,这还不是为了陈大人办事吗?”
士兵与他周旋了半日,既同情也厌烦,心中不由得松动了。田少爷从商多年,经验丰富,见士兵脸色稍有松动,就从袖中摸出块碧玉,偷偷塞到士兵手里:“行个好吧,都是江湖上朋友。”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了。田少爷与几名家僮驾了骡车,咯噔咯噔地往豫州谯县方向驶去。
骡车走了几里地,田少爷四处望了望,见没有人,便沉声对随从道:“调转车头,去鄄城!”
他怀里揣着老父亲今日清晨密封的信笺。父亲神色异常凝重:“昨夜陈宫与我密会,他们想趁曹兖州不在,迎吕布入濮阳——阿徽!”父亲的声音虽然苍老,却不减威严:“在东郡时,荀大人于我有厚恩。我们商家,更该懂得知恩图报之理。这封信,你务必尽快交到荀大人手中!”
田徽摸了摸胸口已捂热的密信,虽是寥寥几字,却似有千斤之重,那信上写着:“陈宫、张邈潜迎吕布入濮阳,慎之!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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兖州各郡响应吕布的檄文如雪片般飞来。
鄄城治所大厅的案几上,铺着一张兖、豫、徐三州地图。地图旁围着一位素衣青年和一位灰衣长者,正是荀彧和程立。荀彧拈起三座城池上代表曹军势力的白子,换成了黑子,地图上白子的范围顿时又缩小了一圈。
“刚刚传来消息,济阴、梁国、定陶三郡也响应了叛军。如此看来,陈留郡、梁国郡、以及济阴郡西都降了吕布。”
程立神色凝重地审视着地图,眼前局势几乎是一边倒。昨日,负责镇守濮阳的张邈和陈宫派使者告知荀彧:吕布来助曹操攻打徐州,请亟供军粮。众人都对这突如其来的请求感到疑惑。所幸濮阳的曹军内应田氏提前一个时辰传来了陈宫、张邈潜迎吕布意图谋反的密报,荀彧据此果断下令,勒兵设备,才未落入敌军的圈套。想到此处,他不由叹道:“这次幸亏文若留了个心眼,未将田氏的内应身份暴露给陈宫,否则,鄄城未免不落入敌军之手。”
荀彧平静地笑了笑:“陈宫向来知晓我们利用各地的收粮官刺探军情,即使没有田氏,他也能料到一旦造反,我们就会立刻得到消息。所以,他才要尽力造势,在最短时间内攻占兖州。不过——”荀彧目光如利箭,聚焦在濮阳城上:“可没他想的那么容易。”
程立注视着面前比自己小了二十多岁的青年:自从昨日起,坏消息接踵而至,官吏士兵无不心慌意乱,幸而荀彧冷静指挥,才使众人坚定了防守的信心。此刻的他神色沉静、语气平稳,仿佛面对的只是一场与友人全神贯注的对弈。那是第一次——程立后来回忆道——荀彧让他想到万仞幽谷间清澈而深邃的潭水,看似清浅,而你投下的石子,却被潭水静静收纳,触底无声。
荀彧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陈宫深有智谋,又熟知我方军情,吕布等人必对其言听计从。仲德以为,陈宫下一步会如何行动?”
和荀彧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就是有趣。程立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目前,陈宫有两条路可走。第一,”他直指地图上鄄城二字:“长驱直入,猛攻鄄城。鄄城陷落,兖州在名义上就归了吕布,这必然对我方士气造成致命打击。第二,”他与荀彧相视一笑:“出其不意,绕过鄄城,偷袭东平。东平据泰山亢父道之咽喉,也是将军从徐州撤退的必经之路。若是陈宫据东平拦截将军,阻断援军归路,那我方就真的危险了。”
荀彧用手指敲着东平,评论道:“仲德与我所见略同。不过偷袭东平,可是一招险棋。若是无法拦截将军,反而会使自身陷于两面受敌的境地。”
“呵呵,”程立抚须而笑:“以文若对公台的了解,他会选择哪一条路呢?”
荀彧摸了摸下巴,沉思道:“陈宫智勇双全,绝不是龟缩保守之辈。然而,他最大的缺陷,在于决断迟缓。以彧愚见,”他望着程立,目光炯炯:“陈宫会先向鄄城进军,但速度不会很快,他在观察思考……然后,他会找时机分兵偷渡黄河,越过我方防线!”
“正是如此!”程立挥袖起身,语意也激扬高亢起来:“以鄄城为起点,范、东阿,这三城是包裹东平的屏障,绝不能丢!”
荀彧点点头道:“彧昨日已派人乘快马给将军报信,三日之内可抵达剡城。如今接连暴雨,泰山道泥泞难行,将军回城最快得十日。从现在起,我们分秒必争!”
“荀司马,程军师!”正当荀程二人将敌我形势条分缕析之时,一守城士兵入内通报:“城墙的箭垛和投石车已经全部就位。请二位大人前往检验。”
“仲德,时间紧迫,彧一个人去足够了。”荀彧取过墙壁上的轻甲,对程立道。“大军随将军出征,鄄城兵少,组织民兵的事还得烦劳仲德尽快继续。”
“文若放心。”程立亦戴上佩剑,“我这就去兵器库,命各校尉尽快将武器发给民兵。”
“好,等我们处理完各自的事情,仍然在这里会面。”
在两人交换目光的一刹那,他们就确信了对方是这危急存亡之际可以托付性命的战友。随着两人离去的脚步声,那漫长的、在生死线上徘徊的十天,就此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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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巡查完城防回到治所时,惊讶地发现了除了程立,厅内还有一个此时不该出现的人。
“志武,你怎么回来了?”荀彧诧异道。戏志武在戏志才身边几乎是形影不离,这时回来颇为蹊跷,难道……他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徐州那边出了什么意外的情况?
程立朝戏志武飞快地使了个眼色。“荀先生。”戏志武拱拱手行了礼。他长着又粗又黑的眉毛,说话总是中规中矩,连称呼荀彧也总是沿用了在颍川时的敬称。“将军在徐州势如破竹,如今已直捣剡城。”
程立难得慈和地笑了笑,拍着戏志武的背说:“志武本是来传达军情的,不过啊,他进城的路上还有些意外的收获哩。”
荀彧问道:“此话怎讲?”
志武二话不说,从帐幕后拖出一个曹军打扮,却五花大绑的下级军士来。他身手敏捷地抽出短刀,架在那人脖子上:“我进城之时,看到此人在城西枣树林边鬼鬼祟祟,便抓了他问话,果然不出所料,他就是城中暗通吕布的奸细!呵,我可是把这厮装了麻袋里,偷偷地又运回了城内!”
“文若你看,”程立神情严肃,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这是志武从此人身上搜得。”
“守卫西城门的丁校尉、和守卫内城的周校尉已与张邈、陈宫等暗通,应允一旦敌军兵临城下,就打开城门,献城投降。”
荀彧想起丁、周二人昨日信誓旦旦的场景,心下凉了一截:生死存亡的关头,果然还是先保全自己的人多。不过他转念一想,脑海里又浮现出另一种可能性。于是他平复了情绪,先向志武长揖道谢,然后与程立盘问了细节,并命志武将间细带下去看守。
戏志武离开后,程立一把抽出明晃晃的宝剑:“如今之计,须将叛军首领斩首示众,以儆效尤,方能安定军心!”
荀彧未立刻回答程立,而是踱步思忖了片刻:仲德足智多谋,但性格刚戾急躁。如今不仅须要胆大,也得心细。他飞快地将思路又整理了一遍,才转身道:“仲德所言极是,叛军须尽快处决。只是如今,我们的每一步行动都关系着全军的生死存亡,必须分外谨慎,不得有半分差错。彧以为,谋反之事陈宫定已筹划许久,如今只有细作的一面之词,焉知这不是陈宫设下的反间计?再者,就算细作之言属实,我们诱捕叛军虽易,稳定人心却难。如今鄄城有五千守军,分为五营,丁、周二人和部下领了三营。这五千兵士大多是青州兵和新近招募的壮士,只有五百兵士是将军的旧部,若是突然斩杀将领,却没有打算好下一步,只怕会使大家更为恐慌,适得其反。”
程立闻言,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微微颔首道:“嗯,倒是我思虑不周了。不过眼下的形势,我们宁肯错杀也不可放过!最稳妥的方法,是在行动前补充旧部来安定军心……可是,”他语气急切起来:“将军的旧部多随同出征了,如今时间紧迫,到哪里去找精悍的旧部?”
荀彧温和道:“仲德忘了,有一人绝不会背叛将军,而且近在眼前。”
“呵!”程立拍拍脑门,豁然开朗道:“我竟一时糊涂了,文若是说,东郡太守夏侯惇?”
“正是。”荀彧点点头微笑道:“元让麾下的两千士兵,自从将军在龙亢、东郡起家时就追随左右。如果派志才这样得力的信使,从鄄城到东郡不过半日。若是夏侯将军明夜不到,”荀彧的眼中闪着如利刃般决绝的光:“我们就立即行动,绝不手软。”
“好!”程立肃然一笑:“文若用计周密稳妥,老夫这两日来甚是佩服。不过,”他凑近荀彧,脸上浮起一丝狡黠:“要想知道这是否是陈宫的反间计,倒也不难。我们既然捉住了他们的奸细,不妨将计就计。”
“愿仲德赐教。”
程立与荀彧耳语一阵,荀彧听了连声称赞:“就依仲德之计行事。”
”哈哈!”程立难得爽朗地大笑数声,指尖抚过三尺青锋:“老夫这把钝剑,是时候该磨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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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初夏的夜很是凉爽,微风拂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墨蓝色的天空包裹着黑黢黢的城垛,天地间万籁俱寂。城墙上,丁校尉正带领部下履行守夜的职责。他时而蹲下,时而站起,时而踱步,时而张望,内心的焦躁丝毫没有因这静谧安详的景色减轻半分。
“将军,怎么还没影子?”一中级军官将丁校尉拉到隐蔽处,凑近他耳边道。
丁校尉斥道:“沉住气!昨天一早罗四已经报了信儿,吕将军今夜就到城下。”
中级军官仍有些忐忑:“我们的计划该不会泄露了吧?荀大人先不说,我看那程老头就像个老奸巨猾的,会不会有什么咱不知道的耳目?”
丁校尉啐了口道:“没出息的!我今天才见过他俩,还叮嘱咱好好守夜,哪有泄露的样子——嘿!”他的瞳孔突然因紧张而缩小:“什么声音?”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城西枣树林中哗啦啦飞起一群乌鸦。树林内有人。
“王二!到了!”丁校尉忙赶到城头。果然,五六骑黑影从远处奔驰而来,像鹞子般掠过城下。骑手穿着夜行装,领头一人朝城门上放了一箭,又奔驰而去。
丁校尉捡起箭矢,箭杆上果然三长两短画了五道红杠。
他眺望远方,一支黑压压的部队正向城下进发。他这些天吊着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命令周围士兵的声音里难掩激动:“快,开城门!这是援兵!”
丁校尉的亲信都明白真相,于是赶紧放下吊桥。其余士兵见这支军队未打旗号,只道真是秘密派遣的援兵来了,也就无人质疑长官的命令。于是这支神秘的部队就大摇大摆地顺着吊桥进了城。
丁校尉对身边的王二悄声道:“快举火把,好让内城的周校尉知道事成了!”说完他登上城头,对众人振臂高呼:“弟兄们!曹操贪婪酷烈,强占兖州两年有余!吕将军英雄盖世,众望所归,我等已迎吕将军入主兖州……”不知情的士兵猛然遭此巨变,都懵了神,而丁校尉的亲信已抽出明晃晃的刀剑,只等长官一声令下,就同吕布军一齐夺取西城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刚刚进城的部队竟猛然调转了方向,举起火把,将丁校尉和身边亲信团团围住。一人体格魁梧,身着黑衣,一手揪着王二的衣领,一手提着钢刀,大步流星登上城楼。丁校尉整个人都没入那人长长的黑影中。
“大胆逆贼!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那人一把扯下蒙了半个脸的黑布,正是曹操最信重的将领——夏侯惇。
“你……你……夏侯将军饶命啊!”丁校尉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怎也想不通来的居然是真援军。好一会他才回过神,心知事情到底是泄露了,遂磕头求饶起来。
夏侯惇命人将丁校尉及身边亲信尽皆拿下。他向城内望去,见火光大盛,远远听见兵器之声,心中欣喜非常:刚才戏志武趁众人不注意,纵马疾驰进入内城报信,荀彧和程立此刻也应当制服了内城的叛军。
他拾起城头的鼓槌,畅快地大吼三声,将集合军队的鼓声擂得震天响:“陈宫吕布!你们的死路,从今夜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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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将箭一把掷在在丁、周二人面前,清冷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这根本不是我方援军的暗号。深夜私开城门,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鄄城中心的集市,丁周二人及十几名亲信部下被五花大绑,跪在空地中央,嗫嚅着不敢发声。他们四周密不透风地围着夏侯惇手下的虎豹骑。再外边挤着所有守城的军吏和士兵。他们听到鼓声赶来集合,才知道出了大事。有些人未经世面,面色惊恐;有些人好奇心重,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
一日前,荀、程两人从细作口中诘问了叛军与吕布暗通的细节,又逼迫他传了假情报给丁、周校尉。荀彧派戏志武驰召夏侯惇入鄄城稳定局势,又依程立之计,让夏侯惇偃旗息鼓,装作吕布偷袭鄄城的军队,果然将叛军和谋反的证据当场抓获。
荀彧缓步踱至叛军身边,目光冷峻地打量着他们:“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们与陈宫、吕布勾结造反!曹将军平日可曾亏待过你们?如今尚未开战就屈膝投降,你们良心何在!”
程立站在一旁,心中了然一笑:谋反之事是志武偶然发现的,此时却说成是早就知晓,为的是震慑其余的士兵。文若,干得漂亮。
荀彧回到点将台上,抽出令牌沉声道:“通敌谋反,罪不可赦。按军令,斩立决,首级悬于旗杆示众——”他挥袖掷下令牌:“就地行刑!”
夏侯惇身后的一列士兵应声出列,揪住丁周等十几人,将锃亮的刀高高扬起。此时,丁校尉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大呼一声,涕泪纵横道:“荀大人!罪将自知罪不可恕,可陈宫……陈宫他绑了我二人在濮阳的家小,罪将被逼无奈啊!恳请荀大人以罪将为先锋迎战吕布,将功赎罪!”
荀彧知道他二人的家境背景,按照陈宫的风格,这话倒极可能是真的。他闭了闭眼,脸上闪过一瞬阴影,但紧接着便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语气:“军中自有军法,岂可法外开恩。行刑。”
随着大刀落下,腥红的鲜血之花盛开在黛青色的石砖上。十几颗人头咕噜噜地滚落在地,无头的尸体扭曲抽搐了一阵,才渐渐没入无声的黑暗中。刽子手们提搂着死人的发髻,拴在绳子上,又拉着绳子将一溜人头悬在旗杆顶端。
四周静得只剩下火炬燃烧的哔剥声。火光在荀彧的脸上投下深色的影子,使那张轮廓柔和的脸顿时变得深沉凌厉起来。荀彧环顾众人,字字掷地有声:“陈宫看似来势凶猛,实则乌合之众,难有作为。曹将军如今已在回军路上,离鄄城不到十日。我荀彧,誓与诸位同生共死、坚守城池,立田单之功以报效将军!”
恩威并施。夏侯惇望着荀彧坚毅的侧影,嘴角浮起一丝赞赏的笑。他跟着举起手臂高呼道:“誓死守城,报效将军!”
集市上响起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誓死守城,报效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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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荀彧与夏侯惇巡视完大营,纵马并辔来到辕门前。夏侯惇勒住马道:“文若,丁周等人的部下已经全部收编安顿完毕。还好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虽然经过昨夜的风波,如今也都安定下来了。”
荀彧拱手谢道:“这次幸亏元让及时赶来。否则,城中兵少,内奸作乱,我等还不知身归何处。”
夏侯惇按着他的肩,神色认真地谦让道:“不敢。这是文若临危不惧,当机立断之功。文若,”夏侯惇自刚刚就注意到荀彧脸上略带疲惫之色,心想这几日他一定休息得很少,不由得关切:“去休息一下吧,城防的事暂时交给我,你且放心。”
“元让日夜赶来,也未曾休息。”荀彧毫不示弱地反驳。夏侯惇刚想说些什么,一探子骑马赶来报信:“夏侯将军,荀司马。豫州刺史郭贡带了三四万人,已来到鄄城城下,刚才派使节来报,请荀司马城下一会。”
“郭贡?你可知他此来是敌是友?”荀彧这几日一直想着陈宫的动向,乍一听闻郭贡到来,不禁心生疑惑。
探子摇摇头道:“不清楚……听传闻说,好像……已与吕布勾结……”
夏侯惇闻言,抽刀怒喝:“这群落井下石的混账!孟德出兵徐州前,还说什么要结为亲家,相为援助。如今事态一变,个个都是墙头草!”
这时,一只指节秀气分明的手按住了夏侯惇的手。荀彧的声音柔和而令人安心:“元让,别急着下结论。郭贡既然想见我,我去会会他便是。”
夏侯惇猜不透荀彧所想,只是着急道:“郭贡好端端的,带着几万人从豫州过来,分明就是想趁机捞一把,这种事我见多了。你若是去,保不定他借机埋伏刺客,那就危险了。文若是一州之镇,孟德把兖州托付于你,万万不可以身涉险!他要见我们,我去叫这混账滚回去便是!”
荀彧神色严肃道:“不,元让,彧和你的想法恰恰相反。正因为我负责镇守兖州,才不可不去。郭贡与张邈等人,并无交情。他如今突然来到,和陈宫的步调也不一致,可见并非与叛军同谋。郭贡缺乏主见,是自守之贼,他要求会面,是想刺探我们的虚实,如果我不去,就无异于示弱,他就会因怒成计,加入吕布一方。如果我去游说他退兵,即使不能让他帮助我们,至少也可以使他保持中立。我今晨得到情报,吕布稳定了濮阳局势,已往鄄城赶了,至少有两三万人。如果郭贡的三四万人也倒向吕布一方,那鄄城要撑到将军回来,就绝非易事。”
夏侯惇仍然将信将疑:“文若,你这判断,有几分把握?”
“十分。”荀彧面不改色道。
此时,程立和戏志武也巡完内城赶来。程立听荀彧叙述完情况,亦表示赞同:“夏侯将军,文若之言极是。这次会面,必须由文若出面。”
戏志武心里虽然担忧,但见荀彧毫无惧色,也自告奋勇请命:“夏侯将军若是担心,就让志武陪荀先生去吧。要是郭贡起了歹心,志武就拼了命护卫荀先生周全!”
夏侯惇见大家众口一词,便让了步:“好,我相信文若的判断。文若,”他末了关切道:“一定小心。”
荀彧见过使节,告知他下午未时在城下一见。众人散去后,荀彧对程立道:“仲德,若是我的判断有误,郭贡埋伏了刺客,或是绑我为质,你知道该怎么做。”
程立的面色一如古井般毫无波澜:“你放心。”
荀彧抽出佩剑,细细端详着剑身上锻造时留下的水状斑纹。与青州黄巾的战役已经过去两年多了,那天他所乘战马被敌军射死,曹操就是用这把剑,带着他从死地里劈开一条生路。后来曹操得了倚天剑,就把这剑送了他。那些未出口的心意与情愫,他不是不懂。
他紧紧握了握剑柄,将利刃倏地收入剑鞘,然后翻身上马,与戏志武等人向城外的郭贡大营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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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贡早上来到鄄城,下午已扎了营寨,手脚倒是挺快。此时他坐在军帐中央,看着荀彧与几名随从步履端方地向自己走来。
郭贡未曾见过荀彧,他原来设想:曹孟德委托镇守一州的主将,要么是个狡猾世故的老头,要么是个凶神恶煞的猛汉,如今见了面,才知道竟是个年轻俊秀的文士。都说曹孟德不按常理出牌,不过这创意还是略微超出了他的想象。
郭贡用杯子轻敲桌案,身后士兵皆有意亮了亮兵器,帐幕后也发出些希希索索的可疑声音。郭贡仔细端详着荀彧的神色,只见荀彧对此熟视无睹,在客席上安然入座,于是他什么端倪也没看出来。
这时荀彧倒是先发制人,微笑道:“郭刺史,在豫州待得好好的,到我鄄城有何贵干?”
哈,想套我的话吗。郭贡笑着打了个哈哈:“我听说陈宫、张邈潜迎吕布入主兖州,号称五万之众,兖州危急啊。”
“郭刺史倒是消息灵通。”荀彧淡淡笑道:“不过兖州危急,却是无稽之谈。”
荀彧转了转瓷杯,接着道:“鄄城深沟高垒,粮草丰足,驻军皆是曹军最精悍的部队,就是坚守三年也不在话下。加之周边郡县,曹将军经营已久,敌军来时互为犄角,首尾相救。再者,吕布陈宫号称五万之众,实则八九成是被威胁利诱,临时投奔了叛军,否则濮阳至鄄城只有区区一日路程,他早已占了濮阳,为何不来攻打鄄城?内部未定而已。曹将军在徐州一路凯歌,士气正盛,如今锋刃回指,不日即到,那时援军与守军合为一股,攻坚易于折枯,摧敌甚于汤雪,危急的该是吕布张邈,又怎会是曹将军!”
“哈哈哈!”郭贡见荀彧面无惧色,故意大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吕温侯可是战神再世,天下无敌,荀司马就这么确信自己敌得过他?”
郭贡原来想使荀彧尴尬,而荀彧的神情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言论。他目光里透着戏谑,倒盯得郭贡发窘。荀彧道:“在战场上单枪匹马,彧自然敌不过吕布。但郭刺史好像忘了,吕布刺杀董卓后独霸长安,不到一月就被李傕郭汜打得落魄如丧家之犬。此后又投奔袁术、张杨、袁绍,皆不长久,如今竟要靠陈宫张邈叛变,夺得区区濮阳之地。而曹将军自初平元年起兵,夺东郡,破黄巾,据兖州,麾旗所指无不望风而降。谁才是天下无敌,郭刺史还看不清楚吗?”
郭贡知道荀彧将自己的问题偷换概念,反过来难住自己,但他说的又句句在理。正当他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反驳回去,荀彧却不紧不慢发问:“郭刺史,您还没回答彧的问题。您到鄄城来有何贵干?”
郭贡心想,我是来刺探虚实、见机行事的,可不能把话说绝了,于是含糊道:“贡一向有与曹兖州结援之心,如今听闻陈宫张邈作乱,忧心如焚,所以急忙赶来。不过,”他话锋一转:“荀司马如此胸有成竹,看来也无需我相助,倒是我瞎操心了。”
荀彧心知郭贡的态度已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于是他不露声色地接着紧逼:“原来如此。郭刺史来支援兖州,该先派快马知会我一声才是。如今可有人传闻,刺史大人是和吕布同谋的。虽然彧不信,但旁人、或是曹兖州是否误会,就不好说了。”
郭贡忙摆手否认:“哪个天杀的造谣生事!幸得荀司马明察,莫伤了两家和气!”说完他才突然懊悔,这似乎是荀彧下了套让他站队。
荀彧仍是温和一笑:“是啊,陈宫、张邈、吕布——这三人各怀鬼胎,正所谓小人党而不群。尤其是吕布,为人自恃勇力,反复无常,连与丁原、董卓的父子之义都可违背。眼下,他们为了对付曹兖州,以利相合,就算他们占得几郡,稍得安身之地,也必然互相倾轧,岂可长久?而曹兖州一向信守承诺,前年与将军盟约之后,未曾侵犯豫州。而对于背信弃义之人,也绝不手软。当然,将军是重义之人,又怎会与吕布之流勾结?”
郭贡心里升起一阵寒意:自己真是一时冲动,怎会想起和吕布结盟,来占曹操的便宜。先不说曹操用兵如神,回军后很可能一举击败叛军,就算吕布获胜,估计第一个解决的就是自己。他想到此处,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僵硬尴尬,吞吞吐吐道:“啊……这……荀司马可千万别误会,吕布何等人也?我怎会和此等无君无父之徒结盟?”接着,他突然想起这两天听闻的徐州屠城的消息,暗暗打了个寒噤,赔笑道:“曹兖州对付仇敌的手段,我不是不知道……他回来后,还请荀司马代为澄清。”
荀彧听了这话,终于确认郭贡是不会再找麻烦了,心里这才松了口气。他拱手道:“自然,那彧与刺史大人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荀彧离开后,郭贡才发现自己手心里竟全是冷汗。他深吸几口气,叫来部将,下令道:“鄄城防守坚固,非易攻之地。我等不可搅入曹、吕之争,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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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若!”夏侯惇见荀彧回到城内,一时激动,冲上前抱了抱他的背:“怎么样?”
荀彧拉着他的手,平静的面容轻轻掩盖了适才会面的剑拔弩张:“如我所料,郭贡只是来打探虚实的。”他透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倒显得几分可爱:“彧吓了吓他,他就决定退兵了。”
夏侯惇虽然猜不出细节,却也知道事情并非这般简单。可荀彧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只要听见他温和的声音,清晰的分析,看见他沉静的面容,就让人觉得无比安心,什么困难都可以扛过去。
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曹操为何要将后方交给他。曹操在众人面前,是强大的、英明的、自信的,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犯错和软弱的时候。在那些时候,他常常见到曹操注视着荀彧的眼,然后,那些强大、英明和自信就会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曹操是火焰,荀彧是海水。曹操是灼热的太阳,荀彧是温柔的月光。曹操在时,他如同温润的璞玉,总是默默隐藏起光辉,满足于在他身后;而曹操不在时,他才突然绽放出令人惊异的耀眼光芒。
“文若。”夏侯惇收回思绪,叹了口气,“我倒是真想让你回家歇歇,可是啊,你去会见郭贡时,我接到了陈宫和吕布向鄄城进军的情报。”
“呵,终于来了。”荀彧冷笑一声,“还有多远?”
“二十里。明早就该到城下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今夜继续加固防守工事,明日就会他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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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布亲率大军,自清晨开始攻城。陈宫熟知曹军守城策略,命一千士兵在重甲掩护下,先行填埋布满马刺的壕沟。荀彧等自然早有对策,以城头投石车投巨石击退敌兵,并以弓兵密放箭矢,使敌兵忙于防守,得不到运土填沟的空档。陈宫又祭出攻城楼车,想从高处往城中发射火力,夏侯惇领军迅速垒砖,加高城墙,并用火箭点燃楼车。吕布骑赤兔马,执方天画戟,在城下来来回回叫骂了几遭,荀彧等只是坚守不出,吕布浑身力气也无处可用,自是愤怒不已。陈宫劝吕布暂且退兵,再做打算。
荀彧等人见吕布鸣金退兵,亦从城楼上退下,想抓紧空隙在兵营内小憩几个时辰。这时,一传令兵来报:“适才吕布军内弓箭手将此信射入城中,请荀大人过目。”
荀彧解下绑在箭上的白绢,目光扫过书信,叹了口气自嘲道:“彧又不是长了三头六臂,如今倒个个想来见我。”
程立和夏侯惇也凑上前来,见那信原来是陈宫写给荀彧的,想和荀彧在城门处一叙。
夏侯惇道:“他肚子里打的什么鬼主意?”
荀彧叠起白绢,答道:“自从濮阳事发,我倒也想见见公台。不管他有什么主意,我们还怕了他不成。你们若愿意,就随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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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宫由亲兵掩护,勒马止于鄄城高高的城墙下。
“文若,别来无恙?”陈宫见荀彧已来到城楼上,便高声喝道。
“拜你所赐,”荀彧语中略带不屑:“这几天倒是过得有趣的很。”
“文若。”陈宫扬鞭直指荀彧:“这场仗,你我可是打得知根知底。你如今剩下几城,不用我来数了吧?陈留、梁国、济阴总共有多少兵力和粮草,你很清楚;鄄城有多少兵力和粮草,你也清楚。泰山栈道经暴雨冲刷崩塌,曹操可没那么快回来支援你。我劝你做个聪明人,不要冥顽不化,城破之后,我也无法留你活路!”
荀彧冷冷道:“公台若是来劝降的,现在就请回去!我只有一句:我荀彧城在人在,绝不做苟且偷生之贼!”
陈宫抚掌喝道:“好!有骨气!那你我明日决战!”
荀彧本想拂袖而去,但也许是见到了陈宫本人,他刚跨出几步,眼前却浮现出过去三年里,陈宫与他们同甘共苦、并肩作战的一幕幕画面。他终究没能忍住,转过身道:“公台。我有一处疑惑,想问问你。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答。”
“边让之事,将军已经道歉,也深有悔意……你为何……为何要把事情逼上绝路?”
陈宫没想到荀彧竟出此一问,诧异地张了张嘴。他心里感慨,看来荀彧内心还有那么一小块地方,是把他当朋友的。但他随即狠下心来,惨淡地大笑数声,厉声斥道:“为什么?为什么!!因为边让死时我就知道,他曹操,奸诈专横,残酷冷血!他复仇东征,在徐州连屠五城!他杀的人,有多少是手无寸铁的妇孺儿童!白骨成山,泗水为之不流!!你们这些助纣为虐之徒,你们是要被载入史册,载入史册的!”
陈宫话音刚落,荀彧耳边就响起程立的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感情:“放箭。”
城楼上顿时箭如雨下。陈宫的亲兵举起盾牌,掩护着他撤退了。当程立转过身时,荀彧背对着他,语气平静似水:“一派胡言。”
“陈宫信口污蔑,动摇军心之言,不可外传。”
荀彧说完这句,便转身快步走下城楼。他心中豁然开朗:戏志武的突然来到,郭贡的话,陈宫的谴责,这些散落的点终于连成了完整的线索。他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捅了个大窟窿,灌进城头刺骨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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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肃然立于治所议事厅正面悬挂的地图前,对众人道:“今日与吕布首次交战,多赖各位全力以赴,使吕布无功而返。虽然小胜,但我等不可松懈。陈宫在鄄城受挫,他一定已有了下一步的计策。”
程立和荀彧已讨论过陈宫可能采取的策略,此时他只需对众人说明。于是程立上前,指着东阿与范城道:“依我猜测,陈宫会分兵一边攻打鄄城,分散我们的注意力;然后,遣奇兵突破东阿、范、鄄城三点一线的防线,在将军的撤退路线上阻击将军。”他伸出手指在黄河边画了个圈:“尤其是,仓亭津渡口,不得不防。”
荀彧点头道:“正是。东阿令枣祇,忠贞坚忍,定能固守城池。而范令靳允,刚加入将军麾下不久,我们须深结其心,否则难保没有异动。”荀彧转向程立,郑重地深深一揖:“仲德,你曾带领东阿一带百姓击退黄巾贼,百姓对你一向敬重。彧恳请仲德回乡,劝说当地官吏民众,一定可以坚定他们的决心!”
程立抱拳朗声回道:“定不负所托!”
荀彧扶着他的双臂,目光殷切:“事不宜迟,仲德须立刻出发,我们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程立走出议事厅,细细回想起荀彧刚刚的言语神态,与平日并无差异。然而,荀彧愈是平静,就愈是可疑。他信了的,陈宫的话他一定是信了的。那时在城楼上,荀彧转过身回避他的目光,分明是刻意的。不仅是因为戏志武突然回城,更是因为荀彧知道,按陈宫的性格,那样的话,他是不会说谎的。
想到此处,程立突然领悟了一点:这几天荀彧的杀伐果决,使众人对这位军司马既爱戴又敬畏,更觉得他城府深沉,难以看透。其实,这并非荀彧的本性。只是他强大而冷静的理智告诉他,必须这样做,而他的自制力,也远远超过旁人——包括他自己——先前的想象。
王佐之才吗……他深深叹息:是天谴?是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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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所外长长的回廊上空无一人,午后的阳光投下长长的影子,将回廊切割成一段、一段。
“志武。”
戏志武转过身,荀彧正站在回廊尽头。他背着光,像一片染着淡淡金边的剪影,显得单薄。
“陈宫的话,你在城楼上都听到了。”荀彧压低了声音,却难以掩饰尽力压抑的感情:“志才托你回来传的,就是屠城的消息,对不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志武愣愣地待在原地,不知不觉荀彧已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双肩道:“仲德不想告诉我,可你得对我说实话,一五一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