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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利义之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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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河内郡一间普通的富贵人家的院落,和城内百来间其他类似院落相比毫无二致,甚至称不上最豪华招摇的。唯一奇特之处,在于这正午之时,天气晴好,正堂却门户紧闭,甚至挂上了帷帐。院落里几个仆从装束的健壮汉子或站或蹲着休憩,而他们鹰一般锐利的眼神却暴露了他们绝非一般使唤小厮的身份。
谁也不知道,这普通的院落内,正进行着一桩绝不普通的密谋。
袁绍身穿深黄色菱纹罗绮袍,头戴缁色幅巾,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羽扇敲打着桌面,掩饰着内心的烦闷与焦躁。立刘虞为帝的事自从提起,已经议了足足两月有余,可幕下谋士却分成两派,谁也辩不过谁。而他内心的天平,也总是随着双方的观点左右摇摆,七上八下。
“明公切不可行此大逆不道之举!”田丰一激动,嗓门突然大起来,惹得一旁的审配忍不住拉了拉他袖子。他这才稍稍放缓语调,恳切拱手道:“明公弱冠登朝,播名海内。此前董卓行废立之事,明公更是单骑出奔,集结义兵,讨伐国贼,天下英雄莫不心向往之。如今若是另立新帝,必令豪杰寒心,这与董卓之举何异啊?”
“田元皓,你太放肆了吧!”郭图拍案而起,连珠炮一般呵斥道:“袁氏世代忠良,明公替天行道,和董卓这等奸贼暴徒简直是天壤之别。如今幼主暗弱,被董卓操控,明公拟立幽州牧,是一心为了延续汉室命数。你将明公挽救汉室于倾颓的大义之举,和董卓的倒行逆施相提并论,你安的是什么心!”
这番近似于人身攻击的言论终于让一侧的沮授也按捺不住了,还没等田丰气得用手杖连连捶地,沮授就起身厉声驳斥:“郭公则!废立是何等非常之事,你岂不知?自古以来,伊尹、霍光秉至忠之诚,据宰辅之势,上既顺应天道,下得群臣同心,方可行之。如今明公霸业方兴,羽翼未丰,你就唆使明公冒天下之大不韪,我倒要问问,你安的是什么心?”
“你你你……”郭图气得脸色通红,一时连话都结巴了:“我……我对明公的忠心,日月可鉴,你少血口喷人!”
“都够了!”袁绍突然大喝一声,众人这才安静下来。袁绍略带颓唐无奈地叹了口气,各瞥了沮授、郭图两眼道:“你们,都是忠臣,各有各的道理。今日先议到这里,让我再细细想来。不过事不宜迟,这个月底前,立、还是不立,都得拿出个主意来。”说着他拍了下手,示意散会。郭图离开前,果然没有忘了送田丰、沮授两人一个白眼,田、沮二人轻蔑地哼了一声,携手而去,表示不与此人一般计较。
正当众人离开时,袁绍突然发话:“友若,你留下。”
一个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谋士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他身穿深蓝色长袍,披素纱半袖,气质贵重典雅,正是荀谌。荀諶似乎早已料到袁绍会有此问,于是从容行礼道:“明公有何吩咐?”
袁绍露出一个文雅而亲切的微笑,拍拍他的肩道:“友若,这两月来,不见你在会上发言,从前可不是这样。难道是我哪里待你不周,让友若心生芥蒂了?”
“明公真是言重了。”荀諶浅淡而大方地一笑:“明公一向待荀家不薄,諶感念于心。只是这两个月来,众人之议……”
袁绍见他欲说还休,急殷切道:“友若但说无妨。”
荀諶轻轻叹了口气:“众人之议,皆遗漏了一处要害。”
“哦?”
“以公之英明,定可成就王业。但若要成就王业,就不可不先稳固根基。比起废立之事,冀州牧韩馥,向来对明公多有忌惮防范,此次供应军饷,又处处掣肘。韩馥,才是明公当前的头等大患。若是得到冀州……”荀谌意味深长地凝视着袁绍:“立或不立,又有何关系?”
袁绍用羽扇的玉柄敲打着手心,踱了几步,似是领会了奥妙,于是回头对荀谌了然笑道:“还是友若能知我心。那依卿之言,该如何除去这心头之患?”
荀谌凑近袁绍低语了一阵,袁绍脸上渐露喜色,“好,好,就按友若之计行事。”
“计不宜迟。”荀谌见袁绍对自己的计划甚是欣赏,便趁热打铁:“明公心意既决,谌这两日便整装回冀州。”
袁绍拉起荀谌的手,目光殷勤:“友若为我冒险取冀州,我当待卿如腹心。”
荀谌的回礼毫无挑剔:“敢不尽力。”
老旧的木门吱嘎一声开了又关上。袁绍望着荀谌的背影,心中品咂着这位刚加入自己麾下不久的谋士:他高贵端方,冰雪聪明,虽初来乍到,却似乎能在田丰、郭图等两派之间左右逢源。他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却又与每个人都保持距离。就连自己也无法完全看透他的心思,可越看不透却越想接近。他心下琢磨着,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另一个形容相仿的年轻人——荀谌的弟弟,荀彧。他只见过那年轻人两三次,虽乍一见之下与荀谌一般温文尔雅,但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同。不知这荀文若,何时会加入自己帐下。
只是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他悄悄取出怀中玉玺再次抚摸,激动难捺,心中勾勒出自己据冀州,拥新帝,号令天下的图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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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曹操走后,酸枣诸将更将战事抛之脑后,袁绍大军也退至河内。荀彧记着曹操托付他留意立帝一事,随荀谌会见了袁营不少谋士,也暗中留心袁绍的动向,看来袁营尚未对拥立新帝一事达成一致。他也曾旁敲侧击问过兄长,但兄长本就性情隐秘,自然不愿多提。袁绍那边无甚大事,倒是曹操在两个月间派人送来一封信,说周昕在扬州一下子就送了自己四千多人,可是到了龙亢,哈,这群小贼却密谋叛变,一把火烧了自己营帐。谁知到了建平,竟又招到千余忠诚可靠的精壮兵卒。可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个人的福气总量是不变的。听说东郡太守王肱制不住境内的黑山小贼,我经过徐荣之战,拿下个东郡肯定不在话下,文若不如与我在东郡会合。可文若这一来到我身边,我的福气岂不是得用完了?打仗输了可怎么办?
荀彧忍俊不禁,心中喃喃道:话真多。也只有曹孟德,讲起招兵途中的种种惊心动魄,像说笑话般随便。
而让他感动的是,曹操特意在这信简里夹了一方白绢,正是两人初见时他在案上看到的那首诗。于是他将信简和白绢都整齐叠好,小心地收在书箱底部。
荀彧算起日子,曹操此时应当快到东郡了,而他也打定主意,将事情与荀谌挑明。这日他正在书房中计划着去东郡的路线,荀谌却突然到访。荀彧惊奇道:“这还未到申时呢,兄长为何比寻常回来得早了?”
荀谌只说:“你这两天准备一下吧,袁公让我回冀州去。”
“那袁公自己仍留在河内?怎么会突然想到让哥哥回去?”
荀谌摊摊手道:“还不是韩馥这厮运粮不力,让我回去督催一下军饷。”
毕竟是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亲兄弟,荀彧以自己对哥哥的了解,和袁绍近来对哥哥的倚重,知道荀谌回冀州,绝不是为了督粮这等小事。他心下猜到七八分,便明说道:“其实,是哥哥不想与某些事扯上关系,才不愿意留在河内吧。”
荀谌皱了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荀彧转身关上门窗,才走近荀谌问道:“袁公要立幽州牧刘虞为帝,哥哥不打算劝阻吗?”
荀彧此话使荀谌一时间甚是惊诧,不由地逼视他追问:“你如何知道此事?”
荀彧默然了片刻,还未等他开口,荀谌倒是抢先替他回答了:“是曹孟德说的吧。”
荀谌见弟弟并未反驳,算是默认了。袁绍此前确实提起过曹操不愿意参与此事。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由得责怪袁绍:怎么到今天还当曹操是当年和他偷新娘子的混混阿瞒。
荀彧不想让荀谌把话题岔开,于是凝视着他追问:“兄长这两个多月来,都未曾提过回冀州。现在突然要回去,看来是袁公决意要另立新帝了?袁公若是陷自身与联军于不义之地,讨董之盟定然土崩瓦解,兄长就丝毫不关心吗?”
荀谌别过头去,冷笑了一声,在案前坐下,倒了杯杏仁汤,才慢慢作答:“我才来到袁公幕下不久,为何现在要做这出头的椽子——我若是支持立刘虞,田丰沮授一定从此给我扣上个乱臣贼子的骂名;我若是不支持立刘虞,还不知道逢纪郭图这群小人背后如何说我。我们不如不趟这摊浑水,回冀州讨个清净。”
荀彧心里清楚,四哥总是能在纷繁的局势中一针见血地计算出所有的利害关系。他这两个月来,何尝未曾看清袁营的错综复杂,但他总认为,世事不该只论输赢,也要看对错。
荀彧幽幽感慨道:“兄长之计确实稳妥。其实,我思忖着,刘虞也不至那样愚蠢……”
荀谌哂笑道:“郭图这人,智谋有限,却是十足的刚愎自用。若刘虞答应了做皇帝,那好处可都是袁公拿,罪名可都是他来背。大概郭图是以自己的智力,来揣测刘虞的水平吧。”
“所以,”荀谌总结道:“这事十有八九成不了,不支持反而落下把柄,不如趁机除去韩馥这个胆小鬼,为袁公争取些实际的好处。”
荀彧定定地望着荀谌,虽然无法完全同意荀谌的决定,但心中到底很是不舍:“兄长所言都有道理。只是,弟弟不能和兄长回冀州了。”
荀谌回视着他,似已明白了他要说的话,所以语气并不惊诧:“原来是这样。我早该想到。”
荀彧点了点头:“我准备去东郡追随曹将军。”
荀谌也递给他一杯杏仁汤,叹道:“其实,曹将军攻打徐荣回来那天,我就看出些苗头。不过我本以为,你会观望一阵再去。他现在毕竟势单力薄,要成事何等艰险,不仅得靠才干,还得看运气。若是等他稍有根基,拿下个一州之地,那时再去投奔……凭你的本领和家世,照样可以做军师之首,”荀谌稍偏过头,略带好奇地问他:“这些,你不会没想过吧?”
荀彧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坦然答道:“确实,彧不太聪明。”
荀谌用手支着下巴,脸上浮现出一丝担忧:“就算曹孟德打败黑山贼,占领东郡,你们从一郡之地,一千兵马开始……必是艰苦卓绝。”
“哥哥。”荀彧打断了荀谌的思路,他站起身推开窗,窗外的梧桐树正茂盛,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细碎的影子。他伫立在那里,明明是回答荀谌的话,却亦像自言自语:“哥哥今日所言,我都考虑过。可是最后,我想,人生虽短,也还是要有所追求的。豫让言,‘士为知己者死’,从前彧也不是全信,直到遇见曹将军……”
荀谌把玩着手中杯盏,淡淡问道:“你到底看上了他哪点?总不见得是相貌吧?”
这略带刻薄的调侃让荀彧忍不住也笑了:四哥若是愿意,辩才和毒舌绝对是荀家第一。这问题既容易也困难,他思忖了片刻,最后语气坚定地答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众诸侯重的是利,而曹将军重的,却是义。”
荀谌长长吁了口气,道:“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士伏处于一方兮,非知己之主而不依。这是弟弟的福气。”
荀彧回到案前,面对荀谌坐下,这次换成他好奇了:“那兄长,不认为袁公是明主吗?”
荀谌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没有什么兼济天下的理想。如今海内大乱,能保全自身和家门已是万幸。袁公算是袁氏这一代最有才干的,待我也不薄了。况且,”他摇了摇头叹道,“我可没有你那么大的吃苦的觉悟。”
“咦?”屋子里静了片刻,接着荀谌倒是想起一事,“你和那姓郭的小子说过吗?他去不去?”
“奉孝啊……”荀彧虽微笑着,语气却透着些遗憾:“我确实和他提过。奉孝说自己还要再懒散几年,军中那些条条框框的他可受不了。”
荀谌盯着荀彧,虽不评论,但脸上的表情似乎写着“我就知道只有我弟弟才会干这样赔本的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荀谌眼珠转了转,倾身凑近荀彧道:“我跟随袁公,你投奔了曹将军,这也不一定是坏事。你我又不是神仙,还不知今后天下鹿死谁手。退一步讲,万一曹孟德真的跟上次一样……你还可以回来找哥哥不是?”
“兄长就这么看不起曹将军。”荀彧笑着给荀谌满上了杯子,随即又有些感慨,茫然道:“但兄长和袁公若仍然如此行事,我也不知道会不会……”
这时突然响起“笃笃”的敲门声,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正是荀家老仆人周大:“四公子,五公子,洛阳有急信!”
自荀谌和荀彧差探子向洛阳通信以来,这是战火连绵近半年从洛阳传来的唯一书信。两人闻言不由得从坐席上一跃而起,荀谌打开门抢过信简,封缄处以质朴典雅的隶书写着“文若、友若亲鉴”。荀彧一眼便认出了这字,心下隐隐不安道:“这信,为何是元常写来的?”
兄弟二人展信细看,读了几句,不禁眼眶湿润。来信的人不是荀爽或荀攸,而是荀家世交钟家之族子——廷尉钟繇,字元常。钟繇信中写道,荀爽年事已高,终不堪迁徙之苦,已于五月过世。而荀司空去后,他所举荐的何颙、伍琼疑谋害董卓,荀攸也因此被牵连入狱。不过所幸荀攸处事泰然,审讯官也未找到任何罪证。几日前繇至狱中探望,公达饮食自若,与繇言狱中无世事喧扰,正宜悟道。繇自当上下打点,尽力使公达早日脱身。望万自珍重,不尽欲言。
两人在半年来的日夜期盼中虽已做过最坏的打算,但一时间得到荀爽撒手人寰、荀攸身陷囹圄的消息,震惊悲痛之情自然无法言喻。荀谌紧咬着唇,抓着荀彧的肩膀,语气有些急切:“如今叔父过世,叔父的朝中故吏又被抓,公达将为之奈何?元常这信,语意模糊,什么叫疑与关东军勾结。你与公达、叔父同时在京中,可曾感到其他迹象?”
荀彧刚接到消息时心中也是酸楚不已,但他看到哥哥难以掩饰的担心,反而感到一股力量促使自己一定要镇定下来。于是他努力安慰荀谌道:“哥哥莫急。让我想一想。”
荀彧想起荀攸送自己出城时种种反常的话语和态度,思路清晰起来:“彧以为,既然元常只说是‘疑谋害董卓’,公达的案子应尚且存疑,董卓也迫于情况不明和种种压力未能下手。虽然情况不算有利,但仍有许多扭转的机会。”他抬头正视荀谌道:“在京中,我们还有元常,他一向和公达最为要好,又善于应变周旋。还有杨太尉,他一向敬重叔父,自身也清名卓著,若出言相助,量董卓也不敢太过得罪。而且,公达在我们之中,最为沉毅果敢,就算天塌下来了,他也撑得住。”
“哥哥,”荀彧握了握荀谌的手,将令人安心的温度悄然传递过去:“这些年虽经历风雨,荀家都挺过来了。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荀谌在弟弟柔和委婉的眼中,看到的是不灭的信心。
颍川荀氏,自荀淑以来历三世,为学渊博严谨,在朝贤良方正。在荀彧的记忆里,自己十岁之前,家族即受到两次党锢之祸的打击,荀翌和李膺同死狱中,荀攸也是在那时随族人迁入颍阴老宅。荀爽辞官避祸,左右支撑,上下斡旋,荀氏虽不复鼎盛,但所幸九族既睦,高堂宽厚。兄弟姐妹们在宽阔的庭院间奔跑嬉戏的画面,仍然历历在目。而后他到了及冠之年,黄巾之乱起,颍川首当其冲。皇甫嵩与黄巾军在颍水边鏖战月余,死伤至万,颍水为之不流。五年后,董卓祸乱京师,他有幸在火烧洛阳前得以脱身、率领族人北上冀州。乡人多不愿跟随,不仅仅是出于思乡恋土之情,更因为背井离乡,也意味着从前拥有的一切都要重头开始。颍川的老宅已经废弃,此时大约是蛛网连结,杂草丛生,而家人也似风中飘蓬,散落于各地,不知何时方能重聚。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天涯各一角,相见安可知?
荀彧端坐在书房的案前,指尖抚摸着冰冷的竹简上端丽的六个字:“荀司空以病薨”。墨迹透过眼中的水气氤氲开来,他似乎看见离开洛阳前的那一晚,叔父在烛光中慈和的脸。
“文若,其实你不必谦虚。带领荀家的责任,你担得起。”
“友若为人,太过精明;仲豫善于治学,却不切实际;休若性格敦厚,但才华不足;公达……”叔父叹了口气,“公达这孩子,外表宁静淡泊,内心却甚是我行我素,但他确有慧根,只是目前仍是个变数。”
“至于你……”荀爽抚着他的背,让他稍稍靠近自己:“文若,我就不多说了,你当有自知之明。”
“天下大乱,才刚刚开始……今后将步步如临深渊。在这样的世道,保我族姓传承,扬我门风气节,进而兼济天下,将比党锢之时更难上百倍……文若,你怕吗?”
荀彧微笑着望着叔父,如夜色般沉静的眼中映出摇曳的烛火,生生不息。
荀爽便知道了他的答案,将他像儿时一般揽入怀中:就算我不将此重任正式交予你,以文若的责任心,也定不会坐视不管,文若也一定能做得到。
荀彧在砚中允开笔,心中暗道:就算天塌下来了,不仅是公达,我们也要撑得住。风浪再大,亦要用全力去挽。总有一天,天下太平时,我们大家都会重聚于颍水石桥边。他心意已定,落笔处写道:元常如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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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金画漆的偏殿内,摆放着几株高达丈余的红色珊瑚树。镶嵌翡翠宝石的博山炉中升起一缕逶迤盘旋的香烟。天气渐渐入冬了,董卓披着貂裘锦袍,肥胖的身躯斜靠在胡榻上。阶下跪着一小吏模样的官员,战战兢兢地汇报这几日来的办案进展,时不时抬头瞄一眼董卓的脸色,生怕哪句话说错,就得人头落地。
“……何颙、荀攸等谋害太师的案……案子……还继续审着……之前有少许拖延,是因大理寺吩咐,此案为伍琼家车夫报案,如今伍琼已死,死无对证,而这车夫又被伍琼鞭打过,不足以引证。加之太尉上书,说文帝时罪疑惟轻,证据不足不予定罪,才未错杀绛侯这样的股肱之臣……不过这点耽搁都不碍事!”小吏见董卓不耐烦地挥手遣散了身边服侍的两位美姬,吓得急忙道:“之前依太师之令,已鞭笞拷掠近十日,依下官以往之经验,再努力几日,没有人不招的!”
“你他妈到底审出来没有!嗯?”董卓积蓄的怒气突然爆发,手臂一挥,满桌珠玉叮叮当当滚了一地。那官吏更是吓得浑身发抖,匍匐于地,恨不得整个脸贴在地上。
“一群蠢货!”董卓啐了一口,不耐烦道:“趁我没想杀你前,他奶奶的给我滚!”那官吏磕头如捣蒜,连滚带爬地一阵风般消失了。
“哼。不肯招认?我就知道他们这群人有鬼!”董卓重新坐回胡榻上,鼻子里哼了一声:“一个小小的议郎,一个小小的黄门侍郎,居然给他们拖了大半年,都不知道到底牵扯多少人,主谋是谁!还有那个钟廷尉,老子说一句,他能给老子掰出八百句歪理!今冬若是不能行刑,那帮老不死的又要给老子讲什么先王‘春夏不行刑’的法度!他荀家还真是有本事了!”他说到后面,语气越来越激动,口鼻不住地喘着粗气。
“义父息怒。”殿中下首处一位身材魁梧,目似虎豹的将军样青年捏紧了拳头道:“我看这帮大理寺官吏,定是已同对义父心存不满的朝臣勾结。儿今天便派两个西凉军官过去提审,看他们骨头有多硬!”
吕布话音刚落,突然从窗边传来一声轻笑:“吕将军啊,是认为天下所有的事都可以凭拳打脚踢解决了?”
这略带嘲讽的语气使吕布气不打一处来,他循声怒目望向窗边。那声音的主人背对着他,立在高大的落地木窗棂前,清冷的白日光将他的背影映衬地如同一幅剪影画。他身穿灰色窄袖锦袍,外披深棕色半袖,领口和袖口缀着银色狐毛。这打扮不似中原人士,应是随同董卓入京的西凉人。
吕布正待发作,董卓出手制止了他,颇为谦逊有礼地问道:“贾先生有何高见?”
那人听董卓问话,却也不转过身来,只娓娓而谈:“太师通于兵事,岂不知急之则相救,诱之则相争?如今这两人经多日刑讯,正是意志近于崩溃、而我等当诱敌之时。此前两人皆被拘押在天牢,如今可将两人隔绝开来,反复诘问,教他三日三夜不得休息:只说太师开恩,唯处置元凶而已。若能交代案情,则有功于太师,可即日释放或从轻发落;若仍拒不交代,而从另一方的供词中确认有罪,则当即杀无赦。太师以为如何?”
董卓虽然暴虐,但绝不愚蠢。他摸着下巴琢磨了片刻,随即呵呵地笑起来,笑声有些令人悚然:“贾先生,妙,妙啊。如此,两人皆疑心对方会先行供认,所以我们正可取到两人的供词!”
那位贾先生这时才转过身来,他有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眼窝比中原人士更为深邃,令人看不清其中的深浅:“正是。如鹬蚌相争,太师不妨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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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攸以一个不会牵动伤处的姿势侧躺着,望着牢房顶生了青苔的石块发呆。入狱已经半年多了,他百无聊赖之时就观察这间牢房,以至于房顶有一千五百零八块石砖,墙角有三窝老鼠,牢门上有十八根铁柱,其中五根上了锈,一根有长达两寸三分的缺口——诸此种种,早就被他反复咀嚼,像牢饭里的烂菜渣一样毫无滋味。刚进来时,董卓的走狗对他和何颙反复盘问了几天,其中自然夹杂着拳打脚踢,皮肉之苦倒也还可忍受。后来大约是钟繇发挥了他的长袖善舞之能,将狱卒换了自己人,又进来看过他一次,暗示他无论如何都不可招认。他思忖着董卓未立刻处理此事,定是因为所掌握的证据颇有蹊跷之处,加上朝中明里暗里反董的情绪很高,董卓也不敢轻易定罪。可十日前,董卓又突然重新提审。他料想如今快要入冬,若是不趁机对重犯行刑,拖到来春未免夜长梦多。于是董卓的人这次倒是整出了新花样。比如将他的头按到水里,在他快要窒息的时候才放开;再比如用烧红的烙铁烫他的脚心;又比如先用鞭子抽打,再命令他钻进水牢里一个狭小的竹笼,手脚扭曲动弹不得,伤处被污水浸泡而疼痛难忍,一个时辰后就晕厥过去;后来这些手段反反复复,他便发了高烧,狱卒估计也不敢真把他弄死,又将他连拖带踢扔回了牢房里。他在神思迷糊时有几次看到何颙拖着沉重的镣铐经过,情况不比他好,但仍冲他努力挤出个笑脸。他这两天高烧稍退,刚疑惑怎么没有人管他了,谁知就听见一狱卒阴沉沉扯着哑嗓子喊道:“荀攸!还不起来!董太师派特使来问你。那个姓何的已经先被带走啦!”
荀攸被拖进了一间密闭的审讯室,石案后坐着一位他还是黄门侍郎时的旧识,想是早已投靠了董卓。那人衣冠楚楚,笑容满面道:“荀公达,哎!你看看,看看,何苦呢。”
“呵,张兄。”荀攸冷笑了一声:“想是近来青云直上了吧,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那位张侍郎摆摆手,替荀攸松绑:“哎,公达折煞我。其实,太师一向对荀氏青眼有加,令叔祖也在太师刚入京时颇有相助之功。说实话,太师也不信公达会谋划这样的事啊,可如今又有伍琼车夫的证词在,你说这叫太师如何是好。公达,若有任何难言之隐,不妨和我说说?”
张侍郎虽给荀攸松了绑,却仍让狱卒押着他跪在石板地上,石块硌得他膝伤疼痛不止。
荀攸心道董卓怎么会突然大发慈悲,其中定有蹊跷。于是仍然一口咬死了之前的供词:“攸对此事一无所知,伍琼家车夫的话子虚乌有,你们竟然也当真。”
张侍郎见他不说话,便把之前董卓吩咐的话一股脑抖落出来:“其实,太师一向思慕先王轻刑缓狱之风,只是想惩治元凶而已。若是公达能指出元凶,太师定会宽宏大量,当即送公达回去,不再追究。”
荀攸本来头疼脑热,加之膝伤难忍,目光渐渐一片涣散,而张侍郎这句话,却如同当头泼了一桶冷水,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张侍郎逼问道:“这确是太师的意思?”
张侍郎见荀攸这么快便有所松动,不禁激动道:“自然!自然!太师许诺的事还有假?”
“何颙……被你们关在另一处……”荀攸想到狱卒的话,心跳加快,似是自言自语。张侍郎立刻答道:“没错!怎么了?”随即又变了脸威胁道:“公达,你好生想想吧。若是旁人的证词指出你确实有罪,我也帮不了你。”
歹毒!好生歹毒!荀攸突然间如遭电击般神思清明,何颙一定被告知了同样的话:董卓期待的,就是他们互相攻伐,以求脱身,或是指证背后的郑泰、种辑等人为主谋,而董卓正好从中渔利。此时他与何颙丝毫无法交流,唯一能倚靠的,只有将自己生命托付给何颙的信任。他明知这是用心险恶的陷阱,他与何颙最好的出路仍是拒不供认,然而董卓的诱饵,无疑是对快溺死之人投出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策划刺董一事的几人中,他对何颙相知不算最深,何颙能否真的抵挡住诱惑?
哪个杀千刀的出的主意!我荀攸若有来日定要宰了你!
张侍郎玩味着荀攸的反应,阴沉道:“公达,太师予你三日时间,你切莫错过机会。”
这是一场耐力的较量。张侍郎让人将密室里弄得时时刻刻灯火通明,又派人不断地来重复董卓的话。“公达,太师真的是仁至义尽,若公达可以协助破案,今后太师仍当你是左膀右臂。”“公达,那主谋究竟是谁,把你扔在这里受罪,你至于如此维护他吗?”“公达,若我是你,就学个乖,别人哪有你这样的骨气,若是招供了,你可在劫难逃。”
荀攸恨不得堵住耳朵睡死过去,再也不去想自己该怎么做,何颙会怎么做,董卓根据他们的反应又会怎么做。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抑或是几天,张侍郎干脆找人到密室外敲锣打鼓,就是不让他有片刻的休息。荀攸再一次神志清醒时,发现自己将头直往墙上撞。他浑身一个激灵:不行,自己快要疯了,一定要振作起来,让我再重头细细理一遍。
在无尽的噪音和灯火中,他在混乱如麻的思绪里拨云见日:他想到当年初举孝廉,意气风发;想到应何进之征入京,怀救国之志;想到深夜与何颙等五人歃血为盟,雄图天下;又想到伍琼事发,他以最快速度安排种辑、郑泰出城,自己却未能逃脱……种种往事,如浮光掠影般闪过,最后融化成一团白光,那白光中渐渐浮现出清晰的画面:只见和煦的日光下,颍水波光粼粼,两岸杨柳青青。他和家中同龄的少年们结伴出游,其中一位素衣白巾、比他年轻的少年对他说着什么,语音恍惚而遥远:
“公达,世间人人皆算计,可他们唯独算计不了真情真义。”
轻生死重大义,男儿本色。
一阵温热的雾气涌上荀攸紧闭的双眼,他心下一横:也罢,这条命若是丧在此处,也是我荀攸命数。不论你何颙如何做,我荀攸,绝不做出卖友人之事。
他找了个稍稍舒服些的姿势靠在墙角,在心中回忆起这一生每个重要的人:父亲、母亲、妻子、荀爽、何颙、伍琼、钟繇、荀彧……他要把他们的音容笑貌都牢牢刻在脑海中。牢房的地上又湿又冷,他却恍然觉得有一簇簇火把,围绕在他的身周。
又不知过了多久,张侍郎再次进入石室,看模样有些焦躁不安:“公达,已经三天了,这是最后通牒:你到底想好没有?”
荀攸虽然气息虚弱,语气却甚为淡定:“早就跟你说过,我对此事一无所知,何来供认元凶。”
“你你你……哎!世上怎么有你如此冥顽不化之人?你知不知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就这么相信他何伯求?”
荀攸看着张侍郎按捺不住的样子,心中暗笑:看来何颙果然也未曾招供,这下张侍郎在董卓处交不了差,进大牢的说不定就是他了。
此时,密室的铁门突然嘎吱一下打开了。一个狱吏气喘吁吁跑进来,脸上欣喜的表情像是今天刚娶了媳妇,他对张侍郎耳语了两句。张侍郎也顿时如释重负:“真的?招了?他都招了?这下咱们在董太师那里终于可以交待了!”
荀攸虽然做过这样的打算,心下仍是一凉,看来何颙还是未能熬得住。
“呵呵,”张侍郎笑嘻嘻扶起荀攸:“得罪得罪,看来还真是冤枉公达了。何颙对谋划刺杀太师一事供认不讳,已经畏罪自杀。”
荀攸霎时明白了何颙的用意,胸口像被巨石狠狠击中,一口鲜血几乎涌向嗓子眼:何颙全盘供认自己为主谋,是为了让董卓不再疑虑,救了所有人。可是伯求你何苦?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攸?何苦要做出这样的牺牲?他勉力撑着张侍郎扶着他的手臂,满腔悲愤无法宣泄,几天来的被消耗至极限的体力和噩耗带来的痛楚如洪水般袭来,只觉得一时间天旋地转,眼前黑了过去。
张侍郎先是一惊,接着一拍脑门,反应过来:“这家伙想是终于洗脱罪名,高兴坏了。来来来,先把他带下去。”
接着他哼着小曲,背着手离开牢狱,庆幸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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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布置极为简朴甚至寡淡的屋中央摆着一张棋盘,棋盘上经纬纵横、黑白交错,双方厮杀正激烈。棋盘的一侧坐着一人,正是几天前向董卓献策的谋士。而棋盘的另一边,却空无一人。
“贾军师……您让小的关注的事,有结果了。”阶下一兵吏装束的小厮拱手禀报道。贾军师却并未抬头,只是喃喃自语道:“棋至中局,白子该如何走,才能打破僵局?”
小厮素来知道这主子奇怪至极,又不像个好惹的主,还不如不废话,于是他不管贾军师的反应,继续汇报道:“何颙对罪行供认不讳,已畏罪自杀,荀攸未曾供认关于谋反之事的任何情节,太师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追查。”
“呵呵呵……”贾军师像听说了什么有趣的坊间之谈,低声呵呵笑了。随即他从棋盘上移开视线,深邃的眼中闪着似笑非笑的光,沉声道:“这天下,果然有义士在。”
“荀、公、达。”他一字一顿默念着这个名字,一把将盛白子的棋笥推向桌案另一侧。
“备车吧。”他望着阶下一脸茫然的小厮,语气波澜不惊,似乎他刚才所有的行为都再正常不过。
“诩要去太师府上,劝太师尽快了结此案,勿再为难荀家,使其知我太师宽仁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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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达!”
一个身穿廷尉官服的黑影手中提着一个不明物体,如风一般倏忽一阵飞进牢房,一路直奔目标荀攸,极精确地将目标紧紧圈在怀内:“公达……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你终于没事了!”
“咳咳……”荀攸挣扎了两下:“元常,你碰到我的伤口了。”
钟繇顿时触了热烙铁一般松开荀攸,连摆手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接着又竹筒倒豆子般唠叨起来:“公达你不知道,之前董卓突然闯进大理寺,更换狱卒,怎么拦都拦不住!我真是心急如焚,日日夜夜想着该怎么办才好……他们那些人的手段我见过!你恢复得还好吗?这几日我派来的医官还尽心不?”
钟繇是荀攸这几个月来唯一见到的熟人,他心下涌起一股热流,就连钟繇一贯的聒噪都只觉分外亲切可爱。
钟繇上下打量着荀攸,确认了仍然是两条胳膊两条腿后,才放心地舒口气道:“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没想到这案子就这么结了,只是繇听说……”他眼中突然泛起一丝悲切,荀攸环视左右,将手搭在钟繇肩上,加了把力:“今天不谈案子,我们日后慢慢说。”钟繇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意了,立刻住了嘴。
荀攸嘿嘿笑了笑,伸手摸向钟繇身边的盒子:“闻起来真香。元常带什么好东西来了,还不拿出来?”
钟繇此刻才回过神来:“嗨!你看我都高兴得忘了!我们先吃,先吃,有话慢慢说嘛。”
钟繇打开食盒,第一层是一只香喷喷的烤全鸡,还暖了一壶性温的米酒。第二层放了一碗粟米羹和几碟小菜。荀攸吃了快一年牢饭,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对正常食物的渴望是多么强烈,一把抓过整只鸡,连筷子都没拿,直接用手撕着大啃大嚼起来。
钟繇停顿了片刻,又忍不住唠叨起来:“公达,再过几天,我就安排你出狱的事。之前啊,董太师还想再关你一阵,可是后来听说有什么人进了言,突然又变了主意。总之都是好事!哎,可惜你没看到我这次是怎么机智地应对董太师的人的,不管他们说什么,我直接给他们讲解汉律六十章,从基本原则讲起,再讲到这个取证啊,审讯啊,钩矩啊,他们不爽得很,但是又挑不出毛病!……哎公达,你吃慢点儿啊,你看鸡肉都漏到胡子上了。你这半年也没修胡子,都这么长了,看来明天我是得带把剃刀来……”
荀攸低头看看自己的胡子,果然已经快长到了腹部,他顺手摸了一把,笑道:“留个长胡子,是不是更像个智者了?”
钟繇瞅了眼荀攸的胡子,到处像烂稻草般打着结,身上的囚服也陈旧不堪,还挂了好几个洞。伤口已经包扎了,有些歪歪斜斜的绷带露出来。整个人都瘦了好几圈。他鼻子不由得酸了酸,扭过头白了眼道:“看你这傻样儿,更像城东叫花子他儿子了。”
荀攸噗地一下差点把酒水和鸡肉喷出来。钟繇却接着道:“等你出来了,我得帮你拾掇拾掇。别这么狼吞虎咽了,看着我怪心疼的……”
荀攸停下抹了把嘴,虽然没照镜子也知道自己一定狼狈不堪。他拍了拍钟繇的肩膀安慰他:“元常,我身子骨一向不错,你看好好的呢。过个几天就活蹦乱跳了……”
“谁说我心疼你了!”钟繇突然别过脸来,脸色通红,眼睛瞪得老大:“荀公达,仗打了这么久,你知道现在长安城买只鸡多难吗?那只鸡是我昨天用一块上好美玉从黑市换来的。还有那壶米酒,那是我拿了自己好几幅得意之作,冒充是王次仲的古迹,居然把别人的酒给忽悠来了。费了这么大功夫,你几口就吃完了啊,你说我心疼不心疼?”
荀攸知道钟繇虽然耍贫嘴,心意确是实打实的,于是斟满了漆碗,递给他道:“古有相如貂裘换酒,今有元常伪书骗酒,来,我敬你一碗!”
钟繇嘻嘻一笑,指着荀攸啐道:“我钟元常如此机智之举,到你嘴里就这么难听。也罢,咱们从小就斗嘴斗到现在。不过我可告诉你,说不定百年之后,我钟繇的字可是价值连城,我小时候帮你抄的那些夫子的作业,你可都得留好了,传给子孙后代呢。”
“哎呀,那真不巧。”荀攸一拍脑门:“我早当废纸扔了。”
这次换成钟繇差点拿不住漆碗,半碗酒泼了一地。“荀公达,我早看透了你这没良心的。学学你小叔吧,你小叔可从来没让我帮他抄过作业。”
“那是因为你毕业的时候,他还没入学呢!”
两人推搡着,相顾哈哈而笑,虽然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但此次劫后余生,却觉得讲废话真是令人身心愉悦的好方法,三天三夜都说不尽。
荀攸在衣服上揩了揩两手的油,神色突然正经了些,沉吟了片刻道:“攸虽然在狱中,但也想象的出,元常与文若一定多方周旋,费尽苦心。攸感激不尽。”
钟繇一向习惯了与荀攸斗嘴,突然来正经的反而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对他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嗨,咱们几个,跟亲兄弟差不多,别说这些谢不谢的,见外了。”
“不过,”钟繇突然想到一事:“若是说正经事,文若如今已经离开冀州了。”
“哦?”荀攸很是好奇:“他去了哪儿?回老家了吗?”
“不。”钟繇似乎很得意荀攸没有猜中,笑道:“他投奔了奋武将军,曹操。”
荀攸搜寻着自己的记忆,脑海里渐渐拼出个形像来,当年的济南相,后来的西园八校尉、首倡义兵者:“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