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杀伐无由 ...
-
这是长安人记忆中最凄惨的夏天。阴冷的暴雨持续下了二十多天。肃杀的风卷着肆虐的雨水,在天地间筑起一道铁幕,将长安城笼罩在死亡的气息之下。
空荡荡的长街尽头,由远及近浮现出头几个头戴斗笠、全副武装的凉州兵身影。为首一人却是文士打扮,并未携带兵器。他骑着一匹黑色瘦马,裹着羌胡之地常见的披毡斗篷,看不清脸孔。马蹄踏过街边累积的腐尸白骨,经过暴雨的浸泡,愈加散发着臭不可闻的气味,使他不由得掩住口鼻。比腐尸更令人作呕的,是零星漂浮着的一只手臂,一条小腿,或是一颗表情扭曲、脑浆流露的头颅。饥荒持续了近半年,长安城内谷一斛五十万钱,豆麦一斛二十万钱,人相食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不肯吃人肉的恐怕早已死绝,而那些急红了眼啃咬尸体、或是杀人而食的——
“又是一个中了邪魔的。”一个凉州兵低声道,勒马向后退了半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向他们踉踉跄跄地走来。如今城内兵盗横行,白日街上也空无一人,而这个女人却毫不害怕,对满街的死尸亦熟视无睹。等她走近了,众人才看清她的模样:她的脸上挂着神志不清的笑,四肢瘦得像麦秸秆子,颧骨透过一层皮高高耸起,眼珠似两个不见底的黑洞。她臂弯里揣着一个幼儿的头颅,颅骨有利器敲碎割开的痕迹,脑髓被吃了一半,另一半贴着脑壳晃荡。女人瞪着眼,好奇而贪婪地打量着他们。即使是久经沙场的凉州兵将,见此诡异景象也不由得在马上打了个寒噤。
“竟连自己的孩子也……”一个校尉装扮的将领摇了摇头叹道。
“大人小心!”裹着斗篷的文士的马突然惊慌地嘶鸣起来,幸好被身旁校尉及时拉住。原来那女人猛地冲向文士的黑马,双手抓了马缰,凶狠得像要把马上的人拽下来撕碎。可下一秒,她突然蜷缩成一团坐倒在地,四肢抽搐,不受控制地发出一阵尖利可怖的怪笑。“借枪一用。”那文士刚刚一直在马上岿然不动,此刻却一把夺过身旁校尉手中的长枪,稳稳一□□进女人的胸膛。一道狰狞的血柱喷射而出,溅在马腿和斗篷上,混着污水流淌进石板的缝隙间,勾勒出暗红色的脉络。文士抽出长枪,那女人的尸体才失去支撑缓缓倒地,脸上的表情已经凝固,仍是大大地咧嘴笑着。
“果然如诅咒所言,食人肉者不得活。”校尉盯着女人的尸体,幽幽道:“最近城内是犯了邪,不少吃人肉的都得了这种怪病,起初只是走路不稳,似醉酒状,之后就四肢抽搐,怪笑不止,最终都被恶鬼夺了魂,大笑而亡……不过所幸啊,李大将军已经请了羌族女巫,驱鬼特别灵验,这两天正准备搭台施法……”
“诅个屁咒。”文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城里暴尸街头的状况,几个月都不见解决。那些先死而成为食物的,大多本就患病。饿急了的人吃了这些带病又腐烂的尸体,自然也会得病。”文士看着校尉若有所悟的样子,心里好笑,脸上却正色道:“我命令你,今日就带一个连,将全城彻查一遍,凡是患病的,杀!尸体不可掩埋,用车运到城外,全部焚烧。明白了没有?”
“明、明白、末将明白。”校尉忙不迭地应声道。文士体格远不及他魁梧,眉目也并非凶神恶煞,甚至带着几许柔媚,然而就是有让这彪形大汉俯首帖耳的震慑力。
“那……女巫的事?”校尉又试探性地询问。
文士无奈地长叹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若是女巫能求神驱鬼,让她求便是。”
“是、是,大人说的对。”
“今日赈济饥民的粮食,都齐全了没有?诸校尉可有侵夺?”文士重新回到他们此行的正题上。
“末将天不亮就清点了好几遍,一斗不少。自从前几日李将军亲自斩了侵夺赈灾粮的十几个校尉,没人再敢顶风作案。”
“谅他们也不敢。”文士心中冷笑一声,侵夺赈灾粮的命令,本就是李傕下的,如今事情闹得朝议鼎沸,自然要有人做替罪羔羊。
“不过诩听说,昨日发放粮食时,秩序很是混乱。人群互相攻击踩踏,士兵又出手杀人,死了不少百姓。”
“此为末将之过。”校尉翻身下马,低头拱手谢罪:“今日末将增加了配粮处的兵力,又明确告诫士兵不可出手杀人,违者军法处置。”
“那就好。”文士点点头,扶起他安慰道:“也不全是你的过错。局势艰难啊……”他举目远眺,远处的城郭只余下灰蒙蒙的轮廓,大雨在天地间连接成无数细线,使人望不清前路。“今日仍是在东市放粮吗?随我去看看吧。”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雨点打在人身上生疼。然而再大的雨,也拦不住清晨就候在东市、望眼欲穿的上千饥民。围栏打开的一刹那,上千人如牧民的羔羊般涌进场内,他们似乎都生着一样的面孔,高举着一样的手臂,发出一样的呼喊。那文士望着蝼蚁般脆弱的众生,嘴角扯出一个苦笑,牙缝间挤出两个字来:
愚蠢。
天下人皆是一般愚蠢。
去年四月,作威作福的董卓终于被王允吕布合谋杀死。凉州军顿时成了无头的苍蝇,四处乱撞。李傕、郭汜、张济等听说王允要杀尽凉州人,吓得打算解散军队,连夜逃回老家。还好他及时阻止,劝说他们集合散兵,打回长安。众人在绝境之中背水一战,竟于十日内攻破了壁垒森严的长安城。可没想到,李、郭两人好了伤疤忘了疼,在朝廷,胁迫天子准许自己加官进爵,开府治事,更不把公卿百官放在眼中;在民间,放纵士兵烧杀抢掠,jian yin妇女。军队吃饱了,就享乐浪费,饥饿了,就搜刮百姓的粮食财富。一切的一切,都重复着当年董卓的灭亡之路。京城饥荒日益严重,天子决定放太仓之谷以赈饥民,而李傕竟公然侵夺赈灾之粮,导致城中死亡人数只增不减。消息传到天子耳中,小皇帝却是个精明的,知道他贾诩在凉州军与汉室之间力求中立,于是不与李傕明争,却命尚书台介入调查此事。退朝后,天子涕泪连连,拉着他的手,恳请贾尚书以长安百姓为念。他贾诩还有何选择,只好对李傕展开第一千零一次苦口婆心的教育工作,那无异于从老虎口中抢下肥肉。还好李傕心念旧恩,又敬畏于他的才智,对他的话总还是听得进的。
他微微眯起眼,大雨中的人群逐渐模糊成一片,脆弱地仿佛糊墙的白浆,不知何时就被雨水冲刷殆尽。贾诩啊贾诩,你也一样愚蠢。如何将自己算到了今日步步艰险的境地。若是一步不慎,自己的死相,恐怕会比这些饥民更难看百倍。
“贾大人!”远处一骑飞驰而来,打断了贾诩的思绪。他细看之下,原是李傕帐中亲兵。“贾大人!”亲兵气喘吁吁下马道:“大将军请您速速回营,有要事商议。”
“诩奉天子之诏,监督放粮,还有半个时辰才能结束。”
“可……这真的是要事!”
“不就是请女巫驱鬼的事吗!”贾诩终于透出些不耐烦来:“诩无异议!”
“不不,不是女巫!”亲兵忙摇头否认:“大将军刚才,差点和钟廷尉吵起来了。还好钟廷尉让了步,才没闹大。”
“钟廷尉?”这名字让贾诩提起了兴趣,他扬了扬眉毛:“钟廷尉怎会和大将军争执?所为何事?”
“小的也不太清楚……但好像是——”亲兵上前压低了声音:“是有关兖州牧曹操的事。”
贾诩的眼中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他紧了紧斗篷,转身对校尉致歉:“抱歉。大将军那边出了些情况,诩得先行离开,此处还需拜托你了。”他随即翻身上马,对亲兵喝道:“我们走!”两骑黑马踏着路上石砖,咯噔咯噔,消失在长街深处。
此时正是兴平元年,初夏五月,长安。
********
一个月前,千里之外的鄄城,正是春意融融的好时节。兖州牧治所的庭院内,几株高大的梧桐挂满了巴掌般大的绿叶。一旁的梨花已谢幕多时,而杏花与紫藤正争奇斗艳。摇曳的兰草隐于旧木新叶之中,随风传送着阵阵幽香。一群鸟雀扇着灵巧的翅膀,在枝头平地间跳跃飞腾。屋内传出一阵阵欢声笑语,伴随着煮茶汤的清香和水烧开的咕噜声。傍晚时分曹操从练兵处回到治所时,所见所闻就是这样的景象。
曹操听着声音,就知道其中一人是荀彧,而另一人——难道是程立?程立平时总是板着同一张脸,就算笑也是嘴角稍稍向上撇出同一个角度,他从未听见程立这般大笑过,不禁甚是惊叹:哎呀,真是比乌鸦叫还难听。
“你们两个还没回家呢?聊什么这么高兴?”曹操大步走进厅堂,对围着茶炉的荀彧和程立两人朗声问道。
“将军。”荀、程二人转过身来行礼。荀彧理了理身旁的另一张空坐席,请曹操坐下。
程立又回到了他一贯的面瘫表情,接着曹操的问题答道:“也无甚大事,跟文若聊些家长里短的事罢了。”
荀彧为曹操盛了一碗红枣茶汤,茶的清香混合着枣的果香扑鼻而来。荀彧补充道:“仲德接到家书,他的子侄族人,就快要到鄄城了。”
“嗨,这可是件大喜事啊。”曹操抚掌恭贺,接着又关切道:“仲德家人初来乍到,若是缺少什么用度器物,尽管说与我知,别客气哈。”
程立拱手而谢:“有劳将军费心,立感激不尽。”接着,他转过头望了望荀彧,又望了望曹操,微笑道:“其实,文若今天也接到了家人的消息呢。”
“哦?”曹操见荀彧刚要作答,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让我来猜猜,文若今天这么高兴——”曹操眼珠一转:“该不会是那个大侄子荀公达又来信了吧?”
“哈哈哈……”程立抚须大笑(尽管曹操内心希望他还是别笑了),荀彧见曹操一下就猜中,不禁莞尔,感慨如今三年过去,两人彼此的了解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如此深厚了。
“那公达在信里到底写了什么?”曹操好奇地追问:“难不成他也要来兖州了?”
说到此处,荀彧略带遗憾地摇了摇头:“公达自从年初来拜访将军之后,对将军甚是钦佩,对来兖州的邀请也思虑良久。只是……他一向认为,蜀郡地势险固,人民殷富,此前已求朝廷拜他为蜀郡太守。如今他来信说,朝廷终于下了委任令,他准备动身上任,问彧要不要同去……”
曹操刚才一直细细听着,这时却一拍桌子打断道:“蜀郡这个地方,地处偏远,穷乡僻壤,有山川之险却也易守难攻,哪里比得上关东四通八达,可进可退;要说到物资殷富,益州是有沃野千里,可物产难以运输,而我关东也有万顷良田,开山得铜,煮海得盐,水陆两道直抵关中。再说我兖州,毗邻青、徐,北航辽东,南通南海……”
“咳咳、咳咳……”程立咳了两声,“文若还没说完。”
“哦,哦,抱歉。”曹操这才硬生生收回了自己强词夺理的几千字,按捺住激动问道:“嗯,那,公达还说了什么?”
荀彧感叹道:“其实啊,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战乱,蜀道已经阻塞三个月了。所以公达准备先去荆州,再等待时机由荆州入蜀。”
曹操一听此言,心里不仅松了口气,更暗暗偷着乐,脸上却不无遗憾地跟着感叹:“这也真是不巧了。不过就像我说的,不一定是坏事嘛,公达乃当世奇才,怎可浪费在蜀郡这种偏远落后之地……”同时他心里默默将曹氏祖先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念叨了一遍:蜀道别说三个月不通,就是三年,三十年也不能让它通了啊。
就在这时,荀彧朝他瞥了一眼,清澈的目光仿佛镜子般照出了他的一堆小心思,看得曹操心里有点发毛。不过片刻后他就破罐子破摔,回敬了荀彧一个“你奈我何”的眼神:上次见面,公达明着是来谢我在他拘押期间派人往长安送信,其实还不是冲着他小叔来的,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程立又“咳咳”地清了两下嗓子,打断了两人间的眼神电波,抽了抽鼻子:“奇怪,这附近没人酿醋啊,怎么空气里一股酸味?我出去透透气,告辞。”
曹操求之不得:仲德果然是聪明人,不送。
程立走后,曹操往荀彧身边又凑近了些,磨蹭着荀彧的衣袖发出沙沙的响声。荀彧低头浅笑道:“其实,彧的私心,也不希望蜀道通啊。”
这话说得曹操心里一阵感动涕零,连忙追问:“原来文若也这么想?是为何?”
“刚才将军不都说了?公达乃当世奇才,谋略更胜于彧,彧自然希望他早日归于将军麾下。只是公达现在,还需要些时间……”
曹操知道荀彧一来二去地安排自己与荀攸会面,私下也不知劝说过几回,全是为了自己操心,心中不由一动,抚上他的手诚恳道:“文若,你总是说公达好,我可从来没怀疑过。上次会面,公达跟我话虽不多,却见解深刻;刺董义举,更是胆识过人。我也万分希望,能早日同你和公达共创大业。”
荀彧轻轻回握了曹操的手,眼中亦充满期待:“也许那一天,也不远了。”
这时曹操却突然放了手,端起漆碗喝了一大口茶汤,颇不以为然地瞥了荀彧一眼道:“不过他更胜于你这种鬼话,我可不信。”
曹操这种随口瞎说的话,荀彧如今早习惯了,也便是一笑置之。毕竟曹操开起玩笑,可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还说得脸不变色心不跳。但他心里却还是欣喜的。
“将军,”荀彧正了色,重新说回正题:“还有一件正事,彧和仲德这几日商量过,想征求将军的意见。”
“哦?愿闻其详。”
“自天子播越,诸侯各拥兵自重,未有心存王室者。如今将军新得兖州,更当首先向天子献捷,贡奉资粮,为诸侯之表率。如此,将军的兖州牧才算得名正言顺,而将军的声名,也将更为天下所重。”
曹操沉思片刻,认真地点点头道:“还是文若与仲德思虑周全,那就依尔等之言,明日即着手准备一队兵马,携资粮与京城通使。不知文若认为谁可担任主使?”
荀彧笑道:“其实公达正想去长安一趟。”
曹操这倒奇了:“如今关中在李傕等人控制之下,局势险恶,公达不是才逃出来怎么又打算回去?不过,这反常道而行之的作风,我很欣赏。”
荀彧心中了然,望着门外啄食的鸟雀,低声自语道:“因为长安有他想见的人,我劝他别去,也是拦不住的。”他默然了片刻,又转过头劝曹操:“等公达回来,将军再邀他致谢,说不定能使他回心转意、不去荆州了,岂不是一举两得?”
“哈哈哈……”曹操闻言揽住他的背,朗声大笑:“咱们别说荀公达了行不行?其实,我可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这些天忙得脚不着地,还没来得及告诉大家,但我第一个来告诉你啊。”
“是什么消息?”
“我爹带着一家人,从琅琊动身往兖州赶了。我派了应劭去接应,听说已到了徐州地界。”
“那不是再过几天就到了!”荀彧见曹操难得如此高兴,也不禁喜上眉梢:“将军也有五六年没见过家人了,我们该为将军好好庆贺一番。”
曹操先前担心荀彧会因为党锢的原因,对自己的家人心存芥蒂,但这几次对他提起,却未见荀彧神色不悦,心里暗暗感激他的开明大度。而荀彧认为,一直揪住过去的事,于今毫无助益;而且曹操和阉党也完全不是一路人,不该因出身就把人一棍子打死。总之,曹操见荀彧也高兴,忍不住越说越起劲:
“文若说得是!等他们到了,我就好好摆一桌家宴。不光是我们曹家夏侯家,文若和仲德也带着家里人来!对了,还有那个新来的戏志才,文若也请他来如何?我告诉你啊,我爹从小就骂我调皮捣蛋,天天给他惹祸,当然确实也惹了些麻烦……如今终于有了点出息,可以孝敬他老人家了。”
“文若还从没见过我家人呢!我还有个弟弟,爹总是夸他听话。我二弟人是老实,不过跟我比脑子就慢多了。看来我们全家的聪明才智都集中在我身上了。”这话说得荀彧心里忍不住吐槽:还不如说你们全家的大言不惭都集中在你身上了吧。
“只可惜我娘死得早,没能看到他儿子做上兖州牧,唉!现在家里还有我二娘,”曹操突然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她可长得比猪还肥。”
荀彧忍俊不禁,推了他一把:“瞎说。”
就在曹操恨不得把自己七大姑八大姨都跟荀彧数落一遍时,一个士兵风尘仆仆地跑进院落。曹操见有人来,忙正襟危坐。那士兵见曹操正在兴头上,竟慌得不知所措,拜倒在地,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句子来。荀彧只当他是新兵,未经通报闯了官署,所以紧张,便宽慰道:“你不用怕,有什么消息通报便是。”
曹操仔细一瞧:“呵,你不是元让身边的吗?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士兵因这鼓励和催促,突然壮了胆子,吞吞吐吐答道:“回……回将军,徐州急信:陶谦贪图老太爷家财,派人尾随了车队……老太爷他……”
曹操心里突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厉声呵斥:“怎么样了!说啊!”
士兵抬起头,正碰上曹操凶神恶煞的目光,惊慌下反而竹筒倒豆子般抖了出来:“老太爷一家……老太爷一家都被陶谦杀了!”
不到一盏茶前,曹操还在和荀彧欢欢喜喜说着家宴的事,此刻听说全家被害,巨大的落差下,质疑、悲伤、愤怒,种种情绪如洪水般冲上脑门。他一时无法控制自己,冲上前直踹那传信的士兵:“哪个王八蛋,叫你来说这晦气的狗屁话!”
荀彧冲到他面前拦住他,用尽全力抱住他的腰:“将军,你先冷静一下!还不知来龙去脉,是真是假……”
曹操望着荀彧的眼,稍稍安静下来,这时,不远处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孟德,你静一静。本来是我要来告诉你的。”
曹操循声望去,看到夏侯惇正立在院门口唤他,神情却是非同寻常的沉重。
“孟德。”夏侯惇深吸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哽咽:“应劭的兵还没到,姑父一家就被陶谦的人害了,无一幸免。应劭,也畏罪逃到冀州去了。”
曹操定定地望着夏侯惇,眼睛眨也不眨。半晌后,他因愤怒而发红的眼眶里终于涌上泪来。
“将军!孟德!”曹操只觉得耳边荀彧和夏侯惇的呼喊遥远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
“无耻老贼。”曹军主帐内,曹操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四个字,似乎要用尽全部力气,把根根骨头都咬碎一般。
大帐中的主将席位下首,一侧立着夏侯惇、夏侯渊、曹洪、曹仁、于禁、乐进等武将。另一侧立着荀彧、程立、陈宫、枣祇、戏志才等谋士。众人皆一言不发,空气像暴风雨来临前那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明天,大军向徐州进发。”曹操掷下令箭:“文若,准备工作都就绪了吗?”
“一切就绪。”荀彧答道。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曹操一心要尽快攻克徐州,所以准备得颇为仓促,又征调了原本用来屯田的青州兵参战。虽然攻打徐州一直在计划之中,然而曹操现在未免操之过急,所以这次军议一开始,众人就多有反对。可一切劝告,似乎都无法撼动曹操复仇的决心。也许是因为曹操在他面前流露出更多不足与外人道的喜怒哀乐,他更能理解曹操的痛苦,但他又不愿见曹操因一时冲动而在不恰当的时间发动战争。于是他下了决心,再次劝道:“将军,恕彧直言:虽然杀父之仇,不可不报,攻打徐州也在计划之中,然而兖州境内,尚未大定,仓廪府库,仍待充实。此时大军出征,实非上策。若等秋后收了粮,再动刀兵,就更为十拿九稳了。”
曹操转过头,眯起眼打量着他,荀彧同他的目光正面相接,也丝毫不退让。
程立向荀彧赞叹地点点头,亦拱手进言:“将军,文若之言有理,愿将军三思而后行。”
曹操静默了片刻,随即脸色沉了沉,背过身去厉声道:“此仇不报,何以为人。我意已决,你们谁都不许再劝!”说罢猛一挥袍袖,背过手岿然而立。
“曹孟德!你太刚愎自用了吧!”
这一声怒吼,如同打破沉寂的响雷,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原来是一直未发言的陈宫,此刻却怒目圆睁,神色决然,像是要拼个鱼死网破。
曹操微微扬了扬下颌,语气轻蔑:“我说了,我决心已定,你不服?”
陈宫个性碰硬更硬,从鼻子里冷笑一声道:“哼,我是不服。我不服你不听忠言,一意孤行,为一己私仇发动战争!我不服你穷兵黩武,独裁专断,征调樵采民众上前线卖命!我不服你草菅人命,诛杀贤良,九江边让天下知名,却因一言不合就遭受杀身之祸……”
荀彧听到“边让”二字,心里暗叫不好: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前九江太守边让是陈宫故交,知名当世,却因公然讽刺曹操是阉竖之后,被曹操枭首示众。曹操平生最恨别人蔑视他的出身,若说原来还有劝谏曹操回心转意的希望,如今被陈宫提起边让一事,是再无扭转的可能了。
于是他下意识地拉了拉陈宫:“公台……”
果然,这导火索顿时引得曹操火冒三丈。他刷地一声拔出倚天剑:“你让他说!都说出来啊!我杀边让怎么了?我最憎恶的,就是边让这种仗着出身、沽名钓誉的蠹虫草包!他在九江有什么政绩?人民流离失所,贼寇横行霸道,他有什么资格评价我、评价我祖上?”
陈宫丝毫没被曹操的嚣张气焰镇住,反而寸步不让:“呵,曹孟德,你杀人反倒有理了?哪条王法规定,骂曹操就得杀头?你简直目无纲纪,仗势跋扈!你和董卓、李傕之流有何区别?”
“哦?我目无王法?”曹操露出一丝讥诮的笑,随即如雷霆般咆哮:“我告诉你,在兖州,我曹操就是王法!”
这话显然说得越了界。陈宫气得浑身发抖,伸出手重重地指了曹操两下:“曹孟德……好、好!我陈宫真是瞎了眼!”说罢,竟拂袖而去。
曹操用锥子般的目光狠狠盯着陈宫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地将倚天剑插回剑鞘,一边仍赌气咒道:“随你怎么想,关我屁事!”他缓了两口气,仍怒气未消,转身用目光扫过一众谋士,冷冷道:“你们一个个,都不同意我打徐州……好啊,那就不要跟来!都给我在兖州待着!”随后,他又挥手对武将们喝道:“随我阅兵去!”随着众武将齐刷刷列队的兵甲碰撞声,曹操甩开大步离开主帐,扬起的战袍仿佛宣告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决心。
*******
等曹操和武将们离开后,一众谋士聚在一起,枣祇语气里很是担心:“将军这次,是真不准备带军师了?”
荀彧心里叹了口气:曹操这番脾气,着实引得大家惴惴不安。他只好尽力安慰道:“将军如今正在气头上,说的话未免过激。等今天晚些时候,彧再去问问看。”
戏志才拍了拍荀彧的肩膀,他是个高瘦的青年,眼神总透着一丝漫不经心。他以一贯的轻松语调提议:“文若莫太担心。这次我与将军冲撞不多,也许将军还愿意让我跟着。”
荀彧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也是。这次,志才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其实,现在进攻徐州,虽不算是最佳时机,但也不算太坏嘛。”戏志才散漫地笑了笑,这神情一时间竟让荀彧想起那位姓郭的至交好友来,只是军情紧急,这样的想法当时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
“将军用兵远胜于陶谦,”荀彧认真地嘱托:“只要不骄不躁,不感情用事,至少是有七八成胜算的。你见机行事便是。”
戏志才拱手长揖,一丝不苟地回答:“志才自当尽力。”
半晌后,众谋士也已散去,军帐内只剩下荀彧和程立两人,空落落的竟让人感到几许寒意。程立走到荀彧身边,与他并肩而立。荀彧转过脸望着他,眼神有些疲惫和悲伤。
“那日仲德走后,将军还说要请大家一起摆一桌家宴……后来,元让就来通报了徐州的事……”
“文若。”程立叹了口气:“我们都知道,将军是命世之才。可是要成就大业啊,总还欠缺那么一点,还得历练……”
是。仲德说的没错。荀彧低下头,心中默许:如今的曹操,机智有余,沉稳不足。不过,也许这敢怒敢笑的真实,也是当年在酸枣让自己心向往之的魅力之一吧。
他细细回想起适才发生的一切,他离陈宫最近,陈宫每个微小的表情和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些不安,便问程立:“公台最近,还好吗?”
程立道:“公台是个直脾气,以前也不是没吵过,刚才大抵是一时气话了。将军平时待他有如腹心,他这些年来也与我们风雨共济……这样吧,我与公台算是半个同乡,我今天先劝他和将军互相道个歉。等过几天他冷静下来,我再去找他聊聊。”
“也是,太熟悉了,反而口无遮拦吧。”荀彧抬起头,眸子很亮,像令人温暖和安心的烛火:“不论如何,我们守好兖州便是。”
“文若啊,”程立忽又摆出那一副长者般的笑容:“有时候让将军碰碰钉子,也不是坏事呦。”
只不过他们都没想到,这次的钉子碰的太大了。
********
苍茫的天空下,蔓延着灰黄色的原野。泗水和她的支流呈现出诡异的血红色,在荒野上铺开纵横交错的脉络,一如重病之人枯瘦粗糙的手掌上暴起的血管,触目惊心。
陶谦军在曹军的迅猛攻势下节节败退,连失五座要塞,如今退至剡城,几乎已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为防止曹军因粮于敌,陶谦下令坚壁清野,将麦田草木烧尽。初夏的暖风席卷起遍地的黄沙与白灰,肆意呼啸过累积成山的白骨,宛如死神狂欢时奏响的尖利丧歌。
曹操乘绝影马,手持宝剑,铠甲外罩着白麻孝衣。身后曹军部队整齐划一地按三列弧形排开,刀枪剑戟在强烈的日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圈。剡城守军探勘曹军军阵,乍一望去,竟像铜墙铁壁般严密;细细看来,又像蝗虫般多得数不清。而这几万大军竟鸦雀无声,单是这军容已让守军胆战心惊。
“轻步兵,就位!”
“重步兵,就位!”
“骑兵,就位!”
“冲车、云梯营,就位!”
随着令旗与鼓号节奏严谨的此起彼伏,长长的军阵如一条蓄势待发的巨蟒般开始蠕动。在这条嗜血的猛兽将要扑向猎物前一瞬,曹操似乎能看见心中巨大的仇恨的块垒随着被撕碎的城池化为齑粉。他的嘴边浮起一丝满足的笑容,心里升起一股异常激动和安宁的奇妙感觉。
“攻城。”
随着主将一声令下,天地间杀声如雷,战鼓齐鸣。积蓄了巨大能量的巨蟒终于被放出铁笼,盘着黑色的身躯将剡城一圈圈缠紧、扼杀。曹军的投石车将城头的兵将击得血肉横飞,而守军的箭矢又吐着火舌将曹军的云梯吞噬殆尽。剡城下一片地狱景象。
戏志才与曹操并辔立于小丘之上观看战局,胸口却泛起一阵莫名的恶心。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耳边响起曹操战前所下的军令:“城破之后,不留活口。杀敌甲士五人者,赏田一顷;先破城之营内将士,升爵三级。”战役刚开始时,曹操以为此战应速战速决,问他如何能最快攻克徐州,他当日回答的神情和语气,此时仍能在脑海里鲜活淋漓地回放,使他不忍逼视:
“屠一城,降十城。”
当时,曹操向他投来欣慰的目光,仿佛正期待着这一答案。
然而杀戒一开,仇恨的火星瞬间便燃成复仇的漫天大火,所有人都在这场鲜血的欢宴里疯狂,内心的饕餮一旦挣脱桎梏哪里还收得回去。原本的“屠一城,降十城”立刻变成了“所过之处、尽皆屠之”,以致彭城三万白骨,泗水为之不流。
戏志才用力摇了摇愈发昏沉的脑袋,将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的战局上。随着攻城战的推进,曹操以出色的军事天赋指挥各营轮番前进后退,有条不紊地向守军持续施压,绝不给予敌人任何喘息的机会。陶谦军渐渐显出疲累之势,只需再过半个时辰,曹军应能在东城打开缺口,进入更为残酷的巷战。
戏志才只觉眼前的景象突然恍惚起来,那攻城的云梯、冲车、城头坠落的尸体,都不过是多年前颍川荀府后院里,那白衣与黑衣少年在沙盘上推演的棋子而已。
“呵呵……”斑驳苍翠的竹林边,一位身材清瘦的黑衣少年斜倚在石榻上,散漫的笑声中透出几分醉意:“文若明明知道,该怎样击败嘉。”
“用兵之道,彧向来不及奉孝。”对面的白衣少年语意温润,让人想起春日细雨。
黑衣少年侧过头,扬起手抹乱了用树枝刻画的河流,微缩的城池在沙盘上倒塌:“决水淹城,如何?”
白衣少年托腮沉思了一阵,撩起衣袖将城池在沙盘里重新摆好:“借水破敌,实乃上策。只是……”他顿了顿,清亮的眸子映出对面少年的影子:“可惜了,城外尚有万顷良田。”
“咳咳……文若,文若。”黑衣少年嘿嘿笑了一阵,笑声里夹杂着几声咳嗽:“用兵之道,从来都是快、准、狠。”
白衣少年语气仍然温和,却绵里藏针:“赢的是看得见的,输的却是看不见的。”
记忆至此戛然而止,他拼命回想,也无法想起那一对少年英俊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在滂沱的烟尘与血雾中,他感到内心从未如此透亮:文若……你是对的。心魔一开,便难以收回。
他知道曹操在传回兖州的捷报里,刻意隐瞒了屠杀上万平民的状况。战事刚开始时,屠城确实起到了震慑效果,曹军攻取夏丘、彭城诸县,势如破竹。然而物极必反,徐州军民自知无论如何都没有活路,反而拼死抵抗,攻取虑、睢陵等县时遭到越来越大的阻力。戏志才心中不安,思忖着还是该让主持兖州防务的荀彧知晓实情,于是几天前悄悄让常年跟随自己的家僮兼义弟——戏志武——传信回鄄城。
他思及此处,胸口突然一阵腥甜上涌,身子在马上晃了晃。曹操刚下令让于禁率重步兵护送冲车攻打东城门,纵马归来时却看见戏志才神情不适,不由担心道:“志才,你怎么了?”
*********
“曹军的冲车,快要在东城墙撞开一个大窟窿了!”一个传令兵跌跌撞撞地冲进陶谦卧室,哭丧着脸带来这一噩耗。
陶谦本就年岁已高,近来被曹操打得狼狈逃窜,引起痼疾复发,卧床不起,于是干脆将军议搬进了自己的卧室内进行。此刻他正一边与手下部将商议坚守之策,一边让身旁侍女伺候着汤药,乍闻噩耗,竟连口唇都控制不住,把刚含进去的汤药全吐到了胸前巾帕上。
侍女忙拿起手绢儿揩去他嘴边的药汁,陶谦抹了把脸,老泪纵横道:“老朽镇守徐州十余年,怎想到一朝失足,落到今日这般下场啊!老朽于徐州百姓无甚恩德,反让他们遭此大祸,如今唯有自缚出城,向曹贼请命矣!”陶谦身边从事、校尉听闻此言,心知命不久矣,也跟着抹起泪来,一时间众人竟哭成一片。
座下只有一人对此情景无动于衷。此人身材高大,垂手过膝,面容宽厚慈和,脸上总带着亲切的微笑,掩盖了其他的喜怒哀乐。他虽不动声色,心里却颇为鄙夷:陶谦无才无德,任徐州牧期间,多任用曹宏等奸佞小人,疏远赵昱等忠直君子,以至刑政失和,治理混乱;去年阙宣一群乌合之众在下邳自称天子,陶谦企图趁机大发一笔政治财,竟加入阙宣之流,不久前又杀死阙宣妄想独吞帝位;如今曹操这阎王突然发兵,就吓得屁滚尿流,连床都起不来。呵,他心中慨叹,汉室州牧皆为此等鼠辈,安得不亡!
不过他心里鄙视归鄙视,表面上神色仍颇为恭敬,上前一步行礼道:“敢问使君在曹贼面前,如何请命?”
陶谦抬起头惊诧地望了他一眼,东张西望了一阵,搪塞道:“张闿……都是张闿这厮!我本是叫他去护送曹嵩一家的,谁想到这贪婪狗贼竟敢谋财害命!唉……唉!”说着直捶床沿。
言辞拙劣。面容宽厚的将军心中暗笑。平时纵容手下不法之徒劫掠民众,如今大祸临头倒是后悔了。他躬身行礼道:“使君,恕备直言:不论曹贼是否认定了此事是使君指使,他此来气势汹汹,连屠五城,就是下了决心要占领徐州,置我等于死地。曹贼是何等样人,此前不许请降,如今又怎会因几句哀求和辩解而改变主意?”
将军的话条条在理,如一盆冷水泼灭了陶谦因疾病而迷糊的头脑中浮起的的幻想。陶谦的眼神变得绝望:“那……那玄德说,我们可该如何是好啊!”
被称作玄德的将军,正是以仁义著称的涿郡人刘备。刘备此前跟随田楷来襄助陶谦,后得陶谦给予四千兵士,遂弃田楷而归陶谦。刘备不紧不慢地反问:“敢问使君,兵士精锐,作战勇猛,和曹操相比如何?”
陶谦摇摇头:“不如也。”
“再问使君,临机应变,用兵如神,和曹操相比如何?”
“哎……不如,不如也!”
“那粮草装备,持久相战,和曹操相比如何?”
陶谦不禁怀疑刘备故意消遣他,语气里透出一股愤怒:“玄德若只是想说我们输定了,大可直说!”
刘备拱手道:“备万不敢堕己方之志气。以上三样,使君确实不如曹操;可使君却有一样武器,远远胜过曹贼。”
陶谦急切而又期待地问道:“何物?”
“人心。”
陶谦顿时若有所悟,刘备微一点头,环顾众人,神情激愤:“曹贼在徐州犯下滔天罪行,已经激起了徐州百姓不共戴天之仇!他赢得的,近在眼前;失去的,却尚未显现。曹军此前连屠五城,势头如风卷残叶,其实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守城军民身处死地,只要使君表示同仇敌忾之决心,不要说五万守军,就算是妇人稚子,也必念及杀父杀兄之仇死战。请使君下令!”他单膝跪地,“让备率众往东城激励士气,迎战曹军!”
陶谦手下文武听闻此言,顿时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纷纷点头赞扬。更有人向刘备暗暗投去钦佩不已的目光。陶谦一时松了口气,忙连声称许。然而当刘备踏出大门时,他多年摸爬滚打的直觉触到了心中一根紧绷的弦,颤得他打了个寒噤。
众人散去后,侍女替陶谦捶着腿,低头腼腆而笑:“老爷且宽心。妾看这刘将军啊,真是个英雄,定能击退曹操。”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陶谦竟毫无欣慰之色,反而一把将瓷碗打碎在地:“你个贱婢,懂个屁!”
侍女脸色迷惑惊恐,唯唯诺诺地退下了。屋内只剩下陶谦一人。他这才揪住被子,俯身埋头痛哭起来。
这徐州……终究是他人盘中之物。
*******
“将军!”于禁策马奔上小丘,下马行军礼道:“末将无能,东城的形势,又被陶谦军扳回去了!”
曹操眯起眼,向城池方向微微抬头张望了一阵。从刚才起,他已注意到了双方形势变化的苗头。守军简直发了疯一般,以血肉之躯堵住冲车,前排倒下后后排立刻不顾性命地跟上。城头守军向下放箭,城中人齐心协力垒石块堵住缺口——与其说缺口是被石块堵上的,还不如说是被成山的尸体堵上的。
守军气势高涨,而曹军此时已激战几个时辰,士气明显衰落——
“将军。”于禁语气谦谨,却不乏力量:“末将部下士兵,已从清晨力战至晌午。若再战下去,恐怕会得不偿失。不如先避其锐气,夜间再以小股奇兵骚扰,让敌方疲于奔命。”
“将军,志才同意于司马之议。”戏志才刚刚伏在马上歇了一会,此时亦支起身附和于禁的建议。
曹操心知于禁不仅勇猛,更能在战场上保持冷静,做出客观的判断。他虽心有不甘,却也明白能屈能伸之道。不过在下令鸣金前,他嘴边突然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文则,这城中,换了守将?”
“将军果然料事如神,东城守将,换成了刘备。”
“呵,就是那个以仁义著称的刘玄德!”于禁端详着曹操的脸色,却怎也看不出他到底是赞赏还是轻蔑。
曹操随即扬鞭大笑起来:“哈哈哈……好个刘玄德,有两下子!”他放下马鞭,眼中凌厉的目光宛如鹰隼,死死锁住不远处的剡城:“敌军想跟我们拼命,我们才不遂了他们的愿。如文则所言,今日暂且收兵,夜间以奇兵突袭,明日大军继续攻城。就算如此也攻不下,我们还可以围城,活活困死他们!看他刘备的仁义,能当刀使,当饭吃!”
戏志才刚想进言,曹操身后的军队突然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一位黑衣信使乘千里马飞驰而来,马蹄激起数尺尘土。这样的情景只意味着一件事:有紧急军情,而且是十万火急。
信使庄重递上插着三根羽毛的檄文,曹操皱了皱眉,忙拆开查看。戏志才惊讶地发现,刚才还杀气四溢的曹操,此时握着羽檄的手,竟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鸣金收兵。”片刻后,曹操的声音已回归之前的威严和沉稳。于禁领命退下后,曹操示意戏志才上前,低声道:“今夜,做好一切准备,全军不动声色退回兖州。”
戏志才一时脑内轰鸣,惊得说不出话来。曹操将羽檄塞进他手里——
于是那几行熟悉的字体就这样触目惊心地闯进他的眼帘:
陈宫、张邈据东郡三万守军,共迎吕布入兖州。鄄城、范、东阿三城坚守无恙……也就是说……
其余郡县皆反,兖州……危急……
******
微弱的月光下,曹军人衔枚,马勒口,井然有序地从营中撤出,由小路间行返回兖州。敌军并未察觉。
日间,又有几个探子和信使陆续赶来报告了吕布军的动向,无不印证了兖州情势的岌岌可危。
戏志才望着曹操的背影,如苍野中受了伤的狼,失落疲惫却依然孤傲。作为一个军师,他到此刻仍震惊于战局的不可预料和残酷无情。而作为全军之首的曹操,心情的复杂、愤懑和焦躁旁人又怎能体会万一?
张邈和陈宫,一个是儿时旧友,一个是心腹谋臣……
他不禁想到此刻主持兖州防务的荀彧。他既已收到了志武送去的信,又面对着举州皆反,守军势寡的危局。三座城。一万守军。他理解曹操的担忧。毕竟,这样的形势连曹操自己也不敢打保票,更不要说此刻主持兖州防务、却从没有面对过类似局面的荀彧。
戏志才从上午就不停地出冷汗,身体轻飘飘的,也许是身体的不适,让思维也涣散起来。他骑在马上,没来由地想起颍川的事。
那时他与荀彧、郭嘉都在学堂里念书。他和郭嘉都是过于早慧的孩子,尤其是郭嘉,性格孤僻,完全无法和同龄人交友。学堂里一伙拉帮结派的孩子,就把他俩孤立起来,仗着人高马大欺负他们。其他孩子也敢怒而不敢言。
直到荀彧站在了他们一边。
他原以为,荀彧帮他们是因为太天真无知,不知道那群“恶霸”的厉害。荀彧个头又不高,说话声音也不大,整个人感觉软绵绵的,肯定过几天就得吓跑了。可是他错了。荀彧一直挡在他们前面,即使是那些孩子的拳头招呼到他身上的时候,他也用稚气而倔强的声音告诉他们:你们错了。你们得意不了太久的!
后来,他们三人设计让那伙胡作非为的孩子栽了个大跟头。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敢找他们三个的麻烦。由于荀彧的坚持,大家也逐渐转变了对他和奉孝的看法。
马蹄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不知为何,他内心没来由地涌起一阵感动。他纵马来到曹操身边,对曹操低声道:“将军,别的事我不敢说,可唯有这一件——文若说了为将军守住三城,我以性命担保,他一定做得到。”
“因为文若为了他在意的人和事,绝不会后退。”
曹操转头向他望过来,神情有些诧异。片刻后,也许是感动于他眼里闪烁的点点月光,曹操终于自信地笑了笑,拍了拍他肩头。
文若……这一次你也一定要坚持住。
**************
下集预告:公达长安救故友 文若鄄城退敌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