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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花絮)不速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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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攸从李傕处回到钟繇家时,早已是掌灯时分了。
“原来你荀公达还知道回来!真是担心死我了!”
偏厅内,钟繇正以手作笔,蘸着水在食案上琢磨书法。案上还放着一碗早已凉了的菰米粥。他见荀攸回来,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从坐榻上跃起相迎。荀攸将外袍脱了挂在衣钩上,坐下端起碗就开始呼呼地喝粥。
“别只顾着吃!”钟繇一把夺过荀攸手中的碗:“李傕到底怎么说?”
荀攸不屑地叹了口气:“还是那句,容我三思。呵,自从上次你差点跟他争执起来,他都三思几天了。我看他那榆木脑袋啊,再三百思也思不出什么。”他重新端起碗道:“比起担心李傕,还是让我先填饱肚子比较重要。”
钟繇噗嗤一笑:“别看你荀公达呆头呆脑的,讲起话来还挺毒——”他顺便忽视了荀攸抛来的白眼,感慨道:“也亏你和文若想的出来,让你扮成曹操的主簿王必,来为曹操求这兖州牧。我是担心你和凉州人有过节,万一让人认出来就不好了。”
荀攸吃完粥抹了把嘴,满不在乎道:“怕什么!当年认得我的人,不是死了,就是逃了……”他见钟繇神情忽地暗淡下去,心里明白是为什么,便住嘴不说了。
“不复往日了啊……”钟繇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故人逐渐凋零,天各一方……其实有时候,”钟繇自嘲地一笑:“我还真不希望李傕那么快同意了,这样公达就可以在长安城多住一会儿,别离的日子就晚一些到来……”
荀攸露出个颇为高深莫测的表情:“谁说要分别了?”
他看着钟繇一脸惊诧的样子,不禁得意道:“你以为我来长安,真是全为了他曹操办事?”
“啊,是为了你小叔办事?”
荀攸哈哈大笑,拍了拍钟繇的肩道:“元常啊元常,我是想来看你啊!我已经计划好了,等兖州牧的事一办妥,我们就一起离开!”
钟繇听了这话,一时惊讶感动地不知说什么好。良久,他上前抱住荀攸的背,用略带哽咽的声音道:“荀公达,你真是个傻子……”
荀攸任由自己沉浸在这故友重逢的情绪中,过了一会儿,他拍拍钟繇的背道:“曹操派来的供奉资粮的货车,有一驾是装金玉的,那车厢严实,里头躲两三个人都没问题。等李傕答应了,你就躲在里头出城,然后咱们就直奔荆州。”
谁知钟繇竟露出一头雾水的神色:“荆州?不是去兖州?”
荀攸胸有成竹地解释起来:“如今中原战事激烈,兖州更是首当其冲。而荆州殷实富足,荆州牧刘表又以自守为本,是个避难的好去处。再说了,荆州向东可至江左,向西可至蜀郡,这两地的守将无不暗弱无能,今后必将有变。我等可安居荆州,静俟其变矣!”
钟繇低头陷入了沉思。如今城门出入盘查甚严,且不说藏在货车里能否躲过搜查,就算自己逃了出去,城内家人又怎么办?就算荀攸有本事瞒天过海,可跟着他无论是到荆州、江东还是蜀郡,都意味着远离从小长大的中原地区,抛下颍川钟家的百年基业。但从另一方面讲,荀攸不但冒奇险前来相救,他的话又句句在理,颇具诱惑力,于情于理都使他一时间无法决断。他不忍使荀攸失望,便换了个方式问道:“那……公达,你和你小叔商量过吗?”
荀攸激动的神色突然黯淡了下去:“我年初去鄄城见过文若一次。兖州的局势刚有些稳定下来,他现在也走不开吧。不过,”荀攸拍了拍钟繇的肩,保证道:“等我们俩都到了荆州,我们再写信劝文若过来。如今天命将乱,转换阵营也不能算违背道义。”
钟繇定定地望着他,随即狡黠一笑:“那你见过曹孟德了?曹操这两年在关东崛起迅速,长安城也多有耳闻,依公达看,曹操是个怎样的人?”
这问题使荀攸一时语塞,他转过头避开钟繇质问的目光,谨慎回答道:“区区一面,攸也难以判断。不过就算阅人如我,也从未见过曹孟德这般矛盾而有趣的人物。”
“矛盾?”钟繇饶有兴致地品味着这两个字:“这倒是让我想起许子将所言,‘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咦?”钟繇绕到荀攸面前,毫不放过他:“我看文若一定是认准了曹操,你该不会是和曹操较上劲了吧?”
荀攸刚想啐他胡说,门外家仆来报:“老爷,府外有人求见。自称是来为老爷排忧解难的。”说罢他递上一块不起眼的竹牌:“这是名笺。”
钟繇心想:这么晚了,是谁跑来故弄玄虚。接着他拿过名笺一看,心里的疑惑越发深了,但此人他却不得不请。他对家仆吩咐道:“你快收拾好几案,备些酒水,请贾尚书上座。”
家仆离开后,他连拉带拽地把挣扎着的荀攸拖进后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先藏起来!”
荀攸一阵胡乱推搡:“不就是贾文和吗?你担心什么?我看他来是想求我们,可不是我们求他呢!”
“我总觉得这贾诩来者不善——”钟繇见荀攸两脚扎了根般态度坚决,便索性一把将他塞进夹壁内:“好吧,你既然坚持,就只能委屈你躲在这里头了!如果你还顾及我,就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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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廷尉。”贾诩在几案对面的坐席上,对钟繇礼数周全地深深一揖。他披着长斗篷,里面穿着平民的麻布短褐,想是便装前来的。他眉目柔顺,谈吐文雅,怪不得是西凉军内唯一能与汉室公卿说得上话的。然而钟繇深知他平和的表象下隐藏着博大的心机,绝不敢掉以轻心。他忙回了礼,奉上酒道:“贾尚书能光临寒舍,实是令繇蓬荜生辉。”
贾诩推却了钟繇奉上的酒杯,让他换上白水,接着委婉一笑:“元常过谦了。此前征选廷尉署文吏,多得元常举荐,否则诩初来乍到,真是一头雾水。此事诩还未及致谢。”——此前贾诩被李傕硬推上典选尚书的位置,却在李傕亲信外为汉室旧吏力争了许多职位,这为他减少了很多来自忠汉派的敌意——就算是自保之举,钟繇也是心存感激的。贾诩见钟繇神情缓和,接着诚恳道:“元常直呼诩之表字便是。以后共事天子,还望元常多加指教。”
钟繇忙道不敢,又与贾诩客套了几句。贾诩放下水杯,不再进行无谓的寒暄:“元常,诩今夜独自前来,有要事相商。请元常屏退左右。”
钟繇纳闷道:“下人们早去歇息了,这屋里就我俩啊?”
贾诩眼珠四下转了一圈:“那我刚才怎的听到些动静?元常可得谨防隔墙有耳。”
贾诩还真就一个个墙角旮旯地摸索检查起来。钟繇不知他心里什么鬼,暗暗害怕夹壁里的荀攸露了马脚,连忙装傻充楞:呵呵,这两天家里蟑螂多……哎每次一到夏天雨季土蝎子就躲进柜子后面了……哦难道是去年那几窝老鼠没杀干净?
喂喂喂钟廷尉,你家是毒虫窝吗?
贾诩徒劳地摸了一圈,最后哈哈一声笑了出来:“元常又不是在家藏了小娘子,紧张个啥?”
钟繇顿时感到夹壁后面两道无形的杀人目光向自己射来。
贾诩摆摆手,自嘲道:“看来是诩多虑了。”随即他正色端坐:“元常劝说李傕任命曹将军为兖州牧的事,诩有办法。若元常能让曹将军派来的王主簿配合行事,不出三日,委任令就可以下达。”
钟繇不禁露出惊讶而好奇的神色:“不知文和有何妙计,还望不吝赐教。”
贾诩娓娓道来:“元常前几日说:‘曹兖州乃心王室,不比那些心怀鬼胎、自立天子的关东诸侯。’这话虽然不错,却没有戳在李傕的心尖上。”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诩跟随李将军也有些时日了,对他的言行多有规劝,只可惜李将军仍然糊涂,未将汉室利益放在首位。依诩愚见,”他凑近钟繇身边,放低了声音:“元常可教王必去郭汜府上送礼,却不要主动告知李傕。其他的事尽管交给我。”
贾诩的话让钟繇茅塞顿开:原来李傕和郭汜作为凉州军两大统帅,虽然表面和谐,却一直在暗中较劲。朝中的细心人或多或少都看出些端倪。听贾诩这话,只怕两人的隔阂已到了箭在弦上的程度。如此推断,李郭都希望积累更多外援,以求刀枪相见时占得先手。荀攸只有给郭汜送礼,才能让李傕感到迫在眉睫的压力,而不得不提前争夺曹操的好感。钟繇回过神来,只见贾诩已端坐在对面的坐席上,脸上也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色。对人心如此微妙准确的把握,对困局如此一针见血的计策,使钟繇心里不禁地咯噔一下:这样的能力,在自己认识的人中也许只有荀攸、荀彧能与之相比。所幸这样的人,是友非敌,又或者……
“文和。”钟繇对贾诩深深一揖:“文和仗义相助,繇不胜感激。只是不知……繇该如何答谢?”
贾诩站起身,神情庄重:“我与元常一样,同受国恩,同为汉臣。诩只需略费唇舌之力,便可助曹兖州这样赤胆忠心的诸侯成为王室藩卫,这本是诩分内之事,又岂敢邀功?”
贾诩看着钟繇略显迷惑的神色,抚上他的背道:“元常,说句推心置腹的话。你是聪明人,应该看得清陛下的安危,既不能指望凉州军,也不能指望忠汉派。能安此天下者,岂另有其人乎!”
贾诩说这句话时,眼中闪过类似冬日冰棱折射出的强烈光芒,就如同冰冷而完美的理智凝结成锋利的晶体,让钟繇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就在此刻,斗室的夹壁被人一脚踹开,原来里面藏的既不是蟑螂蜘蛛老鼠,也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而是身长七尺荀公达。
“狡兔三窟。”荀攸嘴角边挑起一个不屑的冷笑,轻描淡写道:“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你自己,贾尚书自己心里清楚。”
“我说为何王主簿不在驿馆。”贾诩摸着下巴打量了荀攸一阵:“原来变成荀公达藏到这里了。”
钟繇和荀攸听见贾诩说出真名,都不禁愣了愣,不过片刻后荀攸就放下疑窦,反唇相讥:“你如何认识我?”
贾诩的目光如深渊般平静:“公达是名士,更是义士,鼎鼎大名诩岂不知。”
“如今可没有文和的名声响呢。”
荀攸知道这话一定戳中了贾诩的痛处。他刚刚听到贾诩和钟繇的对话,心中对贾诩这种实则明哲保身却硬要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做派极是厌恶,忍不住跳出来撕下他的面具。他咬定了贾诩想在曹操处留下一条后路,不敢拿他怎么样。
贾诩低了低头,然后扬起写满了无辜的脸,轻声叹道:“原来在公达心里,诩就是这样的人啊。”
贾诩接着道:“反攻长安一事,实是保命的无奈之举。近日诩也常常暗自悔过。”
“你没有过错。”荀攸淡淡回应了一句。“当初李傕聚残众十余万人,董卓旧部在羌胡等地又颇有根基,文和不劝大军回凉州,而是选择了对自己最稳妥有利的反攻长安。如今李郭在三辅之地尽失民心,众公卿对凉州派同仇敌忾,文和审时度势,巧妙周旋,找寻机会抽身而退。为己而谋,文和没有什么过错。”
贾诩听到这明显的反讽,也不否认,对荀攸坦然道:“不愧是荀公达,果然见事通透。公达怎么想都可以。不过,诩为自己的利益行事,却也保住了天子和公卿,阻止了李傕强夺太仓粮。诩为了自己,襄助曹兖州得到朝廷册封,这比那些只知空谈忠义的故老旧臣更有用,也更让人放心,不是吗?”
荀攸踱步到他面前,玩味地看着他:“玩弄人心于股掌之上……攸之前也遇到一人,险些丢了性命。”他凑近贾诩,鼻尖离他只有几寸远:“既然文和看透人心,不妨猜猜,攸现在在想什么?”
贾诩摇了摇头:“诩实不知。”
荀攸倏地从绑腿中拔出防身的短匕首,左手闪电般揪住贾诩的衣领,右手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荀攸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压迫力:“别耍花招。”
贾诩顺从地由他拎着,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荀攸相信,毒蛇在给予猎物致命一击前,总是匍匐在地的。
钟繇看着这一触即发的氛围,忙打个哈哈道:“啊,公达……这……这个……”
荀攸缓缓放开贾诩,贾诩清了清嗓子,整好衣冠,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荀攸收回匕首,掸了掸袖子:“希望以后不再与你联手。”
贾诩笑道:“可惜世事常不如人意。”
贾诩重新披上斗篷没入夜色中。离开前,他在门边留下一句:“请公达转告曹将军和荀司马,只要有诩在,兖州牧的事定能办妥,元常也定会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