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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Chapitre 1

      红皮火车行驶在林海雪原上,黑沉沉的山间偶尔亮起几点灯火,宛如天上坠落的星。乔谊抱着画出站,只见鹅毛大雪围绕路灯飘洒,如同一只只冰蝴蝶迎着光旋转翻飞。

      她叫了辆计程车,径直去了阿黛尔·皮蒂教授给的地址。圣诞前她去澳洲参加学术会议,这名教授听说她从捷克转机回巴黎,就请她把手中的油画转交给在伊希拉瓦市当牙医的儿子。从布拉格到维索基纳州的省会伊希拉瓦有两小时车程,来回很方便,况且她急需靠谱的牙医拔智齿。

      “医生建议我化疗,我可能没有机会再回捷克了……这画是我年轻时画的,我想让它重归故土。”

      乔谊想起教授怅然的话语,迎着二楼温暖昏黄的灯光走上台阶,咔地一声,那扇黑色铁门自动弹开了。

      诊所其实是个公寓,楼上住人,楼下办公。木楼梯响起脚步声,戴口罩的牙医手持刑具从二楼走下来,硬生生把白大褂穿成了阿玛尼。

      乔谊在他的示意下视死如归地躺上皮椅,四肢冰凉,连画板都比她暖和。牙医先生微微俯身,领口传来清淡的古龙水香,一双深绿的眼睛盯着她的脸,目光复杂。

      乔谊感到他在用口镜查看智齿,结结巴巴地用英语道:“医生,我的牙难拔吗?要拔多长时间?”

      “上帝啊。”牙医先生低低叹道。

      乔谊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说不定要拔到午夜!她颤巍巍地扯了一下白大褂,“我,我不动,您能不能快一点?最好轻一点。”

      牙医先生的黑发映着明亮的电灯,泛起暖金的色泽,口罩虽遮住了大半张脸,乔谊却觉得他在笑,眼神清冷而温柔。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乔谊松了口气:“多少钱?”

      “零克朗。”他用纯正的牛津音说。

      乔谊恍惚了须臾,脑子里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大,直到他拉下口罩,露出一张极其英俊的东欧面孔,她如遭雷击,僵在那儿动弹不得。

      “三年前那个胆子大到敢开车甩掉毒贩的女孩去哪了?”她听到他又感叹了一句,“上帝啊,幸亏我没有放弃这个职业,谁知道你某一天会不会飞到捷克来求我拔牙?”

      教授的儿子怎么会是他?!

      “我不拔了!”乔谊挣扎着想坐起来,不料右颊被口镜一敲,她脑子都给疼懵了,眼里立时泛起一层泪花。

      “抱歉,您说什么?”

      “……我拔。”

      伊森·伊希拉瓦斯基重新戴上口罩,换了一口懒散的法语:“可怜的小姑娘,躺下吧,我们一个小时结束。”

      他拿起那幅画,拆开包装,十三英寸见方的画面中,草地铺开一片淡雾似的嫩绿,湖畔的城堡在夕阳下泛着古旧的秋叶黄,瞬间勾起乔谊的回忆。与此同时,她也看清了左下角哥特式的落款,带着教授离婚前的姓氏——阿黛尔·伊希拉瓦斯科娃。

      都是串通好的!

      雪花簌簌扑在玻璃窗上,远处的钟楼敲了八下,街角空无一人,几只寒鸦掠过雪地,留下一排爪印。

      “你还记得寒鸦在捷克语里怎么说吗?”

      低沉的嗓音穿过岁月的尘埃,从回忆中延伸到耳畔。

      她转过眼,牙医先生不再说话了。

      *

      Chapitre 2

      2014年元旦夜,巴黎高师一年级的学生乔谊在弗拉迪斯拉夫市辖霍斯塔科夫镇的火车站前,指天骂街。

      捷克是圣诞旅行的最后一站,乔谊之前听说这里有城堡酒店可以住,为了睡古董床,就热血沸腾地来到这个名字都记不全的穷乡僻壤。谁知预订的出租车放了鸽子,她给城堡打了二十个电话,没有任何回音,车站旁的街道被大雪覆盖,半个鬼影都没有。

      手表指针指向十一点时,终于有车来了。

      “实在抱歉!小姐,出租车路上发生了车祸,让您等了两个小时。” 开车的是城堡原先的男管家、现任经理卡尔先生,鹰钩鼻看起来有点凶。

      听说是车祸,乔谊立刻消了气,问司机是否受伤了。卡尔握着方向盘,心不在焉地说:“没多大事,去医院了。”

      过了半个钟头,车子在森林中停下,借着不远处的灯光,她看清了小坡上的建筑。

      那真的是一座城堡!

      银色的月光从云层中钻出,洒在高高的塔楼上,斑驳的墙面铺满虬结干枯的藤蔓,仿佛是女巫用来囚禁公主的魔法屏障。

      所有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乔谊情不自禁地脑补出童话故事里的浪漫情节,精神抖擞地往城堡西翼的前台走。卡尔复印了护照,给她倒了一杯白兰地,领她去东边的房间,打开房门的那一刻,乔谊差点激动得蹦起来。

      “小姐,这是您订的‘Dancing Queen’房间。明天的早餐,您希望我给您端到房里来,还是端去图书室?”

      乔谊犹如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把早餐单子上的菜品勾了大半,压抑着兴奋:“请九点钟替我端到房里来。”

      经理走后,她锁好门,飞扑到床上滚来滚去,那张十九世纪的古董床嘎吱作响,吓得她不敢动了。她环视四周,厚重的棉窗帘和被子一样印着蓝紫色的鸢尾,墙角立着个淡绿色的陶瓷壁炉,宽敞的客厅放着一张巴洛克式沙发,绣着华丽的金色玫瑰,坐上去能感到硬邦邦的弹簧。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橱柜里的收藏,里面有中国瓷器和非洲木雕。

      她在按摩浴缸里洗了个舒服的澡,本想看会电视,不料只抿了几口白兰地,就感觉天旋地转,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

      翌日清早,乔谊是被刺耳的电话铃吵醒的。她接起,是个清朗而有磁性的男声:

      “小姐,日安。现在我要求您做两件事,第一件,衣橱的底部可以掀开,请去地下室看看,有没有白香肠。第二件,立刻打电话到前台,半个小时内让他们把早餐送到图书室,别说您在九点零三分过去,也别吃任何东西。卡夫卡祝您愉快。”

      乔谊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电话就断了。她裹着被子在床上呆了一分钟,大脑才开始工作,什么卡夫卡,什么早餐?那人法语说得太快,嗓音低沉,但乔谊还是听懂了“白香肠”这个词。

      她起初认为是恶作剧,没去管他,习惯性地在洗漱时打开电视,当地的早间新闻正直播着一则车祸消息。根据画面,有辆出租车在公路上与警车相撞,两车发生爆炸,死了五个人。乔谊的记性向来不错,电视中一闪而过的出租车牌号与她手机里存的一模一样,正是城堡给她预订的车。

      消防员正从焦黑变形的车里抬出司机的尸体,乔谊蓦然想起昨天经理的话,不是说已经送医院了吗?

      屏幕一闪,电视突然黑了,怎么拍打都没信号。

      她关了电视,肚子咕噜噜叫,再次想起那个恶作剧的电话,对方好像叫她不要吃东西……她的目光移到那杯白兰地上,猛地打了个寒颤。

      以她在法国磨练出的酒量,纵然累到极点,也不该喝不到半杯就睡了!

      难道这是家黑店?

      她看过的所有新闻报道轮番出现在脑海里,越想越紧张,神经兮兮地走向衣橱。橱柜不大,她试着摆弄几下底部的木板,心沉了下去,确实能移动!

      乔谊从包里拿出防狼手电筒,强光照出一间偌大的地下室。她轻手轻脚地走下木阶,室内竖着十来个橡木桶,诡异地装着各种未加工完毕的提线木偶,半臂长的,巴掌大的,都穿着鲜艳的天鹅绒衣裳。她拿起一个木偶,手感不对,扒了衣服一看,木偶腹部嵌着一个白色的半月形袋子,两头扎紧,她拆开后惊得魂飞魄散——里面全是状如冰晶的小块,与传说中的冰.毒有八分相似!

      她连续拆了几个,又发现了五颜六色的药片和崭新的注射器,全身如坠冰窟。乔谊告诫自己要冷静,给木偶穿回衣服放到原位,拍了几张照片,偷了一小袋“白香肠”,飞快地退回到房间里,在衣橱里压了许多重物,冷汗涔涔。

      这城堡住不得了!她拿出手机想报警,脸色唰地一白——没信号!乔谊奔到电话前,瞥了眼挂钟,深吸一口气按下总台键。

      “早上好,我想八点五十在图书室吃早餐,可以吗?”

      卡尔低沉的声音在那头响起:“小姐,您的早餐厨房正在做,我们会一道道帮您端去图书馆,九点十分才能上完菜。”

      乔谊的心脏咚咚跳着。大雪封山,没车压根跑不了,不知为何,她直觉那个叫卡夫卡的服务生没有恶意,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她穿上羽绒服,拼命往口袋里塞贵重物品,鬼鬼祟祟地来到过道上。

      走廊里极静,没有任何人影出现,墙壁上装饰的兽头和木雕黑人在她眼里显出十二分的阴森。乔谊时不时看下手机,发现WIFI也断了,她越来越害怕,还好这里没有摄像头,她躲进图书室边的男洗手间,等待九点零三分到来。

      前脚进,后脚就有人来了,她慌不择路,闪进储物间的门。两个男人站在便池前,正在用俄语谈话,乔谊能听懂一些。

      “货……布拉格……红蝎子……两千万美刀……”

      她屏息凝神,听得寒毛直竖。原来这里真是贩毒团伙的集散地,好几间古董房的地下室互相连通,都充当了临时仓库。有谁会想到某个伯爵的私人城堡地下藏着大批毒品呢?最可怕的是昨天晚上刚进了一批货,也就是说在她睡觉的时候,木偶可能就被运进来了。

      木地板隔音不好,她必须一夜安眠到天亮。

      男人们话里提到她那间房,粗俗的笑声让她浑身发抖,最后,其中一个毒贩和同伴说:“卡尔弄来的中国小妞,五百万。”

      也太不值钱了!

      那两人出了厕所,九点零二分时,乔谊狂奔到图书室门外,见门开着,里外无人,应该是去端早餐了。

      图书室是十七世纪的老屋,大约有三十平米,进门是真皮沙发和象棋桌,两侧是装着古书的黑色立柜。靠窗的餐桌已经摆好了杯盘碗碟,煎培根和可颂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

      乔谊走到书柜后,掐着表等人。壁炉火旺,窗子打开了一些透风,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城堡前的小坡下停着一辆银车。此时远处有几辆黑车驶来,一直开到西翼。

      秒针指向十五时,窗口传来几声寒鸦叫。

      乔谊下意识后退两步,瞠目结舌地看着玻璃外多出一张脸来。

      那是个非常英俊的东欧男人,踩着屋顶红瓦,一头黑发蹭了几片窗台的残雪,敞开的衬衫领口露出几道新鲜的伤痕。与其说是英俊,乔谊觉得美丽这个词更加贴切,他有着无可挑剔的五官轮廓,比希腊雕塑更加精致优美。

      年轻男人拿开哨子,深绿色的眼睛犹如海中翡翠,正静静望着她,用流利的法语道:

      “小姐,日安。您身边书橱第二行,从左数第三本书后有个机关,来回摆动,暗道会合。祝您好运。”

      他丢了把钥匙进来,乔谊接过,迅速打开书柜的锁。羊皮卷后果然有个连在墙上的木头机括,她摆动一次没动静,急得回头,可男人已经消失了。

      走廊传来脚步声,乔谊短短几秒钟把诸天神佛拜了个遍,她觉得自己成了一只拉磨的驴,不停地摇着那根木条,墙面终于缓缓裂开一条缝隙。等到入口扩张到五十公分,她侧身挤进去,图书室里传来卡尔的怒吼,他太胖,进不来。

      这暗道十分狭窄,一股霉味,不知道是几百年前的东西,她摸黑冲下石阶,前方传来寒鸦的鸣叫,是卡夫卡在吹哨子!她一脚没踩稳,一下子跌了下去。

      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她的腰,乔谊眼泪都快出来了,“卡夫卡先生!”

      古龙水的淡香近在咫尺,让她莫名地镇定了一些。黑暗里,男人开口道:“我不叫卡夫卡,这个词的意思是寒鸦。另外,您若是怕耗子,最好别打光。”他牵起乔谊奔下台阶。

      乔谊一边跑一边问:“您怎么进来的?”

      “这些老房间大多都有暗道,只有主人知道,霍斯塔科夫最后一任伯爵是我曾祖父。”男人淡淡道,“圣诞节我从澳洲回国,接手酒店的生意,发现城堡出了点问题,我怀疑卡尔在贩毒。您用法国IP下的订单是我接的,我有责任带您出来。”

      乔谊颇为感动:“谢谢您,您叫什么?”

      “卡雷尔·伊森·伊希拉瓦斯基。”男人停顿一下,解释道:“那伙人凌晨来这,卡尔要做准备,本不想理您,可您打了二十个电话,总机都要炸了,他怕我起疑,就亲自去火车站接您。”

      乔谊的感动立刻化为气愤,这能怪她执着吗?

      “那什么斯基先生,您知道这里危险,之前怎么不通知我?您不报警吗?”

      “报警只会让警车在公路上爆炸,您又换了手机卡,不查垃圾邮件。”男人嗤笑道,“小姐,毒贩们一大早都在我屋子外头守着呢,还给了我几下。早上的电话是我翻窗到卡尔房间打的。我手里没有证据,城堡正巧就您一位贵客,所以麻烦您去地下室看看。那帮俄国佬去酒窖喝伏特加了,不会有人在地下室挨冻。”

      乔谊不知是该怨天还是尤人,把一根“白香肠”给了他:“我还拍了照。我们等下怎么出去?”

      说话间通道已经到头,男人打开手机,荧光照出一扇低矮的木门。他后退几步,飞起一脚踹开门,刺眼的雪光射进暗道,没等乔谊看清,他就带着她笔直地朝前跑去。头顶传来呜里哇啦的凶恶喊声,乔谊回头,原来他们从城堡东翼一间封死的小门出来,百米远的坡下停着一辆银色布加迪,是他的座驾。

      一声枪响凌空而起,乔谊吓得一个哆嗦。坡上的雪深及膝盖,走得十分困难,男人将她扑倒在地,护着她滚下小坡,胳膊狠狠砸在一根圆木上。

      乔谊忙扶起他:“怎么样?”

      男人摇摇头,“上车。”

      乔谊在副驾驶系上安全带,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些人上了三辆黑车,急道:“斯基先生,他们追上来了!”

      “你可以叫我伊森。”男人没好气地道,重重踩下油门。

      这辆从澳洲运过来的英系布加迪果然是名牌豪车,不一会儿就将后头的歪瓜裂枣甩出一大截,然而伊森额上的冷汗越来越多,乔谊看着提心吊胆。

      “我们去布拉格,你拿我的手机给琼斯律师打电话,他会安排好。”

      乔谊刚和律师说明情况,后面的枪声接连响起,慌得她又打了一通112报警。

      伊森嘲笑:“等警察来,雪都化了。”

      盘山公路很难开,被雪压倒的松树横在路中间,需要绕行。后面的车越来越近,乔谊抱着头,觉得自己在做一场噩梦。伊森单手打开放碟片的小匣子,抽出一把黑色左轮,朝后面放了几枪,拉开距离。

      那些人被激怒,子弹无止尽地朝布加迪飞来,伊森受伤的胳膊被子弹擦过,鲜血直流,乔谊惊恐地叫道:“你快进来!别打了!”

      车子一个甩尾,滑到了路边缘,卡在栅栏里。伊森捂着伤口,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颊上滑落。

      忽然,他拉平座椅,解开两人的安全带:“换位置。”

      乔谊没反应过来,他翠绿的眼眸注视着她:“可以吗?”

      枪林弹雨中,乔谊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乔谊是头次开右驾驶。她重新系上安全带时,左后视镜已经被击碎了。

      伊森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把自己的银十字项链放入她的口袋,“小姐,愿上帝保佑您。”

      乔谊的脸腾地红了,她经常行贴面礼,被人亲额头还是第一次。不过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她一脚油门轰地冲了出去。

      伊森不禁侧首端详着她,她把一头柔顺的黑发扎了起来,聚精会神地直视前方,白皙的脸仍带着惊惧,微抿的唇角却露出几分倔强。那两道秀气的细眉蹙了起来,瞳仁映出白茫茫的雪原。

      让这样一个柔弱女孩开车甩开心狠手辣的毒贩,在平时会让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听到她努力平静着声线,嘶哑道:“先生,拿我手机发个短信,密码六个零,快捷键是1,告诉爸妈我爱他们……”一滴泪从她的睫毛上掉了下来,她咬紧牙关,继续开车。

      许是绝境激发潜能,乔谊虽然开得磕磕绊绊,不知撞到多少树桩石头,却成功地开下了山,长舒一口气。她瞄了眼后视镜,只要上高速,她肯定这辆布加迪能甩开追兵。

      脸颊被轻柔地擦了一下,伊森轻轻道:“小姐,您很勇敢,我刚刚告诉律师,如果我们遭遇不幸,您父母将得到我的一半财产。”

      “如果我们都活着到达布拉格呢?”她骤然转头,泪痕未干,粲然一笑:“先生,您得对我有信心。”

      说实话,她自己也没信心,落到毒贩手里的下场她很清楚。但如果放弃,上帝也不会帮她。

      伊森一怔,凝重的目光含了丝笑意,“好,我相信你。”

      公路上没有车辆,雪被铲车清理过。乔谊风驰电掣开了十分钟,后面的黑影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了。两人仍不放心,一路往西行,又碰上几辆心怀不轨的货车,堵住了路。

      伊森观察许久,冷静地判断:“这帮人不敢损坏货物。”

      乔谊闭着眼将油门踩到底,布加迪如离弦的利箭冲向货箱,两辆车不料他们如此不要命,千钧一发之时,闪避到公路两侧。

      乔谊开出两公里停下,全身瘫软地靠着座位,大口呼吸着。

      “好姑娘。”伊森忍不住夸赞道。

      两人相视一眼,都开怀大笑起来,乔谊笑着笑着就开始掉眼泪,伊森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还能开吗?”

      “能!”

      *

      从霍斯塔科夫到布拉格有三小时车程,乔谊无证驾驶,下车后双腿一软,跌在雪里。几日后,那伙毒贩被国际刑警抓获,电视上播出的新闻震惊了整个捷克。

      伊森在私人医院休养,因为暴风雪阻碍了交通,机场停运,乔谊也不得不滞留布拉格,暂住伯爵家在老城广场的公寓。到了第五天,机场是开了,可航司把票排在了学校考试的后一日,铁路也满运。乔谊给教授发了邮件,那固执的老先生无论如何也不允许有人补考他的课,她算着学分,仰天长叹。

      第六天下午,乔谊在楼顶里堆雪人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架直升飞机悬停在她头顶,吊着绷带的伊森坐在驾驶员身边,戴着护目镜和皮帽,唇边露出两个孩子气的梨涡:“尊贵的小姐,请允许我送您去巴黎,我正好要去法国办事。”

      他伸出手的那一刻,乔谊的心好像被子弹击中了。

      回到巴黎后,她顺利参加了考试,听说伊森暂住卢森堡公园附近,为表感谢,就邀请他来皇港大街的小屋吃饭。

      周六傍晚,伊森拎了一盆水仙花站在院门口,一袭银灰西装将他匀称高挑的身材勾勒无遗。对门的马赛姑娘扒着阳台,吹了声口哨:

      “谊,你男朋友真帅!”

      伊森笑得眉眼弯弯:“男性朋友。”

      乔谊脸红了。

      她做了五菜一汤,还包了饺子,伊森胃口很好,喝了大半瓶红酒,认真地记下每道菜名。

      “我在波西米亚吃过一种特色菜,其实就是红烧牛肉加馒头片,比我们中国差远了。” 乔谊咬着调羹,笑眯眯地说。

      “别动。“伊森忽然伸手,在她的眉毛上轻轻一揩,带下丁点面粉。

      可能是红酒的作用,她的脸越来越烫,被他拂过的地方几乎要冒出火苗。

      伊森收回手,绿眼睛凝视着她,嗓音不由自主地温柔起来:“我母亲会做这道菜,味道很好,下次你一定得尝尝。”

      之后连续两周,伊森都来做客,极为喜欢那道红烧鲈鱼,还邀她到公寓里做菜。一来二去,乔谊知道了他的背景。

      伊森的父亲约瑟夫是澳洲的房地产大亨,从小长在悉尼,母亲是德法混血,出身名门,在一所大学里当教授。伊森在捷克住到五岁,对欧洲有很深的情感,少时就读于巴黎的亨利四世高中,因父亲叮嘱,回到悉尼读大学,这点他特意避而不谈。

      “我想回到捷克,把城堡变成国内最好的历史酒店,增加市镇的税收。用中国话来说,老房子需要人气养着才好,卡尔之前是在亵渎它。”伊森临走前谈起自己的理想,眼里充满了希望。

      除夕那日,原本约好的中国同学都不约而同地有急事,聚会改到初一。乔谊有些失落,给父母打完电话,换了衣服往菜场走。

      刚拐过街角,她顿住脚步。伊森穿着米色风衣站在梧桐树下,肩头挂着一只毛绒绒的玩具小马,手上拎着两大袋生鲜蔬菜,几把绿油油的小葱从他口袋里冒出头。

      “乔谊小姐,新年快乐!”他用中文一字字地说,笑得像个调皮的小男孩。

      她的眼泪几乎是立刻涌了出来,双腿不听使唤地奔了出去,一下子扑在他身上:“卡夫卡先生!”

      伊森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我想陪你,就飞来了。”

      二月的第十天,他们坐了摩天轮,去了米拉波桥,在教堂的晚祷歌中沿着塞纳河畔散步。冬季已经过去了,巴黎有了春天的影子,圣雅克街头的月色像情人的眼睛,缱绻地看着千家百户。

      当太阳再次升起时,伊森把早餐端到卧室,她抱着绒毛小马睡得很沉,红扑扑的脸颊像只诱人的苹果。

      “起床了,亲爱的小姐。”他柔声说。

      *

      Chapitre 3

      “当啷。”

      钟楼敲了九下,牙医先生把器具扔在盘子里,“结束了。”

      乔谊坐起来,掏出银行卡。

      “我不收钱。”

      乔谊咬着棉花模糊道:“我们早就分手了!”

      伊森褪去白大褂,挑眉道:“小姐,我很想让您倾家荡产,但很不幸,诊所不在新年前夕收费。现在,您可以离开了。”

      乔谊低声道谢,挎着民工包一溜烟蹿出了楼。她不想在这里多待一秒钟。

      浓稠的夜色笼罩着小城,她沿着街道慢慢地走,数着路灯,不知为何鼻尖发酸。积雪的寒气往骨子里钻,她不由环抱住胳膊。

      公寓楼里,伊森站在窗前,望着那个消失在街角的背影,按下号码。

      “西莉亚,抱歉让你等了十分钟,你现在可以捎上正前方五十米处那只蔫巴的小羊羔了。”

      *

      乔谊被车灯闪得眼花。

      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摇下车窗,澳洲口音:“小姐,这么晚您去哪儿?我捎您一程。”

      乔谊的酒店在城郊火车站边,走过去要半小时,她拔完牙身心俱疲,看这姑娘长得像位天使,便接受了好意。后座上,一个大黑人抱着怀里两三岁棕皮肤的小女孩,和她打了声招呼。

      “您叫什么?”乔谊感激地问那姑娘。

      “西莉亚。”

      前方有车迎面而来,灯光照亮了姑娘的额头,一个红色的胎记显了出来。乔谊猛然一震,西莉亚……

      “您姓什么?”她感到自己喉咙干涩。

      黑人笑道:“原来是拉瓦尔小姐,现在是琼斯太太。”

      乔谊只觉得世界太小,支支吾吾地道:“对不起,您,您没和伊希拉瓦斯基先生……”

      西莉亚一个刹车停在路边。

      窗外的雪光模糊成一片银白,犹似那年巴黎的玉兰花。

      *

      伊森长租了公寓,给她配了一把钥匙,但她坚持住在自己的小屋里。这天她提早下课,提着水果来到公寓,打算给他一个惊喜。

      门开了,她正准备端布丁到客厅,却听一个陌生的声音怒气冲冲地道:“你儿子干的好事,约瑟夫,你今天不给我一个交待,我一定让你破产!”

      乔谊怔了片刻,无声地放下东西。

      又有人进门了。

      伊森诧异的声音响起:“拉瓦尔叔叔,你怎么在这?”

      客厅里传来当啷一声,约瑟夫惊慌地大喊:“拉瓦尔,别动手!伊森,你快答应我,回悉尼和西莉亚结婚!”

      “我不回去。”伊森说。

      “西莉亚怀孕四个月了!”拉瓦尔激动地咆哮,“你让我这个天主教徒的脸往哪搁!”

      伊森吃了一惊:“我们早就分手了,每次我们都有做保险,这不可能……况且,她已经改信了新教。”

      “我女儿怀孕了我会弄错吗?西莉亚不会堕胎的,她现在情绪很不稳定,你不会为了那个中国女孩抛弃你的未婚妻吧?”

      伊森沉默了。

      乔谊浑身冰冷,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他脸色苍白,看到从厨房走出的乔谊,瞳孔一缩。

      三个男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拉瓦尔拿出一张照片,金发碧眼的女孩捂着肚子哭泣,碎发间露出一个心形的胎记。他冷笑道:“你识相的话就离开他,要不是我女儿怀孕,这小子早被我一枪干掉了。”

      “伊希拉瓦斯基先生,”乔谊喉咙发紧,“您还是回澳洲吧,我们今后不要再来往了。”

      “谊!”伊森拉住她的手腕,眼神震惊而痛苦,“我早就跟她没关系了!”

      “没关系?”乔谊狠狠甩开他,“我原先认为你是个有担当的人,看来是我瞎了眼。回去跟你的未婚妻结婚吧!”

      乔谊一口气跑到楼下,夕阳从圣雅克街头沉了下去,将院子里的玉兰花染得彤红。她在花树的阴影里走回皇港街,始终昂着头,到家时风衣的领子已经被泪水湿透。

      此后伊森来找过她几次,她都谎称不在,删了他的联系方式。那年春暮,听说他回了澳洲,再无音信。

      *

      Chapitre 4

      西莉亚望着乔谊,打了个响指,“天啊!你就是那个甩了他的东方女孩!怪不得伊森让我捎你一程,你刚才是不是在他的诊所里?”

      乔谊整个人都凌乱了。

      “我跟他已经没关系了。”她坚持道。

      “伊森还是那个讨厌的性子,表里不一。”西莉亚慨叹,“Joe,我得跟你说声抱歉,当年我因为亨利和伊森分了手,未婚先孕,我家里信天主教,也不喜欢黑人,我不敢跟爸爸说孩子的父亲是谁,他就以为是伊森的。伊森回悉尼一趟,我跟他解释了,他又去了巴黎,没想到你们没有在一起。”

      “谁知道呢……”乔谊在震惊中喃喃自语。

      后座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唤了声妈妈,西莉亚笑道:“看见了吧,莱安娜有一半非洲血统。我认为,我们应该把你送去城堡,参加明晚的新年舞会……就这样!”

      “锁上门,别让这位小姐跑了。”亨利建议道。

      乔谊瘫在座椅上,心如死灰地闭上眼。三年,就这么错过了。

      只能怪自己不信任他。

      开了一个半钟头,城堡的轮廓在松树枝头露了出来,车子沿盘山公路攀到山顶,清朗月色下,霍斯塔科夫的旗子迎风飘荡。

      西莉亚在库停了车,乔谊下来的时候手机响了,是酒店。

      “对不起,我今晚……”

      一只手接过她的电话。

      “您好,我是霍斯塔科夫的伊希拉瓦斯基,今晚请这位小姐在城堡共度良宵,支票明天会由管家送来。”

      西莉亚一家捂着嘴走远了。

      银色的布加迪前盖映出米色风衣的影子,伊森挂了机,彬彬有礼地还给她:“小姐,出门在外要注意是否有坏人跟踪,不要连对方跟您并排停车都不知道。”

      乔谊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他,眼眶一红,没头苍蝇似的往外乱走,伊森拉住她:“我从来不在新年前给人拔牙,小姐,您要么给我三千克朗现金,要么就来参加明晚的舞会。”

      他牵着她走在月亮地里,乔谊丢了魂一般,被他带去了城堡东翼。

      城堡在查获毒品后重新整顿,换了一批佣人。伊森把她安排在三年前住过的“Dancing Queen”,这间房现在不对外开放,陈设如旧。

      “我的曾祖母安娜·菲斯是英裔的阿菲卡利人,在南非的牛奶场做工。曾祖父和她一见钟情,不顾家里反对,在1928年跟她结了婚,之后回到捷克。这间房就是他们当时的卧室,曾祖母很喜欢这座城堡,给它取名叫西瓦。Siva是斯拉夫神话中爱与繁衍的女神。”伊森用钥匙打开橱柜里的保险箱,取出一个黑盒,里面托着一挂璀璨无比的钻石项链,“从南非带来的订婚礼物,叫做‘西瓦之心’。”

      “很漂亮!”乔谊不禁发出惊叹。

      “你可以摸一摸它。”伊森望着她明亮的眼睛,轻声说。

      乔谊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将要碰到它时又缩了回来,“我没洗手。很晚了,你去休息吧,谢谢你收留我。”

      伊森把盒子握在掌心,绅士地弯了弯腰:“小姐,祝您好梦。”

      乔谊失了眠。

      夜雪落在枕上,她辗转反侧,捂着腮帮子走下地,拉开蓝紫色的窗帘。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伊森站城堡大门前,正在接待坐夜车赶来的宾客。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回头朝这里望来,宁静的目光穿过被橘黄灯火染亮的夜色,抵达她的脸庞。

      仿佛是当年隔着图书室窗户的惊鸿一瞥。

      *

      又是一个新年之夜。

      舞会在城堡十八世纪的会客厅举行,贵宾们鱼贯而入,来自维也纳的乐团演奏着施特劳斯的曲目,将气氛烘托得融洽而热烈。伊森在入口处迎接,他今日穿了一套裁剪合宜的燕尾服,打着蓝领结,那张深邃优雅的东欧面孔不知引得多少名媛淑女枉自嗟叹。

      伊森的眸光落在与女管家一起出席的乔谊身上,青草色的绸裙很衬她瓷白的肤色,珍珠披肩遮住一抹纤细的腰身,宛如包裹着一株清雅芬芳的水仙花。他挽起她的手,往台上走去,乔谊感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心虚地压了压复古的大帽子,挡住肿起来的右颊。

      “小姐,您很美,不用遮。”他低头在耳畔道,温热的气息触在她颈侧。

      她努力把上台当成毕业答辩,挺直脊背,坦然地望着观众,实则心里打鼓。他要干什么?

      台下鸦雀无声,伊森拿过话筒:“女士们,先生们,西瓦城堡能获得欧盟皇冠酒店金奖,离不开这位小姐对城堡令人钦佩的贡献。三年前,是她甩掉毒贩的追捕,开车带我从霍斯塔科夫到布拉格治疗——那是她第一次碰右驾驶,我们都把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今晚我很荣幸请她参加舞会,向她正式表达谢意。”

      台下发出善意的哄笑,许多人鼓起掌。

      她紧张得牙龈疼,伊森抚上她的右脸,“小姐,您误会我是个负心汉,无论我怎么求您见我一面,您都拒绝。我差不多死心了,可几天前当我母亲告诉我,她在悉尼碰巧遇到您,我就知道我从来都忘不了那个笑起来很美的女孩。如今您又来到西瓦城堡,我把这当成是上帝赠我的礼物。”

      他对来宾们高声道:“当时我告诉这位小姐,如果我们遭遇不测,她的父母将得到我一半财产,不幸的是,我们都活得好好的。我当时没有决定的是——如果我们都活下来,该怎么办。”

      他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的钻石在水晶灯下熠熠生辉,项链上还挂着一枚古旧的铜钥匙。

      “小姐,城堡大门的钥匙,还有我的心,一起交给您。”伊森轻声道。

      乔谊怔怔地凝视着他,两行眼泪滑了下来。

      伊森给她戴上项链,乔谊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双肩不停地颤抖。

      “对不起……伊森,伊森。”

      “小姐,鉴于您给我的伤害太严重,所以我暂时不打算原谅您。您需要慢慢还我,专门做红烧鲈鱼给我吃。”他眨眨眼,将手里的玫瑰花抛到台下:“现在,大家可以开始跳舞了!”

      乐声乍起,灯光变成暗蓝色,整个大厅犹如沉浸在夏日的伏尔塔瓦河中。衣香漫漫鬓影扰扰,蜡烛的火光像一只只精灵,在银台里翩然起舞。

      盛大的舞会开始了。

      ——C\'est fi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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