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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子衿我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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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平元年,酸枣关东军主帐内,盟主袁绍正大宴宾客。虽然自董卓专政以来,中原日益民不聊生,但这方圆十丈的豪华营帐却仿佛是一个与现实隔离的岛屿,帐内仍然是莺歌燕舞,觥斛交错。对于参与联军的十二路领军诸侯来说,趁此机会结交同党打击异己,以求在迫在眉睫的乱世中抢得先机,可远比外面的战事或民生有趣也重要得多。
袁绍端坐在主座上,风姿儒雅,仪表堂堂,虽已酒过三巡,仍然面不改色与将军谋士们大谈董卓如何暴虐,击败董卓后又该如何扶助幼主,重建社稷,虽然大体同样的言辞从联军起兵的几个月前就每天重复过一遍了。
在营帐较偏远的一处,坐着一个与周遭气氛不甚协调的年轻人:众宾客皆衣着华丽,他却只穿一件青灰色布衣;旁人挨个或真心或虚伪地向袁绍敬酒,恭祝袁绍日后大功告成,而他却屡屡推辞侍女奉上的酒盏,神情好似心不在焉。奇怪的是,年轻人分明是格格不入,却又不显得突兀,也许是他天生平和从容的气息,从来都不令身旁的人觉得有一丝不妥吧。
“五弟。”一个举止高贵、看似地位不凡的谋士刚与袁绍寒暄完毕,来到年轻人面前坐下道。他正是袁绍幕下号称“谋主”之一、出身颍川名门的荀谌,字友若。而那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便是荀谌的五弟荀彧,字文若。“那边正要行酒令,五弟没有兴趣吗?”
“兄长素来知道彧不胜酒力,就不要为难弟弟了。”年轻人礼貌地微笑道。他样貌本就清逸秀出,笑起来更让荀谌觉得无法再强人所难。
荀谌于是撂下这话头,目光落在弟弟身边的空位上:“咦?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奉孝了,他该不是‘又’犯了什么恶风吧?\"
荀彧听荀谌故意加重了‘又’字,笑出声道:“这样的宴席,就算打死奉孝他也不会来的。”
“所以,你就偷偷帮他带这西域美酒?”荀谌突然凑上前探进荀彧的袖子,捞出弟弟小心藏起的一个满满的酒囊,在手里掂了掂:“我看,他明明是犯了酒疯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哥哥!”荀彧伸手要拿回酒囊,“先还给我罢。”
“那姓郭的小子,我还不清楚他。”荀谌心中叹声‘早知如此’,嘴上接着道,“他性格古怪,天天闭门睡大觉也就算了。你自从来到酸枣,也变得不爱应酬交往,倒是为何?”
荀谌的责怪也有他的道理,弟弟自幼聪慧敏锐,心思又比同龄人缜密许多,无怪乎南阳名士何禺一见之下,便评其为“王佐之才”。自从来到联军帐内,许多诸侯争相请荀谌引见,而荀彧却多加推辞,不由得引起人非议,或曰清高孤傲,或曰徒有虚名。荀谌也担心这种印象会持续下去。
荀彧心中明白兄长的担忧,只好叹道:“彧独自离开京都,叔父和公达还困在城内。自董卓封锁京都以来,生死未卜,消息全无,所以忧从中来,无意交游。”
这话说得荀谌内心也是一阵感慨,他好心地拍拍弟弟:“如今天下情势就是这样,兵荒马乱的,不知何时能结束,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我知道你担忧叔父和公达,但担心也无所助益,唯有先把自己的事照顾好。半月前我让你同去拜访孔伷,你迟迟未到,也没有提前打个招呼,这就很失礼了。”
“兄长说的是,彧今后当多加注意。”
荀谌轻松地笑了笑:“我想你也是明白我的意思的。不论你有什么烦心的事,还不能和哥哥说吗?”说着,他将酒囊塞回荀彧手里。“我看袁公是又被人围住了,还得我去帮忙应付一阵,我晚食后来找你。”说罢转身往营帐中央去了。
荀彧望着哥哥的背影淹没在簇拥着袁绍的人群中,心下回味着刚才的对话。是,若说刚来酸枣时心情低落只是因为对众诸侯的犹疑不进感到失望,那么这半月来的心思不定就全不似他的天性了。熟悉他的人比如郭嘉就看了个清清楚楚。前日郭嘉和他对弈时还取笑道:“文若果真只是担忧公达吗?我看文若是遇到特别的人了!哎……”郭嘉故意拉长声调,以一个比翻了身的甲鱼还难看的姿势瘫在地上念道:“这真叫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天杀的郭奉孝,就算你能看透所有人的心思,需要说得这么直白吗?
他确实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一个似乎在脑海里扎了根,赶也赶不走的人。他出身颍川荀氏,所谓的天下名士自然从小见过不少,可是那个人——他和他们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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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荀彧应兄长之邀,刚到联军驻地不久。那是一个天气晴好的春日,荀谌便安排了荀彧和豫州刺史孔伷见面。碍于荀家的关系,荀彧不得不赴会。他按照兄长所描述的方向和旗号找到了孔伷营帐所在,只见帐外兵士军容肃整,铠甲和长戟擦得锃亮,在太阳下反射着精光,不似其他诸侯士兵的散漫之态。他心道:这孔伷也许真的值得一见。
于是他对帐外亲兵作揖道:“在下颍川荀彧,特来拜见你家将军。”
那兵士回礼道:“将军出去检点辎重了,半个时辰后才能回来。还请先生帐内等候。”说着掀开布帘引他入内。
荀彧踏进帐内,环顾四周,惊讶于这朴素到简单的陈设。袁绍每每行军,总是随身携带些古玩字画之物以示风雅,而这帐中只有一张不带雕刻的几案,两方单层坐席,一张行军床,床前挂着一张用潦草字迹标注的军事地图,整个军帐内并没有任何起眼之处。不,他随即否定了自己的结论,应该说这军帐内唯一引人注目之处就是书——几案上堆着书,床脚堆着书,坐席旁还散落几卷竹简。荀彧好奇心使然,不由得俯身几案边多看了几眼,皆是《孙子》、《尉缭子》之类的兵书,上面用同样潦草的字迹写满了注解。
这是何物?荀彧的视线捕捉到兵书下压着的一方白绢,看字迹,应该是出自标注地图和兵书的将军之手了,仔细看去,原来是一首未写完的五言诗: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这首诗就如同营帐中的其他一切,直白而不加修饰,却句句击穿心头,字字皆是血泪。他不由得想起从颍川逃难至冀州的路上,满眼所见皆是荒芜的田地和废弃的村舍,田野上星星点点散布着骇人的白骨。难得见到的几个活人因饥饿脸都浮肿起来,狼一般盯着他们的车队,若没有冀州牧韩馥的骑兵保护,恐怕早已被生吞活剥了。就连刚开始总把逃难说成“踏青”的郭嘉,后来也不由得神色凝重,再不敢开这样的玩笑。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他不由得重读此句,情之所至,竟念出声来。
“哎,我没事胡诌几句,写得不好。”
荀彧不由得一惊,他过于入神,居然毫无察觉营帐的主人已经回来,而且就站在他的身后。他有些赦然,作揖致歉道:“彧擅自动了孔将军的物品,失礼了。在下颍阴荀彧,见过孔将军。”
那将军乍一听似乎有些小小的惊诧,不过须臾后即回礼道:“啊,无妨,无妨。在下孔伷,久仰颍上荀文若之名,幸会。”于是抬手示意荀彧坐下。
“不过,”荀彧落座后抬起头,神色认真地补充道:“将军也不必自谦。将军的诗中有悲天悯人之心,便胜过无数无病呻吟之语。”
那将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哈,荀先生过奖。”略一停,又道:“不过这诗句,发自内心,倒是真的。”
荀彧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位孔将军,身量不高,形容也算不得威武,战袍和铠甲上沾满尘土,想是刚从运辎重的官道回来,脸色晒得黝黑,应当是起兵以来日日练兵的缘故。唯有那双眼睛异常明亮,炯炯有神,逼人心魄。
“我刚刚,去检查刚送来的辎重和兵器了。”孔伷脱下战袍,抖了抖灰挂在衣钩上。“有情报说董贼派徐荣来进攻酸枣。哼,管他徐荣张荣,正好这批打造的兵器到齐了,三日后我就出发,跟他好好干上一仗。”说着还挥了挥拳头。
荀彧听孔伷一副信心满满的口气,不由地追问:“徐荣是董卓手下名将,将军打算如何破敌呢?”
孔伷转过身神秘而得意的一笑:“我已经仔细琢磨了徐荣之前的所有战绩,他能出什么招数,我了如指掌。还有,你看这——”他用手指在床前的地图上比划着,“从洛阳到酸枣,无险要之山,但是成皋这里的渡口,水势湍急,倒是可以拒河布阵。若是他敢从大道来,酸枣这里西边过去,有一条小山道,正适合轻装突袭——嘿,”孔伷比了个‘咔嚓’的手势,“到时候打他个措手不及。”
荀彧这两日所见其他诸侯,一谈起喝酒享乐就兴致高涨,一说到行军打仗就昏昏欲睡。如今这将军倒是截然不同,只见他在地图上兴奋地指手画脚,跟小孩子得了玩具一般兴致盎然,于是半称赞半鼓励地微笑道:“将军既然胸有成竹,那定是马到成功了。”
“不不不,”孔伷神色严肃地摆了摆手,“其实战前规划得再好,也比不上战场上的瞬息万变,所以比起胸有成竹啊,临敌应变更是至关重要,正如《孙子》所言……”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两人竟异口同声诵出《孙子》中的名句来。
“哈哈哈,好!”孔伷抚掌喝彩,“没想到文若竟也熟读兵书,不似那般只会寻章摘句、高谈阔论的腐儒!”他掸了掸自己的坐席,又将它摆得更靠近荀彧一些,这才坐下。自刚才进屋时,他就嗅到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还以为是谁摘了花放进帐内,现在离荀彧近了,才确认这香气真的是从荀彧身上来的。他端起水壶倒了两碗水,算是待客了。
荀彧抿了口水,道:“彧只是略知一二,在将军面前班门弄斧了。将军在军旅之余还不忘研读兵法,才是难得。”
这夸奖让孔伷很是受用,他端起碗一干而尽,用袖子揩了揩嘴:“我从小就爱好此道。不过啊,自从这次举义兵,要真刀真枪地干起来,才更体会到孙子所言非虚。哎?”大概是找到了共同话题,孔伷注视着荀彧,眼里闪着些兴奋的光,“既然文若也懂兵法,我们不妨聊聊。《孙子》寥寥十三篇,篇篇大道至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伷最欣赏这句。不过伷很想知道,文若最欣赏哪一句呢?”
说完他倾身凑近荀彧身边,满眼期待地等着荀彧的答案。
荀彧却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双眼似笑非笑。片刻后,他突然淡淡地问了句不相干的话:“将军,你想装到几时呢?”
孔伷一脸茫然:“装?”
荀彧却接着道:“将军又不是孔豫州,为何要冒名顶替?”
被拆穿的冒牌孔将军先是怔了怔,随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哦?那你说,我是谁?”
“将军。”荀彧稍作正色:“彧早已报上姓名,将军为何还遮遮掩掩?”
那将军却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指,倒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都说军师不出门而知天下事,文若别拘束,随便猜猜嘛。”
荀彧神色了然地回视着冒牌孔伷,笑意在眼中漾开,因两人离得近,“孔伷”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荀彧的眸子中,使他的所有把戏无所遁藏。这不仅仅是一个微笑,“孔伷”心道,对面人眉眼弯弯如同帐外春柳,眼波流转的一刹那,他觉得自己似乎要溺在那一池春水里。
可还没等假孔伷在脑内尽情回味这美好的一瞬,荀彧就开口就将他拉回了现实:“我猜,你就是奋武将军,曹孟德。”
假孔伷遗憾地摇摇头:“错了,错了。再猜。”
荀彧内心暗笑,原本以为能写出案上所见那样悲悯的诗句的将军,该是个让人肃然起敬的英雄,没想到就是个耍孩子气的无赖,比郭嘉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假使这两人见了面,还不掀了天去。于是他这次以肯定确定一定的口气道:“不用猜了,你就是曹孟德。”
曹操这才露出惊叹而欣喜的神色,竖起拇指赞道:“神!文若,神!”虽然荀彧的回答让他有那么一丁点的失望,毕竟美人对自己无比崇拜后突然撕下面具揭示身份的剧情好像提早了一点(或者说根本没有上演),但让他更为欣喜的是,‘王佐之才’荀彧确实有识人之能而不是徒有虚名,而且竟知道他曹孟德这号论出身论声望都比不上其他联军诸侯的海内“不”知名之士。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正了正身子,捋了捋衣襟,清了清嗓子道:“文若快说说,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曹操?”
荀彧耐心地解释道:“我在营帐外,见士兵军容肃整,武器锋利,是为将者勤于操练之故。而营帐内,陈设朴素,唯兵书地图而已,是为将者日夜思虑战事之故。与将军交谈,将军熟知敌我,奋勇当先,是务实而不虚美之故。将军作的诗,更是心系国难,悲悯苍生。彧观联军诸位诸侯,能做到以上这些的,也只有在济南不畏权贵、惩恶除奸,在己吾首倡义兵,先赴国难的曹将军了!孔公绪清谈高论、嘘枯吹生之士,又岂可与将军相比!”
“和文若说话,就是让人高兴。”曹操心里喜滋滋的,嘴上却又道:“其实……哪有文若说得那么好。”不过曹操心中也暗暗佩服:虽不见荀彧在联军阵营中有多活跃,他倒是不动声色地就把所有人的底细探了个遍呢。
“咦?”曹操突然想起一事,“所以文若原来是要去见孔豫州的?那你怎么会走错了?”
这件事本来就让荀彧有些不好意思,“彧……初来乍到,路径不熟。而且曹将军的旗号……”
“那你岂不是要迟到了?”
荀彧这才猛然想起,自己本来闲着无事,早出发了半个时辰,但和曹操说话,居然不知不觉忘了时间。
若是按他平时的性情,接下来应该是向曹操致歉并道谢,然后恪守原先与孔伷的约定,可是今天,他却不想、也无法这样做。
于是,曹操听到荀彧温和悦耳的声音说:“确实。可是,我还没有告诉曹将军我喜欢的是《孙子》里的哪一篇啊。”
这话让曹操大喜过望。可荀彧似乎并不在意曹操喜悦的反应,接着娓娓道来:“兵贵胜,不贵久。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好个‘兵贵胜,不贵久’!不战而屈人之兵……”曹操听着听着,目光逐渐变得犀利。他摩挲着下巴,之前的痞气已荡然无存,转而神色严肃地直视荀彧问道:“那文若认为,如今联军与董卓对峙,联军可否速战立决?”
荀彧肃然一抱拳,朗声道:“将军,借地图一用!”
曹操挥手摘下床头的地图,在桌案上铺开。荀彧的目光如利刃般扫过关中地区,分析流畅而有力:“其实开战之前,董卓已有三处败于联军:董卓焚毁宫室,劫持天子,海内震动,尽失天道人心,其一也;董卓听闻关东起兵,惊慌失措,退守长安,丢弃了洛阳屏障,其二也;董卓的西凉兵精锐仅仅三千,加上何进、丁原余部,不足万人,而联军兵力十倍于董卓,若是全面进取关中险要,临孟津、入武关、据敖仓……”荀彧边分析,手指边抚过地图上一个个山川要塞,曹操见他的手指白皙而修长,想象着那样秀气的手如何以江山为棋盘,兵甲为棋子,进行着一场精彩绝伦的对弈。随着荀彧的分析,曹操心中的画面也越来越明晰,便顺着他的话补充道:“还应派一部军队出轘辕、太谷,另一部出丹水、析水,如此大势已定,全军坚壁勿战,董卓不攻自破也!”
荀彧抬起头看着曹操,眼中翻滚着一股深沉的情绪,声音里也染上一层激动的色彩:“将军对局势洞察明彻,与彧所见略同。只是……”
“只是十二路诸侯打着救国勤王的旗号,心中却只有一己私利,迟疑不进,白白地浪费天大的战机!”曹操说到激动处,一拳狠狠击在桌案上,震得竹简皆散落开去。
这一针见血、毫不忌讳的批评令荀彧几日来垒积胸中的失望之情喷涌而出,他的语气仍然带着一贯的的平静,却难以掩盖那平静下的波涛汹涌:“是,彧自从来到酸枣,所见所闻,甚是失望。”
“不,文若,你不该失望。”
荀彧闻言望向曹操,只见他的眼在营帐的阴影中,如火炬般明亮:“你不该失望,因为联军之中,还有你这样的谋士,还有我这样的将军。这次我出战徐荣,若是获胜,便可为无数举棋不定之人树立榜样,鼓舞他们的信心,也许这样,大家就会团结起来,奋力为天下一战!若仍然无法触动那些自私自利之徒……”曹操向前踏出一步,深吸一口气,语气决然:“即使联军只剩下我曹操一人,我也要,西向而战。”
荀彧望着他并不高大的身影,只觉他的眼中的火炬越烧越烈,汇成一股焚毁一切的火光,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追随他,追随他,似乎只要跟着他,无论是前路是如何荆棘满地,也会被那火光吞噬殆尽,摧毁荡平。
漫漫黑暗中,才更要坚持做那唯一的光。
“曹将军……”荀彧微微低下头,一时动容,竟不知说什么好。
也许是觉得火候已到,也许本就情难自抑,曹操突然面向荀彧恭敬长坐,稍一作揖道:“文若,我知道今日与文若是初次相见,但,操有一个大胆的请求。”
荀彧亦长坐回礼,这曹孟德行事不按常理出牌,于是他不再猜测,只真诚地问道:“将军但说无妨。”
“我自起兵以来,有族弟曹洪,夏侯惇等将兵;有卫兹慷慨解囊,提供钱财;又有枣祗掌管簿册文书,协调周旋——只是,还差一位运筹帷幄、谋划全局的军师。操,想请文若做军师!”说完,他于席上长揖而拜。
荀彧立马扶起曹操,曹操的眼中分明写着十万分的真诚。四目相对之间,那个发自内心的答案,荀彧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一个念头却在此刻划过他的脑海:当日荀爽和荀攸送他离开京城,荀爽抚着他的背,语重心长道:“文若啊,叔叔年纪大了,荀家的未来,就托付于你了。”
紧接着,荀谌的脸又浮现出来。他刚来到冀州时,荀谌与他谈论天下大势。“董卓暴虐,无法长久。”哥哥眉头紧锁、语气沉重:“此后必是群雄并起。天下太守、州牧若人人拥兵,大小军阀何以数百计。袁氏至少资源雄厚,地广兵强,我家族的靠山,也许只有他了。”
如此电光火石间,荀彧硬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荀彧啊荀彧,明知是违心的,可你不得不这样回答他:“彧……当下仍有家事需料理,恐怕……恐怕难以从将军之请。”
曹操眼中的光突然消失了,失望难以掩盖。然而,也许是天生的无比乐观,又或者是没心没肺,片刻后他便释然地舒了口气,拍了拍荀彧的肩道:“我明白,我明白。没事,今日操得以与文若相见,已是三生有幸。而且文若原本就不是来会操的,这阴差阳错啊,也是我俩的缘分。”
荀彧默然了片刻,心中念着“缘分”二字。随后他站起身,对曹操作揖道别。走到营帐口,又依依不舍地转过身来,抿抿嘴笑道:“今日得与孟德相见,彧亦有幸。”
多年后曹操仍然能清晰地记起,那天他穿着素白的衣,春风扬起他的衣角,柔和的轮廓仿佛融化在暖暖春意里。
荀彧将要踏出营帐,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曹将军,徐荣经验丰富,这次更是率精锐之师来战。将军仍要出兵吗?”
曹操斩钉截铁地回答:“为国而战,在所不辞。”
“那至少,别再用修改版的孔伷的将旗?”荀彧说了句玩笑话,想缓和缓和气氛。
曹操一巴掌拍上自己脑门,自嘲般叹了口气:“哎,不瞒你说,之前的军旗被一窝黑山贼给毁了,加上搞兵粮武器铠甲战车战马帐篷还有修修补补,卫兹那点钱早不够了,说实话我要有钱搞军旗不如先做两张双层坐席还夹棉芯,以后和文若促膝长谈也不担心硌膝盖!反正孔伷他又不打仗对不对,我跟他借了军旗拿过来把孔字拆了照样用嘛,是不是还可以减少浪费?”
呃,荀彧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心酸,总之这个理由……倒也让人无法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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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那日从曹操帐中出来,发现与孔伷的会已是耽搁了整整两个时辰,也只好作罢。晚上荀彧来向兄长问安时,对荀谌解释为自己身体不适云云,改日一定再去赔礼道歉。
荀谌叹了口气,重新埋首于文案中。荀彧看到兄长案上摆着袁绍军中需要处理的事务表。其中一行字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袁公要制一批军旗吗?”
“嗯。”兄长正埋首于其他文牍,随意应了一声。
“兄长事务繁忙,这件事,不如让弟弟来帮你吧,反正我也闲来无事。”
“嗯,随便你吧。找些事情做也好,不要学奉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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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傍晚,曹操集结了属下三千士兵,准备连夜沿着西山小路抄近道至成皋。
曹操很清楚,尽管其他诸侯嘴上称赞孟德一马当先,英勇可嘉,其实暗地里都希望他败了才好。这样正好收揽了他的军队,也减少一个日后的竞争对手。他如今即将开拔,那些家伙竟连送行都懒得来。
于是他摸了摸腰间的宝剑,自己给自己打气:这将是联军对董第一战,一定要打出气势,打出威名!
但不知是犯了什么邪,他的思绪居然又飘到三日前那个穿着白衣的人影上,那影子总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但等他想牢牢抓住时,却又如一阵风般溜了。
曹操思忖着那天荀彧的反应,倒是很有相见恨晚之感。也不知这几日他是不是也这般反反复复想着自己。
耐心,耐心!他自言自语道,曹孟德,你哪里都好,就是偶尔心急!若是文若当天便答应了,未免太过仓促,日后反悔了如何是好。俗话说好事多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
正当他这么胡思乱想着,传令兵突然来报:有个自称是颍川荀彧的,想来送将军出征!
曹操又惊又喜,一拍大腿,难道老天爷还知道自己的心思了?于是赶紧对传令兵道:快情!
密密麻麻的军阵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道来,曹操见荀彧打马上前,自远处向自己款款前行,他的轮廓逐渐清晰,背后似乎还背了什么东西。
“曹将军!”
“文若!你怎么来了?”
荀彧勒马上前,来到与曹操只有一尺来远的地方,两匹马的马头并排挨着。“彧自三日前与曹将军相见,心中时时念起,如今将军即将出征……”他喉头一动,只觉得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低头道:“万望将军珍重。”
曹操听到荀彧说他时时念起自己,已是心中大慰,最后一句“珍重”欲说还休,更是炸开了他心中的一粒火花,于是一把握住他的手道:“文若且安心等我捷报。”
“将军。”荀彧稍稍挣脱他的手,翻身下马,取下背上的包裹道:“彧还有一物要赠予将军。”
他解开包裹上的结,里面是一卷锦帛样的物事,他示意曹操拿着一侧,自己边后退边展开那锦帛,等到那锦帛逐渐展开,曹操、曹操左右的曹洪、夏侯惇,还有身旁亲兵都不由得微微张开了口——
那是一面崭新的将旗,青绢做底,藏蓝滚边,玄布为缀。正面是一个苍劲有力的“曹”字;再翻过来,反面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苍鹰,似振翅而起,直上九天。
更让曹操赞赏的是,荀彧思虑周全,应该是考虑到士兵已经熟悉了孔伷的旗号,所以基本样式和颜色都没有变,只是和自己现在凑合用的那面相比……
“所以这仍然是修改版的孔伷将旗,”荀彧眼珠转了转,道:“只不过,彧让人把它改得好看了一些。”说完对曹操微微勾起嘴角。
后来曹操逐渐知道,其实荀彧也是爱说笑的,只是他自己从来不笑,都是在他前仰后合以后,才微微弯一弯眉眼和嘴角,仿佛在品尝他的快乐。
曹操望着将旗上硕大的“曹”字,心中自豪感油然而生,他转过身对执旗兵道:“从今天起,这就是我曹军新的将旗。升旗!”
绣着“曹”字的苍鹰之旗迎风招展,旗下将士刀剑林立。众人向旗帜拱手为礼,刹那间,洪亮的声音如阵阵波涛,从旗下向整个酸枣大营一轮轮传播开去:
“祝将军旗开得胜!”
“祝将军旗开得胜!”
“祝将军旗开得胜。”荀彧望着曹操,目光里写满了最真诚的期盼。
“文若,这次多谢你费心了。”曹操感激道,他的好奇心又使他不由得追问:“那个天杀的小气鬼韩馥,对其他人的军需能扣就扣,你是怎么在三天内搞到这面旗的?”
荀彧笑了笑:“将军忘了,我哥哥也算是被袁绍倚重的谋士,自然经手不少事务。所以,彧就小小地行了个方便。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啊……啊,对啊。”曹操一下子回过神来,记起了荀谌其人,念叨着“本初也是有钱,有钱。”
经历了送旗的小插曲,曹军士气振奋,此刻众人皆各就其位,是真的要开拔了。曹操与荀彧并辔而立,便趁机私语:“文若,我是真的很高兴你来送我。见旗如见人,我曹操在战场上,一定时时觉得文若就在身边,与我并肩作战。”
这话在荀彧心中激起一阵波澜,他想到三日前初次会面时,曹操的邀请,这三日来,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于是他微微偏过头,并不答话。曹操和荀彧一来二去见了两次,知道荀彧每次内心波动时,就爱回避他的目光,顿觉此情此景真是可爱至极。
“曹将军,”荀彧终于转过脸,平静地告别道:“彧耽搁了将军许久,该回去了。”
“哎,文若。”曹操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这几天,我一直有句话想对你说。这一去不知道得几天几月了,我还是今天说了吧。”
荀彧怔了怔,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你用的到底是什么香?”
荀彧抬脚踢了一记马肚子,马儿咯噔咯噔跑到了距曹操几丈开外的地方。他勒马回头,脸色在快入夜斑驳的树影下看不分明:“那就等你平安归来,我再告诉你!”说完,真不再回头,驾着马儿向大营初上的点点灯火奔去。
一丝笑容浮现在曹操脸上,他心道:好,好,不在一时。反正你迟早都得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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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独自坐在主帐一角,四周的歌舞和喧哗声似乎都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他想着那个人的一怒一笑,那个人的调皮无赖,那个人的雄心壮志,那个人的英雄气概,虽然只见过两面,虽然已经时隔半月,却仍然活生生地浮现在眼前,那些记忆鲜活灵动,以至于他在做不相干的事时,念及那人,唇边就无缘无故挂上一丝微笑。
由于军中其他人对战事进展并不关心,对与前线的联络也甚是怠惰。这些日子,他得不到前方情报,就每日都去城墙上远望,似乎每天都去看一看,曹操就会突然从远处地平线上冒出来,然后拉着他的手自吹自擂地说:“文若你看,我就说我会打胜仗吧。徐荣他算老几?哎对了,文若你用的到底是什么香?”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不久前,他因一句言语冲撞了董卓,荀爽便借机让董卓派他出补亢父令。离别的那天,一向寡言少语的荀攸说了很多。荀攸将他单独拉到一旁,问他道:“文若可知道,为什么叔祖要将荀家的未来托付于你?”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一向以为,荀攸才是应该带领家族在乱世中屹立不倒的那个人。
荀攸用食指轻轻戳着他的胸口笑道:“因为小叔,天生有一颗仁善之心。”
“此去千难万险,只有真正的仁爱之心,才能在生死攸关之际,做出最利于大家的选择。”
荀攸停顿了片刻,突然正色,似乎要把最重要的话都在此刻说完:“可是文若,世事总是美中不足。文若要记得,遵从自己的心。”
那天他拒绝了曹操,可他的心其实已做出了选择。这些天来,他心中的声音非但没有丝毫消减,反而愈加强烈。
曹孟德——他像奉孝,却又不像奉孝。他和奉孝一样,聪明绝顶又放荡不羁,追随内心而不畏惧世俗之论,但他不似奉孝那般清冷孤高,玩世不恭;相反,他对这世界有着一股火热的热情,你可以嘲笑他不自量力,小小杂号将军却想着拯救病入膏肓的汉家天下,但你却不能蔑视那一往无前,连万年坚冰也要融化的一腔热血。
“报——”一个传令兵大汗淋漓地跑进来,“有重要军情!”
众人的酒兴被这一声高喝打断,有人脸上已明显现出不悦之色,有人尚且能放下酒杯,侧耳细听。袁绍清了清嗓子,示意众人归位入座,肃然道:“说。有何军情?”
“小人得报,曹将军此前去攻打成皋的军队,突然遭遇了徐荣的埋伏,几乎……”传令兵顿了顿,才说出下面四个字:
“全军覆没。”
营帐内顿时炸开了锅。众人议论纷纷,有人怒斥徐荣欺人太甚,扬言要报仇雪恨;有人摇头叹息,如此大好男儿就这么断送了性命;有人面露惊恐之色,恐怕西凉军真的是传说中那样的洪水猛兽……荀彧一时无法控制情绪,几步跨到传令兵跟前,脱口而出:“那曹将军呢?曹将军怎样了?”
“不……不知道。”传令兵似乎被他发狠的眼神吓到了,“还没有消息,应该是……也阵亡了。”
众人听到此话又是一阵唏嘘,不能说毫无真情,但更多是作秀。但这些对荀彧来说都不重要了,传令兵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击碎了他半月来所有的辗转悱恻,思念渴望,将周遭花花绿绿的世界霎时劈得粉碎;又像一记后劲狠毒的重拳,沉闷地击在他的头顶和心尖,令他一时间失去了感官,只觉得身处无尽的黑暗之中,看不到边。
荀彧在营帐一角呆坐了半晌,没有人注意到他,只有荀谌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
“孟德……”袁绍语气沉痛地念道,他用酒盏反复砸着桌面,酒水泼了一圈。接着,他“刷”地一声拔剑而起:“我袁绍,誓为孟德报仇雪恨!”
周遭人这时也反应过来,纷纷附和。
就在一片纷繁嘈杂中,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豪爽中夹杂着桀骜的声音:
“我曹操他妈的还没死呢!”
事情转变太突然,营帐内霎时变得极为安静,大家纷纷回头向帐门望去。只有荀彧感到心中的一股热流直往上冲,让他鼻头一酸,温热的液体几乎要夺眶而出:他说过会回来的,所以他就回来了!
曹操的身影逆着光,一步一顿地向众人走来。他头发散乱,满身血污,脸和手被烧伤了,宝剑在激战后被砍出了多个缺口。若是同样情形放在旁人身上,定是狼狈不堪,可此时的曹操却散发着强烈的充满了压迫感的气势,犹如荒野中负了伤、但仍准备随时给仇敌致命一击的雄狮。
袁绍见曹操一声不响地向自己走来,眼中似要喷出火,于是忙端起一杯酒缓和气氛:“哎呀!是孟德!孟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来,先喝杯酒压压惊……”
曹操却一把将酒盏打翻在地。
营帐中鸦雀无声,正如暴风雨来临前虚假的宁静。
“我的三千弟兄,和那徐荣在小山上打了五天!五天!”营帐里回荡着曹操的怒吼,声音不知是因悲痛还是愤怒而微微颤抖:“没有水!没有粮食!打先锋的,被戳破了肠子还往前冲!才把徐荣狗贼打回去!”曹操刷地把剑拔出一半,目光如凌厉的锋刃扫过所有人,冷笑道:“你们?你们在干什么?饮酒作乐泡女人!”
他突然仰头大笑起来,却笑得比哭更苦涩。接着,他以剑锋在空中划过在座的诸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诸君若是早听我的意见,让袁盟主率领河内之兵逼近孟津,酸枣诸将驻守成皋,占据敖仓,堵住轘辕、太谷两处险要;再让袁将军率领南阳军出丹水、析水,进攻武关,震慑三辅,我等以顺诛逆,胜败立定!如今,我等号称正义之师,却持疑而不进,深失天下之望,窃为诸君耻之!”
最后几个字,字字如匕首般扎在所有人心头。众诸侯先是愣住了,片刻后即有人拍案而起:“曹孟德,你竟敢如此放肆!”
曹操轻蔑地哼了一声,正眼也没有瞧他一眼,便转身大步离开了营帐。
酒宴被曹操的突然出现打断,袁绍不免生出一丝愠怒,脸上也觉得颇挂不住。张邈因曹操是自己的属下,只得劝袁公不必为此小事计较。其余人有的谴责曹操自作聪明、擅自出兵,也有人心里佩服曹操的勇气,但又不敢在人前直言,只好默然。众人被扫了兴,过了一阵,也打算各自散去。荀谌突然想起一事,往荀彧刚才坐着的地方望去。
“五弟?文若?”他在营帐内搜寻着荀彧的身影,但不知何时起,荀彧已经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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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说得对!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人,强过在这里受他们的鸟气!”曹洪刚洗了把脸,正在收拾行军灶,一把将一个铁锅掼在粮车上泄愤。
“孟德,你之后打算怎么办,咱们都听你的。”夏侯惇虽言语不多,跟随曹操的决心却很坚定。
曹操很是感动地望了两人一眼,若不是他们,自己根本就没法捡条命回来。如今虽然只剩下两百多残兵败将,只要有这几个兄弟在,不怕不能东山再起!想到此处,他一扫消沉愤怒之色,语气里也多了几分之前的意气:“这次遭遇徐荣,是没有预计到他会在荥阳埋伏一支奇兵,下次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这点失败没什么大不了的,扬州刺史陈温,和丹阳太守周昕与我颇有些交情,咱们去扬州募兵,重头再来就是!”
“对,重头再来!”“重头再来!”大家将拳头交叠紧握在一起,与徐荣的五天殊死战斗已让他们之间的信任和感情坚不可摧。
曹操转过身接着整理自己的兵书手札,从一堆竹简中,突然掉落出一方白绢。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那天他检点辎重回来,在营帐内偶遇了这位不速之客,他穿着素白的衣,念着自己的诗。
他的聪慧和洞察力毋庸置疑,不多时便识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对讨董之战的看法,深刻而切中要害;他出身名门,自然举止优雅,礼数周全,但又不像其他那些自视甚高的士族子弟,以繁文缛节筑起冰冷的高墙(像本初那样,他暗暗补了一句),他是那样容易亲近,到底是为何呢?也许他的眼中有一种让人不觉自醉的温柔,像水一般柔和地包容万物。就算你告诉他自己在天下十四州每一州都娶了老婆,他大概也只会真诚又稍带好奇地问你:“你都爱她们哪一点?她们现在都好吗?”
他纯净的善意,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而更像是阅尽世事后沉淀下的宽容与平和。
可是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要是打了胜仗,估计拉人家入伙还有点希望,现在牛皮吹得震天响,结果只剩下两百多号人,估计早被笑话了吧。既然想着没用,干嘛还要想,真是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曹操心中突然冒出这两句诗来,大概颇为感伤,居然就念了起来,连他自己也没察觉。
夏侯惇疑惑地看着他:“孟德,你怎么突然就作起诗了?”接着恍然大悟道:“你不会又是在想妹子吧!”
“谁告诉你在想妹子了!”曹操突然对自己在夏侯惇心中的形象感到沮丧。
曹洪倒是充满感慨和敬仰道:“大哥,咱们都到这步田地了,你还能想着妹子,我曹洪就佩服这点。您果然是干大事的!”
“已经说了不是在想妹子……”曹操感到无言以对,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呢。
就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曹将军!将军请留步!”
荀彧立在不远处,气息有些喘,脸上却是欣喜的。他是奔跑着过来的,似乎唯恐赶不上曹操。
曹操抹了把自己的眼睛,确认没看错:老天爷还真会跟自己开玩笑,怎么每次想到他他就来了?
“你又是来送我的?”曹操问道。
“不是。”荀彧走到曹操身前,微笑道:“我和你一起走。”
这次换成曹操说不出话了。
“将军。”荀彧直视着曹操,眼睛里有一团比下午的日头还炙热的火。他自嘲般地轻笑一声道:“一己之安危,一族之兴亡……将军写的诗,说的话,做的事,让彧明白,这天下,远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
然后他长揖而拜:“如蒙不弃,愿随将军左右。”
他话音落下抬起头来时,曹操已将他紧紧抱住,脸上仍是不可置信的神色。曹操回忆起和徐荣激战的五日五夜,每每望向屹立不倒的军旗,便想到此次若能走出生关,日后定要与他共同战斗。而如今梦想实现得太快,倒一时不知所措了。片刻后,曹操松开手,对夏侯惇和曹洪嚷道:“元让!子廉!咱们有军师了!”
夏侯惇和曹洪好像明白了什么:“啊,就是你之前跟我们念叨的……”
曹操仍然处在激动中,似乎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他就是我们的张良啊!明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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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介绍荀彧与众人正式见了礼,然后拉着他在粮车上坐下,仍有些不放心地问:“文若,你上次说的……你的家人,打算怎么办呢?”
荀彧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拍拍他的手道:“我几日前已和拙荆提过这件事,她是全力支持的。其他族人,我慢慢自有计划。哥哥那边……假以时日总会理解……但这些都是小事,”荀彧安慰般地笑了笑,“将军今后的计划,才是大事。”
曹操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准备去扬州征兵。征到兵后,若联军仍有心讨董,便依旧与联军合力。若联军无意……”曹操沉吟了片刻,“文若认为何处可为据点?”
荀彧听曹操的口气,心中应是已有了下一步的全盘计划,询问自己既是请教也是考察。荀彧不禁佩服曹操思维敏捷,也更佩服他遭此大败而毫不气馁。于是他思忖片刻道:“将军此前在济南为政清明,扫除奸恶,甚得民心。兖州亦是用兵之地,不如从兖州开始。”
曹操抚掌赞同:“我也正有此意。兖州牧刘岱少智无谋,我等可静待其变。”
荀彧道:“将军若是明天出发,彧今晚就去准备。”
曹操斟酌了片刻说:“文若,你愿意跟随,操感激不尽。只不过,有件更重要的事要拜托文若,也许这次得委屈文若先留在酸枣。”
荀彧目光清明,映着点点阳光:“你需要我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微风吹过,两人四目相对,都静默了片刻。随后曹操握了握荀彧的手,放低声音道:“此事极为机密,请文若守口如瓶。袁绍,准备另立幽州牧刘虞为帝。”
荀彧生性从容,听闻此事亦难以掩饰神色中的震惊,但片刻后又似乎想通了缘由,于是失望地叹了口气。
曹操接着道:“我出兵之前,袁绍曾私下试探我的态度,将玉玺拿给我看,只是我未曾答应参与他的计划。联军人心不齐,尚有机会可以补救。若是袁绍作为盟主却另立新君,那我们与董卓何异?”
荀彧担忧道:“废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所以,将军的意思是?”
“令兄是否知道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