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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苦乐相随 ...

  •   这一章对应的正史内容是《武帝纪》中初平二年至初平三年的故事,以及《荀彧传》中的“初平二年,彧去绍从太祖……明年,太祖领兖州牧,后为镇东将军,彧常以司马从。”

      冬去春来,此时正是初平二年。荀彧已与曹操在东郡会合,曹操大喜,委任荀彧为军司马,随同讨伐东郡黑山贼。黑山贼分作白绕、毒、眭固三大帮派。曹军在濮阳一带击败了白绕帮,收降了千余部众。太守王肱自知敌不过曹操,早早地将太守之印撂在郡署,带着小姨子向南面的荆州卷款而逃。曹府君刚一上任,就风风火火地整顿起东郡兵政来。他一面带领曹洪、夏侯惇等加强城池防御工事,并调集原先的东郡守军,与自己手下的两千兵卒重新编队,日日操练旗号阵法;一面安排荀彧和枣祇整理文书簿册,查清现有的户籍、钱粮、兵吏、图册等情况。王肱也果真是玩忽职守,官署中的簿册积了整整一层厚灰,大多数竹简已被潮气腐蚀或老鼠啃咬。两人带领东郡原来的郡吏们忙了整整十天十夜,几乎睡在官署里,才将现有的资料整理完毕。十日后,荀彧等将汇总的报告呈给曹操过目。

      曹操的目光扫过报告,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绿,重重一拳击在案上,嘴里将王肱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恨不得立马插翅飞到荆州,将王肱这厮揍得下半辈子都爬不起来。

      因为东郡的现实很惨烈:无钱、无粮、无军备。

      荀彧默默地等他平静下来,才告诉他一个更悲哀的现实:“王肱不但没有留下一个铜板,士兵的军饷和郡吏的俸禄已经半年没发了。田地有七八成因为战乱荒废,农具和耕牛也需购置补齐,恐怕秋收前,我们得暂时靠向别郡购粮才能捱过去……”他看见曹操一副头风发作的征兆,调转话头道:“对了,军队那边的情况如何?”

      曹操翻了个白眼:“东郡原来的部队别提了,一群歪瓜劣枣,我看六七成都得遣散重新招募。”

      荀彧叹道:“若是再加上打造兵器和招募新兵的开销,我们郡的亏空就是……”

      曹操一屁股坐在竹席上,无力地摆了摆手:这个可怕的数字就不用告诉我了。他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捶着大腿,心道:曹孟德啊曹孟德,快点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啊。

      最后还是夏侯惇打破了沉默:“孟德,我离家的时候带了些压箱底的金银细软,扬州征兵后还剩些,你全都拿去,先救救急吧。”

      荀彧闻言亦道:“元让深明大义,令彧钦佩。若是我们渡不过这一关,留着钱财又有什么用。彧逃难时也带了些金玉珠宝,也尽数充作官用吧。”

      曹洪听了两人一番话,很是感动,抽了抽鼻子,烈士断腕般决绝道:“哥,其实上次龙亢征兵之后,弟弟还剩三根金条,这些你拿去,可以换不少军粮……哎!哎!哥你放手啊!”

      原来曹洪话音未落,曹操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拼了命地前后摇晃:“你小子!在龙亢的时候不是说自己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吗!!”

      “哥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骗你啦!这次是真的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啊……”曹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认错,为什么我如此慷慨解囊还要挨批。曹操想想也是,终于感慨万千地放开了他:毕竟子廉这出名的小气鬼能拿出三根金条,也真是出了血本让人唏嘘。

      众人筹了一圈款,只可惜还不到亏空的一成。

      无奈之下,曹太守祭出了第二招:新太守上任,郡中的那些豪族巨贾啊,都得走动走动不是。于是荀彧和夏侯惇奉曹操之意,将郡中田氏、徐氏、李氏、张氏等十几家挨个拜访了一遍。荀彧和蔼可亲、温言软语:大当家的,你看曹太守抵御黑山贼,很不容易,是不是应该稍微犒劳一下军队呢?要是觉得不应该?没关系,出门左转还有夏侯惇轮着明晃晃的大刀守在家门口呢。

      就在这样半乞讨半勒索的夹攻下,郡中大户都或多或少拿出一些钱粮,亏空终于补齐了……三成。

      曹操直勾勾盯着账本上悲剧的数字,几乎绝望地抓耳挠腮:“文若,这些家伙真的再也拿不出钱来了?他们应该还藏着点儿吧?”

      荀彧无奈回答:“其实,这些大族也不容易啊,这年头一会儿是黄巾,一会儿是山贼,王肱又来来回回敲诈了几次,他们能活命已经不容易了,是真的没什么余财了。”

      夏侯惇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淡淡道:“孟德,我们这回可是使出浑身解数了。你知道郡里的人都开始叫我和文若黑白无常了吗?”

      曹操正在喝水,听夏侯惇这么一讲,‘噗’地一声笑得水都喷了出来:“哈哈哈,黑白无常?那我岂不就是阎王爷了?哈哈……”曹操突然止了笑,倒不是因为夏侯惇投来的不屑的眼神,而是脑中忽地灵感迸发,巴掌一拍大腿,两眼放光:“我之前怎么没有想到!这钱,一定得找活人要吗?一定得在阳间要吗?”

      夏侯惇仍然对曹操的突然兴奋迷茫不解,荀彧此刻却心念一转,霎时明白了曹操的意思,迟疑道:“将军……你……你不会是打算……”

      正是,曹孟德的天才主意,就是古往今来无本万利百试不爽之生财第一大法——盗墓。

      于是,在许多月黑风高之夜,城郊富贵人家的坟头边,定能见到曹操、夏侯惇、曹洪等带着数十名特殊技能人才扛着洛阳铲哼哧哼哧的忙碌黑影。

      几天后,荀彧正在郡署内整理文吏们补齐的户籍和田地情况,远远地听见一群人的脚步声和搬运东西的响声。里面还夹杂着曹操的吆喝:都搬进去!搬进去喽!

      荀彧循声望去,曹操正迈着大步走进郡署,后面跟着十来位军官打扮的汉子,正将一个个大木箱往郡署后面的仓库中抬。

      曹操搓了搓手,一脸得意地炫耀:“怎么样,文若?这些全是我新封的发丘中郎将挖来的。咱们这下可有钱了。”

      荀彧心想若是以前的自己,估计会看不上曹孟德这种行径。但是经历了这一个月来艰苦的财政危机,不得不承认当活人都活不下去的时候,谁还能顾得上死人。而且曹孟德每次做出这种毫无下限的行为时,总是神奇地夹杂着一丝孩子气的调皮捣蛋,让他无论如何也厌恶不起来。这大概就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于是他撂下笔,也走到仓库门口,与曹操并肩而立,对他微笑道:“将军忙了一夜也辛苦了,先歇歇吧。彧和枣主簿下午前就把这些清点完毕。”

      曹操见他关心自己,心里更乐开了花,一脸坏笑地将握紧的左手从背后伸到他面前:“哎,你看这是什么?”

      曹操摊开手,手心里是一支造型素雅的白玉流云簪:“怎么样?好不好看?你戴上试试?”

      虽说荀彧不太信鬼神之事,不过对于将陪葬品当做礼物,多少还是心有顾忌的,于是便婉拒他道:“不用了不用了,这年头戴金戴玉的,一点都不安全。”

      “啊,也是。那你就先收起来,以后再戴?”

      “将军的心意彧领了。”荀彧推开他硬往自己这里塞的手,“如今百废待兴,将军还是将收入用在征兵购粮上要紧。这些东西还是等以后再送吧。”

      曹操见他不愿意收礼物,有一丝懊丧,不过话说回来,心意领了就好,于是又乐呵呵地追着他侃侃而谈:“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这个的吗?我昨天亲自下了一趟那个……梁山公的坟,那甬道又窄又长,棺室的门还用大石头塞着,然后我好不容易摸到那个石棺啊……”

      荀彧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玉簪,放回箱子中:“好了,我要开始清点物品了,将军还是先忙自己的事吧。”至于你是从哪具骷髅上把这物事扒下来的,就不用详细解释了。

      郡署仓库内,枣祇愣愣地盯着地上堆得小山般的金银财宝,手中的笔在空中静止了整整一柱香工夫,才抬起头迷茫地望着荀彧:
      “文若,这批收入的来源,我们该怎么记?”

      荀彧从刚才起也一直扶额思索,“发丘盗墓所得”之类的总觉得下不了笔,此刻却突然灵光一闪:“对了,曹将军率军民耕种城外荒地,松土开垦所得。”

      反正要组织农户将战乱荒废的田地重新耕种起来,在此过程中意外挖到什么重大考古发现可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枣祇望着荀彧认真又纯良的表情,点点头表示很有道理,即刻低头奋笔疾书:“初平二年某月某日,曹将军锄地垦荒,于田间意外得金百余斤”云云。

      郡中各项财政亏空终于被多次开垦荒地的“意外”发现填补了,曹操等人也确确实实开始组织流民和士兵耕种田地,储备粮草。接下来的头等大事就是招揽人才。东郡事务荒疏已久,曹操麾下文武虽日夜操劳也无法顾此及彼,于是曹操决定全郡张贴求贤令,广求因天下大乱而避祸隐居的贤才。曹操既知荀彧识人,每次有人来应召,也都让荀彧同他们面谈,两人每晚再交流看法,做出是否录用的决定。来应召的各色人士中有不少出身名门,却毫无真才实学,曹操便一概跳过。荀彧心里也一向厌恶士族中只会高谈阔论、互相标榜的士人,而袁绍却常常重用这类士人装点门面,于是曹操在用人这点上与他的心意又是不谋而合。如此过了几个月,也终于寻到了两位极富才智的奇士:一位姓陈名宫,字公台。性格刚烈正直,智谋深远。另一位姓程名立,字仲德。这程立年轻时就曾以计谋率领县民,以少胜多,击败了前来进犯东阿的黄巾军。此前兖州刺史刘岱多次想征召他加入幕下,程立每次不是跛了脚就是肚子痛,以种种理由将刘刺史十动然拒。然而与曹操和荀彧交谈后,当天便回家打包,准备走马上任。乡人甚是不解,程立摸着自己的三尺美髯,笑而不语,完美示范了一个高冷系帅哥装逼的最高境界。曹操对程立亦是十分欣赏,唯一感到不足的就是程立身长八尺三寸,以至于每次和他谈话时都得仰视,丝毫没有自己才是太守大人的优越感。

      在武将方面,夏侯惇于自己麾下发现一员壮士,名曰典韦,容貌雄毅,勇力过人,冲锋陷阵时常常以一敌百。曹操见后大为赞叹,拜其为都尉,常常引为左右。

      光阴荏苒,转眼到了初平三年。曹操率领部下经过一年的努力,竟也让东郡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气象。袁绍那边也没有闲着:虽然幽州牧刘虞最终不敢接受袁绍等提出的称帝计划,但荀谌却成功游说公孙瓒出兵冀州,逼韩馥将冀州让于袁绍,而韩馥不久后也自杀,袁绍便坐稳了一州之地。正当曹操悲叹着发小和发小之间的差距为何总是那么大时,机会竟说来就来。探子从兖州传来消息:黄巾军中最精悍的青州黄巾百万余众攻入兖州,刺史刘岱不听鲍信劝阻,贸然出兵迎战,被打了个落花流水,刘岱本人也被斩杀。兖州瞬间陷入了无政府状态。而此时,曹军已捣毁了毒帮和眭固帮的两大巢穴,东郡情况趋于稳定。曹操一接到消息,高兴得摩拳擦掌,召集文武商议:我早就希望以兖州为根基进取天下,这简直是天赐良机,我们必得出兵兖州!

      陈宫本是兖州人,闻言也激动不已,自告奋勇请命道:“宫与兖州官吏颇有些交情,请让宫先行出发,为将军游说治中、别驾,好让他们来迎曹府君做兖州牧,这样便省去许多麻烦。”

      曹操拉着陈宫的手赞许道:“如此甚好,就劳烦宫台先行游说了。”
      陈宫果然不辱使命,在鲍信和万潜面前将曹操夸了个天花乱坠,诸如“曹府君命世之才,汝等当迎之以救州民”,同时恩威并施,“你们就算不迎,不要说你们那点兵能不能打败黄巾,曹府君的万余大军该来的总是会来,请汝等熟虑之。”
      于是鲍信与万潜来到东郡,双手奉上兖州地图,命治下各郡打开城门,迎接曹操成为新的兖州牧。

      曹操既然接手了兖州,自然也要处理这个比东郡更大的烂摊子。首当其冲的,就是境内多达百万的黄巾军。曹操出发前已派人打探了黄巾军各部的人数情况和屯兵地点,与鲍信等会合后又详细询问了他们所了解的情报。黄巾军虽号称一百二十万,但由于本是农民起义军,所以拖家带口,平时耕种,战时作战,真正的战斗人员充其量四十万。曹操颇擅军略,拟定作战计划和出兵路线自然不在话下。但俗话道“将军升帐七十件事”,武器、粮草、布帛、药石、车马、地图、栈道等等必须样样到位。曹操天性飞扬跳脱,处理这几百件琐事往往导致头风发作,幸好现在有了荀彧。曹操很是赞赏荀彧对细节的耐心细致,而且比起枣祇更具备大局观,可以从繁杂的细节中抽丝剥茧,结合总体的战略方向拟定资源调度的计划,并协调文吏分工合作,保证曹军的日常运转畅通无阻。荀彧经历了之前在东郡的一年,也积累了不少实际经验,这次攻打青州黄巾,很快就和枣祇、陈宫、程立一起做出了准备计划,在战前会议上呈现给诸位将领:
      其一,整理兖州户籍,为补充兵源做准备

      其二,分发农具,开垦荒地。整理赋税,储备兵粮、布帛等

      其三,向州内商贾采购其余所需的布帛、药石等。建造兵器所,缮治攻城器械、铁器、兵器等

      其四,州府内的图册早已过时,需重新绘制兖州地图,修复被损毁的栈桥甬道

      其五,派遣探子刺探黄巾军情报,做到知己知彼

      其六,另需着手征召一文法吏,主管军中刑狱、赏罚等,做到赏罚有据

      其七,征召其他文吏,逐渐教习他们熟悉军务,协助管理

      荀彧等不仅列出了需要着手的事项,也排出了轻重缓急,什么事需要在出征前就位,什么事可以持续进行。一个月后,出征诸事就绪,曹操留夏侯惇、枣祇、陈宫守东郡与鄄城,带着曹洪、鲍信、荀彧、程立出征黄巾军。

      行军打仗向来极为艰辛,尤其是曹操刚起步时,资财匮乏,更是如此。先说“行”:有道是“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行至荒山野岭、泥潭沼泽时,便要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荒野行军的麻烦不仅仅是地况:有一次曹军还没有见到黄巾军的影子,就先和一群野狼在夜间举着火把大战了三百回合。再说“食”:为了尽量减小辎重体积,制作军粮时要将普通的麦粒蒸熟、浸醋后再晒干,于木模中压成形,然后再次蒸熟晒干、入模压缩,如此操作十次,可以将体积减小为最初的十分之一,行军起灶时再用佩刀砍下一小块入水煮开。只不过这样的压缩麦粒吃起来既硌牙,滋味又极酸。不过有压缩麦粒的日子还不算最差的,有两天曹军正好行至山中栈道失修处,后方粮车无法前进,于是只能剥了松树皮煮开充饥。曹操嚼着难以下咽的松皮,不止一次地咒骂这野狼怎么偏偏又不出现了,连打个狼肉开荤的机会都没有。最后说“衣”:由于州中财政仍然吃紧,曹操又祭出了省钱大法,比如军装皆采用最便宜的不加染色的白布,只在周身关键处加皮革铠甲保护。六七十年后,魏晋作家傅玄将自己从爷爷那里听说的当年魏太祖白衣飘飘的军团盛况如实写进了著作,其实这并非附庸风雅,而只是为了省钱。

      然而行军之路虽然艰苦,在布满荆棘的漫漫长路上也散落着无数美好的小事,如同游子偶尔拾得的五彩卵石,虽不及美玉珍贵,却平凡而顽强地温暖着游子之心。后来,曹军占据了许都,更攻克了邺城。朝堂上人心险恶,波澜诡谲,荀彧偶尔也想起多年前的时光,那时虽然很苦很累,心却常常是轻盈而愉悦的。

      当时为了行军速度,天气晴好时便不搭帐篷,只用战车粮车围成一圈,外面再垒上一层盾牌,竖起长枪,众人就在中间露天宿营、和衣而眠。某个露营的夜晚,荀彧抱着喂马的蒿草在地上铺了,又垫了层毛毡,侧身躺下时,一天的疲乏像洪水般袭来,恨不得倒头就睡。这时曹操不知道用了什么方式悄无声息地滚到他身边,从背后轻轻戳戳他道:“文若,今天天气真好,你看这满天的星星很美呢。”

      荀彧听到曹操的话,又顶着哈欠,睁开眼仰头望去:漫天星斗闪闪烁烁,如纯黑绸缎上的明珠;一条银河横贯天际,在无边的黑色中晕染出深紫、藏青、明黄等斑斓的色彩。初夏的凉风徐徐拂过久经战火肆虐的田野,亘古不变的天与地在远方地平线处合拢,胜过世间任何华美的帷帐,如母亲般温柔地将万物揽入怀中。“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诚是如此。”他心中有所感触,在黑夜里微笑着对曹操回应道。虽然看不清曹操的表情,但他知道他一定也是心满意足地笑着。片刻后,曹操兀自将手臂枕在脑后,仰天长叹:“而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荀彧忍不住暗暗笑出声来:曹孟德真是个很奇怪的综合体,在平时可以和典韦这样的莽夫开怀豪饮,在战场上杀敌堪称凶狠凌厉,但有时又会为一花一木的美好而爆发出一番诗人般浪漫伤感的情怀。

      正当他收回思绪,准备再次睡下时,曹操又扯了扯他袖子:“文若,我考你个问题。”

      荀彧不猜也知道曹操脑子里肯定又生出了什么幺蛾子,推了推他的手道:“我真的很困了。”

      曹操丝毫不理睬他的反应,央求道:“就一个问题。”

      “那……好吧。”

      “文若,你说天上有多少星星?”

      “谁知道啊,”荀彧困得快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回答他:“数不清呗。”

      谁知道曹操偏偏紧追不舍:“真的数不清啊?我们要不要一起来数一数?”

      “曹孟德!”荀彧猛地翻过身来,“你都几岁了啊?还玩这些小孩子的把戏!”

      曹操突然竖起食指靠近他嘴边,表情严肃道:“不要小看小孩子的把戏!小孩子的把戏可有用了!”

      不过后来荀彧不得不承认,曹孟德的把戏不但有用,还能救命。

      盛夏七月,他们追击一部黄巾军,对方为了阻拦敌人不惜将腐烂的尸首投入水源中,百里之内绝无可饮用之水。烈日当头,烤得天地间活像个蒸笼一般。因为没有水,只能干咽军粮,每次硬吞下去一口,都像无数倒刺割着喉咙。所有人都急红了眼,有少数士兵已经不顾一切冲向被污染的水源,军中执法官手刃数人乃止。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天,如果再找不到水源,那极有可能发生军队哗变,全军便绝无生还可能。

      这时曹操突然抹了把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水,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荀彧,他一直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竟然泛起一丝狡黠的笑意:

      “文若,你看我的。”

      说完他打马上前,硬扯着干枯沙哑的嗓子喊道:“兄弟们!这地方我以前在济南时来过,前面再过十里,就是一大片梅林!哎呦,”曹操摇着脑袋,似乎沉浸在对梅子这种水果的无限怀念里:“那梅子真是酸酸甜甜,肉肥汁多……大伙儿快跟我上!”

      于是众人眼前都出现了一副漫山遍野中长满野梅树的美丽幻象,全军一鼓作气狂奔十余里,居然来到了一条波涛宽阔的大河前。

      士兵都欣喜若狂,像下饺子般扑通扑通跳进河里,狂饮一阵后又开始脱了外衣铠甲洗澡,恨不得全身浸在沁凉的水里再也不出来。曹操一边大笑着扯掉身上铠甲,一边得意地向荀彧吆喝:“嘿,看我的小孩子把戏怎么样?”

      典韦呼噜呼噜地灌了一肚子水,突然想起什么,懵懂道:“咦?梅子呢?”

      曹操踮起脚一把搂过他脖子,连拖带拽地趟进河水:“恶来恶来!管他什么梅子,等回去了我请你吃三筐梅子!”

      曹操在河里洗了把脸,顿觉无比舒爽。抬头向岸边望去,只见荀彧此时也趴在河边大口大口地喝水,全没有平时的仪态,便向他招手大喊:
      “文若!你也脱了下来洗啊!”

      荀彧闻言猛地抬头,正在犹豫间,曹洪却已然脱得只剩一条短打里裤,兴奋地张开双臂,大吼一声:“哥!我来也!”然后扑通一声跳进河里抱住曹操。

      “咳……咳咳……子廉你放手……你……你……害我呛水了!”曹操左蹬右踢,终于摆脱了八爪鱼般的曹子廉小朋友。

      此时曹操望向岸边,惊讶地发现荀彧真的脱下了外衣和鞋袜,叠好放在一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薄布料沿着颈部向下勾勒出他颀长的锁骨,系带束起瘦削的腰部。他卷起袖口和裤脚,露出小腿和手臂,那里因为有衣服遮挡而没有被晒到,所以皮肤仍然白皙。曹操咽了口口水,趁荀彧准备趟水下河时一把将他整个人拖进了河里。

      “喂!你老抓着我干什么!快放开!”荀彧被曹操拉着喝了好几口水,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有些愠怒地朝曹操喊道。

      “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游泳啊?我曹军的军师可不能因为下河洗澡而阵亡!”曹操简直理直气壮。

      “我从小就住在颍水边上,你忘了吗!”

      就在一群“年轻人”打打闹闹时,程仲德尽显长者风范,独自找了个僻静处,缓步下河,小心翼翼地清洗护理自己的美髯。

      还有一件小事,发生在他们刚刚出发的早春时节。那时他们正经过山中一片梨树林。春雨初晴,嫩绿的叶上挂着残留的雨水,纯白的梨花在枝头盛放,星星点点的花瓣飘落泥中,好似四月间下了一场芬芳斐然的香雪。山间小道一侧是悬崖,另一侧是妩媚多姿的梨树,小道只容一人通过,众人皆下马步行。荀彧牵马走在曹操前面,一不留神没有注意到头顶上方的一根梨树枝,于是头上所戴的白缣帢帽就被树枝挂了一下。曹操见状忙道:“小心。”荀彧一边扶正自己的白帢,一边转过头向曹操望来。树枝随之轻颤,纷纷扬扬的梨花如同枝头积雪般飘洒在他的身上。曹操只见眼前人白衣胜雪、青丝如墨,眉眼间似含着满满的诗情画意,与身后飘洒的梨花和广阔的天空融为一幅意蕴隽永的画卷,自然天成而不加雕饰——他只觉此时此刻,即是人间至美之景。

      荀彧向前走了几步,却听不到后面部队的马蹄声,于是转过身去,见曹操仍愣愣地站在那里。荀彧向他招招手,目光循着后头的一串人微笑道:“你在想什么呢?后面的人都堵住了。”

      曹操这才回过神来,总觉得荀彧看透了他的心思,嘴里仍然想办法狡辩,语气却透着两三分心虚:“哦,我是看……文若这帢帽正好被树枝压了个坎儿,我想我发明的这个帢帽啊,还是加两个坎儿更好看。”

      荀彧笑着嗯了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答话。众人接着向前行军,曹操心里嘀咕:自己这次是越描越黑了。

      可是当天晚上,众人准备歇下前,荀彧手里却攥着什么东西来找曹操。

      帐内昏黄的灯火下,他在曹操面前展开手中的物事,那大概是他用军中随身带的应急针线,在帢帽上简单地缝了两个坎儿。他抬起头问曹操:你白天说的,是这样吗?

      月光与烛火的交融映衬下,曹操看到荀彧黑色的眼睛,心中泛起一股既欣喜又伤感的滋味,令他无法自拔。他从荀彧手中接过改过的帢帽,小心地戴在他头上,伸手理了理他鬓边发丝,嘴里喃喃道:“对、对,就是这样。以后咱们就都这么改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本不需言明。

      然而这许多事情,都不及那决定战局胜负的关键一役,那一役终生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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