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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一)

      春日向晚,香车宝马载着踏青归来的贵女往城门行去,队尾是辆朴素的青油壁牛车。一绺温柔风撩起绣帘,借夕晖窥得车中少女半张秀雅如兰的侧脸,此时云止树静,仿佛万物都不忍惊扰这幅恬然的画卷。

      “啪!”

      车身猛一摇,侍女尺素忙护住自家女郎,高声问:“怎么回事?”

      “不知谁家郎君射鸟,将这扁毛畜生射到咱们车上来了!某这就把它弄走。” 车夫慌张的声音传来。

      春狩捕获的飞禽走兽不是成为盘中餐,就是拔光毛做装饰,桓锦心中一动,吩咐道:“将它抱来。”

      不多时,车夫将一只半大不小的鹰拎进车厢,它棕黄的头颈蔫歪着,大腿插着一支短箭,是个摔懵了的模样。桓锦抚上刻有“东阳郡公府”字样的箭柄,鸟儿一声痛叫,金棕的眼睛委屈地瞪着她。

      桓锦忍俊不禁,刚伸手接过,前方就响起男人的声音:“郎君,找到了!”

      一名二十来岁的锦衣公子策马奔来,见车帘未闭,眼里闪过一丝惊艳之色,“惊扰女郎。这鹰是裴某方才所射,女郎可否交还与我?”

      观其衣着样貌,想必此人就是东阳郡公府世子、中书令裴渡了。桓锦婉转道:“这鸟本应还给郎君,只是妾身刚从白龙寺发愿回来,本月茹斋,救护生灵。郎君看呢?”

      裴渡敛起笑容:“请便。”随后走回仆从间,低声问:“这是谁家女郎?好不晓事!”

      桓锦素来耳力好,温言道:“妾固有腿疾,无法下车还礼,望郎君海涵。横刀夺爱的赔礼,淳安郡公府明日会派人送来。”

      裴渡不料被她听个正着,闻言一惊,难堪地转身:“原来是桓女郎。”见对方车夫扬鞭启程,并无客套之意,俊脸一沉。

      仆从抱怨:“桓家的风头都快盖过咱们了,连女郎都如此拿乔。”

      裴渡抱臂冷哼。

      桓圣的小女才名在外,可八字凶险,天生双腿瘫软无力,接连克死了母亲和胞弟,是以十六岁都没人上门提亲,没想到生就这样一副娟洁明澈的好颜色。

      ……

      桓锦偷偷把鹰带回寝房,照医书把箭拔了出来。她翻找飞禽图谱,原来这是只有价无市的金雕,爪上套着枚精致的银环,显然有主人。但这般贵重的宠物丢了,金陵城并无风声,金雕可捕猎、传信,她思来想去,觉得这可能是只传信的鸟,在回程途中不幸被射下来。

      “女郎这般虔诚,主公必能康复。”尺素服侍她更衣时说。

      桓锦不由一叹。父亲年后旧伤复发,她的授业先生、军师贺川见她闷闷不乐,便编了个修福报的话来哄她,做满三百件善事,或可请菩萨保佑父亲平安无事。眼下桓裴两家的矛盾到达极点,父亲落于下风,她忧心忡忡却帮不上忙,只能做善事图个安心。

      初七清早桓圣入宫觐见,桓锦坐着轮椅送至府门口。看着父亲短短几日便已灰白的鬓角,她鼻尖一酸,扯住他的衣袖:“阿耶,你病未好,进宫做甚?”

      桓圣慈爱地摸摸她的脑袋,沉声道:“我要向陛下请兵,主动出击,夺回中州六城。”

      桓锦诧异道:“不是一直以守为上么?怎的变了法子?”

      梁晋两国战事频频,去岁梁军于鄢陵大败后,中州六城陷于晋人之手,如今的一州之主,乃是在沅城坐镇大帐的晋国七皇子、武陵王云崇。其人不过弱冠之龄,已以风雷之势折了大梁三名老将,是她父亲口中天赋异禀的杀神。

      “这是贺某的提议。” 桓圣身后走出一个儒雅文士,正是贺川。他手摇羽扇,胸有成竹地笑道:“裴氏把败仗往主公身上推,咱们急需将功补过,这也是陛下的意思。我已拟了对策呈交宫中,必可万无一失。”

      话虽如此,桓锦还是不能放心。反倒是大哥桓钧喜上眉梢:“这就好,我桓氏的名声还要倚靠父亲!”

      桓锦皱了皱眉。

      宫中的旨意很快下来,桓圣定于四月中旬收复失地。

      捡来的金雕被好吃好喝地供着,恢复很快,待伤初愈便急着飞走。尺素剥了瓜子喂它,笑骂:“脾气这般差,只许女郎给你顺毛。不过你是只鸟,要怪也怪你主子,没教你知恩图报!”

      桓锦闻言一愣,掐指算算自己的功德还差几十桩,当下提笔写了几行字,在鸟腿上绑了只传信用的小竹筒。

      做完这些后不免笑话自己,又理直气壮地想:倘若它主子是个知礼的人,要求他做一件小善事来报答,并不过分。

      金雕冲她叫了几声,展翅飞出窗口,在蓝天上变作一个黑点。

      屋外有家丁喊了一嗓子:“时辰已到,主公要出征啦!”

      *

      初夏蝉声渐浓,槐飞如雪。

      沅城的都司衙门已成为晋军大营,敌军破城后虽未烧杀抢掠,百姓们还是缩起头过日子。城北只有一家酒馆开张,日落西山时,终于迎来了今日第一位客人。

      客人一身白袍,木簪束发,独自坐在酒幡下,一杯复一杯地饮。他约莫出身行伍,饶是微醉,脊背亦挺得笔直。阵风过后,但闻天边鹰啸,一抹黑影闪电般俯冲下来,落在他肩上。

      他解下鸟爪上的竹筒,摊开字条,侧首时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三文钱一碗的浊酒被这清傲容光一映,倒变作千金难买的郁金香。

      “……行善?”他抚着鸟羽,落寞的眼里燃起一丝好奇。纸上无落款,小楷疏朗敦重,风骨恪正,应当是个胸襟旷达的读书人。

      “郎君!”街角跑来一名汗涔涔的青衣侍卫,上前附耳道:“总算找到您了,陛下派人传信到衙门里,请您回去奔丧。”

      云崇望着西沉的红轮,压下胸口闷痛,起身冷笑:“好一招请君入瓮!桓圣已率十五万军马北上,我若临阵抽身,只恐前功尽弃。算我不肖,母亲的丧礼,听凭二哥安排。”

      侍卫眼圈一红,“郎君……”

      鸟儿仿佛知道主人心绪低沉,轻柔地蹭着他的脖颈。

      母妃的死,他皇兄比谁都清楚其中缘故。上月他用金雕传信给梁国的贺兰先生,让他鼓动桓圣北伐收复失地,以便自己能再次立功,堵住朝中人的口舌。皇帝视他为眼中钉,他亟需一桩新的功绩来稳固自己的威信,以慰母亲在天之灵。

      云崇丢下几枚酒钱,抬手欲撕字条,不经意又扫过那笔极难得的好字,竟越看越爱,最后鬼使神差地把字条揣进袖中。

      ……

      哀兵必胜,云崇带领的晋军势如破竹,桓圣和三万残兵退守郾城。桓圣从军三十年,论起对晋的计谋经验,梁国无出其右,但衰老和病痛让他变成了一把生锈的钝剑。

      这晚云崇回到大帐,一名黑袍人等候多时,热泪盈眶地跪在他面前。云崇十年未见这位母族长老,此时亦激动万分,亲自替他斟茶。贺兰川目光长远,化名在梁国打探消息,全是为他的前路考虑。

      “桓圣伤势恶化,殿下正可趁此良机,一举攻下郾城,歼灭梁军。”贺兰川刚从城内逃出,身上受了点伤,然而一双褐目灼灼生光。

      云崇正要提笔写下命令,一张字条忽地从袖口掉了出来。贺兰川与母亲沾亲带故,他换了当日那身素服接见,还没来得及让随从洗。

      ——我不识君,君不识我。君若有所感,自可行一小善报于生人,无需相念。

      帐外大风呼啸,云崇不知为何忽然想到母亲温善的举止,和战场上冰冷的刀光,心底的疲惫潮水般泛上来。昏黄的油灯下,这两行来自远方的字竟稚拙得可爱。

      他另起一策:“放桓圣回金陵。”

      贺兰川大惊:“为何?老夫好不容易才说动桓圣来此!”

      云崇冷静道:“桓圣活一日,皇兄就得留我一日。”

      翌日梁军使出疑兵之计,云崇与部将商议后,带兵退回江北。此举给了梁人喘息之机,援军一到,晋军未能攻下郾城,两方势力微妙地平衡,然而云崇养寇自重的计策没有成功,因桓圣在城内病逝了。

      没了多年来的掣肘,晋人欢欣鼓舞,军中大宴三日。云崇虽得另谋退路,也不免意气风发,借着酒意刻了一方拇指大小的印章,放入金雕腿上的竹筒。

      “胖了许多,看来吃了不少白食。”他对着月亮喃喃。

      (二)

      夏日炎炎,桓锦感到刺骨的凉意。梁军狼狈而归,疼她宠她的父亲也不在了,贺先生亦在乱军中失踪。

      灵堂里,桓钧对一帮官员手足无措。桓圣为人刚正,得罪了许多权贵,此时这些鼠辈名为吊唁,实为奚落,桓锦生生把眼泪逼回去,冷着脸下逐客令。

      桓钧瞪她一眼,中书令裴渡忽开口道:“桓公刚殉国,尔等委实放肆。”

      一群人立即鸦雀无声,桓钧感激地朝他拱手。裴渡似笑非笑看了眼轮椅上的桓锦,女要俏,一身孝,这么个女儿养在深闺,真是可惜了。

      晚间客人散了,桓锦坚持守灵。子夜过后,灵堂只得她与长兄进入,可桓钧下午同裴渡出去,此时还未归家。

      桓锦孤零零地跪在灵前,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压抑的委屈化作泪水滚滚落下,耳畔忽掠过风声。她吓了一跳,抬头却是一只鸟从敞开的大门飞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

      金雕通人性,安静地伏在她腿边,伸出一只绑着竹筒的爪子。桓锦向父亲告了罪,取出东西,却是一方小巧玲珑的白玉印。她对着长明灯细看,只见上面新刻“岱宗烟雨”四字,另附一张潇洒畅然的字条——行善未果,还报于君。

      她看着黑沉沉的棺木,心中五味杂陈。做什么功德都无法让父亲死而复生了,但这印章握在手中,渐渐地生出一丝暖意。

      桓圣下葬后,桓钧花了不少心思交好裴氏,府中清静了一段时间,桓锦忙完后事,便给那人回信致谢。

      一个多月都没收到回复,她猜测那人不欲与她交往太深,然而七月底,金雕又带着竹筒飞来窗前。她迫不及待地拆开,对方抱歉说前些时候忙于公事,无暇回信,又赞她的字好看。

      桓锦好些时日不曾笑过,见他夸这一句,眉梢不禁一展。她的书法师从谢右军,其人门下只收了几个桓氏弟子,她虽擅诗赋作画,最引以为傲的却是这手丝毫不显闺阁气的字。

      她差点就告诉他自己老师是谁,险险憋了回去。他养得起金雕,门第定然不低,可桓氏是门阀之首,万一他查出她在金陵桓家,怯于与她来往可如何是好?倒不如匿了名字来得自在。

      说来也巧,远方那人也未透露自己姓名身世,一来二去,两人聊得甚为投机,到大雪纷飞时,金雕已往返五次,纸上的内容越来越多,话题也越来越广,到最后甚至谈起南北朝事,动辄洋洋几百言,字字珠玑。

      日复一日,春去秋来,为父守孝期间,桓锦最高兴的事就是看见金雕携着竹筒从天而降。她将那些不能从女子口中说出的信念倾注在纸上,送给那个耐心听她说话的人,每每写完心惊胆战,怕这些世所不容的言论被旁人发现,又极渴盼他的回答。他眼界襟怀不同常人,字里行间掩不住一股强劲的朝气,桓锦猜测他是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有时竟会在梦中看到他的身影,隐隐绰绰,笼在茫茫的一层雾气里,像一座伟岸的山——那便是岱宗烟雨了。

      我不识君,君不识我。如此便好。

      *

      时光飞逝,武陵王已有三年不曾归邺城,此次回京,乃是相看皇帝给他指婚的一名贵女元氏。这三年间,云崇征战四方,声名赫赫,皇帝被迫服了软,对他礼待有加。

      薄暮时分,云崇应酬完回到府馆,看见碧空之上一抹影子似流星划下。他唇角倏然一扬,万种烦恼霎时烟消云散。

      侍从捂嘴道:“王爷见了那鸟,就跟见了宝贝似的——不对,天下的宝贝千千万万,信可只有一封!”

      云崇笑骂:“多嘴。”

      时值二月早春,园中凋敝枯败。云崇来不及更衣,倒出竹筒里的东西,这回却没有信,而是一枝三寸长的红梅。

      是了,上次自己在信中说家中的梅花等到三月才能开,那人便记在心中。他朗笑出声,轻轻拈起梅枝,盛开的花盏艳如朝霞,每一朵都细致地浸了蜡。

      敲门声骤起,原来是贺兰川回来复命。他逐一说罢,忽然瞅到桌上的花,拊掌奇道:“哟,谁家的女儿给殿下送这个?”

      云崇一怔,却听贺兰川娓娓道:“老夫在梁国时,一到冬天,金陵的闺秀们就会斗梅花,用蜡存封,可长开不败,咱们这儿也是这样,上个月元家女郎送了半车蜡花去王府呢!”见主君难得露出茫然之色,直摇头:“殿下一直对儿女之事不上心。”

      云崇哑然良久,心思飘忽地望着彤红的西天。那样的字迹太过清正,那样的才华万里挑一,那样的心性,是他平生所未见……女子怎会把诡谲朝局看得如此透彻?女子怎会如此了解沙场上的风波?她怎会与他毫无拘束地谈论世间的婚姻、命数、生与死、爱与恨?她怎会——

      倘若那人真是女子呢?

      此念一出,云崇紧紧握住梅花枝,双眸湛亮逼人:“先生在梁国,可曾见过才识远胜男儿的女子?”

      “殿下此言差矣。”贺兰川不假思索道:“不仅是梁国,全天下的女儿,不知有多少才智高绝的,只不过困于深闺,无处施展罢了。”

      云崇送走贺兰川,翻出所有通信,一封封地看,而后在房中枯坐半个时辰,直到月上柳梢。

      他从未透露自己的身份,也没有问过那人是谁。对方谈及梁国甚为拘谨,他因此猜对方是个梁人,若得知他身在敌国,还是侵占边境的武陵王,只怕会不再与他往来。这三年,他不是没有疑惑,信越长,里头的情思就越加细腻,只是他挥笔酣畅之时,完全料不到千里之外与他高谈阔论的,能够是个女人——他知她秉性柔善,灵气逼人,年纪不大,眼光却独树一帜,可万万不敢想,也想不到。

      云崇蘸了浓墨,试探地一字字落下,连推演沙盘都没有这样如履薄冰,写完后将自己腰间的玉佩夹入信纸。

      金雕歪着头打量他,他抚着羽毛,轻叹:“可惜你不会说话。”

      *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这日晴光方好,桓锦坐在院中晒太阳,收到了第二十四封信。甫一展开,一枚羊脂玉掉在膝头,在暖阳下发出融融金光。

      她定睛看去,顿时暗叫不妙——

      “投我以梅花,报之以琼琚。卿已知余三载,非卿所愿,余便不识卿。”

      那笔锋不似往常洒脱清逸,峰回路转间带着一股细雨般的柔意,桓锦懊悔上次太过忘形,让他识破了身份,双颊慢慢红了。她拽了下金雕的翅膀,板着脸问:“是不是你成精,同你主子告密了?”

      尺素研着墨,扑哧一笑:“女郎若不喜欢他,否认了就是,怪鸟作甚。”

      桓锦嗔道:“我怕他不跟我像从前一般说话了……”话一出口,语气似撒娇,她连忙咳嗽一声,郑重道:“他又不知我是美是丑,是老是少,我也不知他是谁,万一是庞统再世,就是才高八斗,我也不愿——”

      “嫁 ”字梗在喉咙里,她的脸红得更厉害,真想把自己的嘴缝起来。尺素笑得更欢:“女郎昨日还说不可以貌取人呢!”

      对方既知她是个女子,桓锦也不客气,索性在回信中直言,若有家室,写《卫风》中的句子,难免轻浮。她名为责备,暗存套话之心,金雕飞走后辗转难眠,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悄悄摩挲着玉佩,觉得自己才是轻浮的那个。她的心里生出一根柔韧的丝线,抑制不住地滋长缠绕。

      (三)

      三月后云崇离京南下,继续坐镇中州。

      迫不及待打开信纸,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云崇以为自己不会为战争以外的事乱了心境,此刻心脏却跳得异常快——她默认了,她还问他可有娶妻,那假作镇定的态度,分明就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

      云崇强压欣喜,只恐唐突了她,用从前的笔调写下字句,末了又添上一句:“世人才志之异,只有天壤,而无男女。卿之大才,某钦佩之至。”

      数日后皇宫派来个小黄门,同他寒暄几句,说元女郎生辰将近,建议他送份厚礼。皇帝见他瞧不上元氏,心中着急,催他尽早回邺城完婚,云崇一直充耳不闻,此时当着小黄门的面,淡淡道:

      “望公公同陛下说,父皇前不久托梦给本殿,入不了扬州,本殿无颜娶妻。”

      小黄门手中的茶盏当啷砸在地上,颤巍巍问:“殿下……您要拒婚?”

      云崇啜了口酽茶,“公公见了陛下,烦请换个词。”

      他暗暗自嘲,不知那人容貌妍媸,门第高低,就干脆利落地拒了皇帝的赐婚,简直是疯了。可他不后悔,纵然谁也不娶,也不愿将就着纳一个心意不通的人为妻。

      *

      两月之间,金雕瘦了一大圈,见到信纸就开始闹脾气。

      桓锦哄了它半天,好容易把纸塞进去,双手合十:“雕兄,一定要尽快送到啊。”

      令她意外的是,自从两人互相摊了牌,不但没有束手束脚,反而话题更广。他说自己拒了一桩不中意的婚事,询问她该怎么向那位女郎道歉,她也向他抱怨世家子弟附庸风雅、不学无术。两人在许多见解上一拍即合,引为知己,互道了年齿,桓锦常常伏案书写至深夜,也不觉疲累。金雕带着她的思绪冲上云霄,她觉得自己也长出一双翅膀,在广袤的苍穹下翱翔。

      有时她会想,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做什么差事,长什么样子?可她害怕一旦现了真身,梦想就染上现实,变得不纯粹了。

      她沉默了不少,总是眺望着天空发呆,这日午饭时,桓钧提了句:“孝期快过了,你的亲事应早些定下来,我看裴中书就不错。”

      桓锦脱口而出:“我不急。”

      桓钧“啪”地放下筷子,“你都快二十了还没个着落,我怎么对得起阿耶?”

      “若阿耶在,宁愿我独身,也必不肯把我嫁给他!”

      兄长曾有意透露出裴渡中意她,此人虽算个青年才俊,但观其言行,总带着一股阴鸷的狠劲,况且家中姬妾成群,绝非良配。

      桓钧冷笑:“此事由不得你。你有腿疾,人家愿意娶,该知足了!”

      桓锦气得摇着轮椅就走。兄妹二人冷战了半个月,六月初六是桓锦生辰,左等不见进宫赴宴的桓钧回府,到了晚间,便知出了大祸。

      梁帝年逾古稀,身体硬朗,太子等得焦急难耐,竟胆大包天逼了宫,不料二皇子胶东王早有准备,带兵在酒席上抓了一大批官员,统统按谋逆罪下狱候斩,其中就包括当过太子伴读的桓钧。

      有人在门房递了封帖子,桓锦拆开一看,脑子里嗡地一响。

      那一笔清贵好字,却来写这般腌臜的用意——她嫁,桓氏或可保全,不嫁,三日后就能看到桓钧的人头。

      好个裴中书!

      大哥虽昏聩,却绝无胆量参与谋逆之事,桓锦笃定他是被裴氏挖了坑。真真可笑,两族积怨多年,他巴巴地逢迎笼络,指望能化干戈为玉帛,裴渡只当他是个傻子。

      桓锦使出浑身解数四处疏通,可那些平时和家里交情不错的官员像约好了似的,一个也不愿出面求情。第二日亲戚涌上门,好几个女眷不知从何处听闻桓钧已将她许给裴渡,纷纷劝她嫁去斡旋,桓锦一概拒之门外。

      最绝望之时,一阵熟悉的鸟鸣在窗口响起。金雕懵懂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点也不开心。桓锦深吸口气,燃起一支残烛,打开叠成花形的云纹纸,待看到上面认真的字迹,干涸的眼泪决堤般流下来。

      ——余虚长卿四岁,品貌尚可,家中薄田数亩。若幸得卿青眼,书来雅篆芳邸,虽山高水远,下月必携礼往。

      她颤着手,捂嘴笑了出来,在泪眼朦胧中抓起笔——她想同他说,她住在金陵城东北角永兴坊第一间宅子,她也思慕他,想要他带她远走高飞……烛影一跳,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团乌云,她全身的血液瞬间冻成了冰,而后趴着枕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有把匕首捅进胸口,痛苦难言。

      桓氏养育她十九年,她穿的是最好的衣裳,睡的是最软的床榻,吃的是平民百姓一辈子也没见过的山珍海味,她怎能置身事外,眼看这棵参天巨树轰然倒塌?

      她毕竟姓桓。

      家族已没有退路,只要有一线生机,她就得去争。

      黎明的第一缕天光渗进窗格,桓锦望着远去的鸟儿,感到自己的心燃尽了最后一朵火焰,寸寸成灰。

      *

      沅城的初秋宁静而炙热。云崇坐在帐中,握着手中两枚印,面如沉水。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交还了三年前他赠的印章,又送来一方亲手刻的小印。“秋树绵亘”,那是她的字,竹为骨,玉为神,他往往是最爱看的,但他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许是自己吓到了她,无论他如何写信过去,金雕总是空空而返,又或许他们的通信被人发现,她处境堪忧……担忧一旦萌生,便无法遏制,云崇后悔自己太过直白,要是因此连累到她,他便此生难安。

      “……桓公死后,梁国边境的守将皆换成裴氏亲信,贪功冒进。这次东阳郡公裴衍更是亲自来守郾城,何不趁此良机一举攻下?” 贺兰川摇扇道。

      “殿下,殿下。”副将轻声提醒,云崇猛地回过神,轻咳一声:“说的在理。”

      贺兰川略微皱眉,主君最近心烦意乱,他都看在眼里。郾城本该去年就攻下,可云崇自从回了中州,多用怀柔之策,与之前的杀伐果决大相径庭,和去庙里开了光似的。

      他的目光移到云崇手里露出的东西上,霎时一愣:“殿下,这是……”

      云崇蓦地抬头,见贺兰川紧紧盯着他,眼中不仅露出惊讶之色,竟隐隐含愧,不由将他召至后堂,问道:“怎么了?”

      贺兰川要来玉印细看一番,笃定道:“这是我那女学生的手笔,殿下从何处得来?”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下人口中的金雕传信一事,顷刻间明白过来,苦笑:“老夫在桓圣身边十年,只收过一个学生,便是他女儿,单名一个锦字。殿下……切不可耽误于儿女私情。”

      云崇在震惊中喜出望外,秋为金,树为木,秋树绵亘,不就是桓锦二字吗?她同意将名字告诉他了!她也中意他!

      他仿佛变回十年前那个莽撞的少年,拉住贺兰川的衣袖,急切地问:“先生,她一直未许人家么?她——”

      贺兰川喝道:“殿下难道忘了自己是谁?”

      这话好似一盆冷水从天灵盖浇下,云崇浑身一颤,僵在原地。

      他脑中闪过三年前大营中那个深夜,烛光下的字迹蝴蝶一般扰乱了他的心扉。彼时他是想放桓圣回金陵的,为她的善功,也为自己的前途。

      可天不遂人愿,桓圣还是死在郾城。

      云崇缓缓地坐到椅上,定定望着窗外的苍穹,眼眸漆黑无光,全是浓到化不开的执念。

      “她已许人了。”贺兰川纵然不忍,还是吐出实情,“上月,桓氏牵涉太子谋反一案,中书令裴渡说淳安郡公已将女郎许配给自己,是半个裴府的人,梁帝看在他随胶东王救驾有功的份上,便允了这桩婚事,免去她一人的罪。”

      屋内一时极静,秋风卷过梧桐,吹走了他心中最后一星希望。很久之后,云崇按着眉心,低低问:“裴渡此人,品性如何?他可……”

      话已说不下去。无论好与不好,她与他的缘分,已经尽了。

      贺兰川惋惜道:“此人便是裴衍之子,有几分谋略,奈何气量狭隘,手段狠辣。他府中姬妾甚多,女郎自小有腿疾,行路不便,嫁过去虽是正妻,想来日子难过。”

      云崇冷冷道:“先生好歹也当过她西席。”

      贺兰川镇定自若:“那又如何?老夫教她学问,对她仁至义尽。”

      云崇看着他饱经风霜的脸,一阵烦闷从心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忽然间厌恶起这座衙门、这方大营、这座辛苦夺下的城池。

      他骤然明白了一件事——那些刀光剑影,利来利往,他从来就不喜欢。

      云崇最后问道:“她的族人呢?她愿嫁,裴氏应当给了她承诺。”

      “信口雌黄而已,三百余口,男丁下狱待斩,女眷充为官妓。桓钧前日被砍了脑袋,这般大的事,殿下未看邸抄吗?”

      云崇狠狠拍下一掌,木桌应声而裂。他近日一心和皇帝周旋,南边的事确实无暇看。

      “三日后就是婚期,殿下莫要想着她了。”

      贺兰川决意断了他的念头,却见他霍地起身,大步往外走去,急喊:“殿下作甚?”

      云崇头也不回:“传我军令,立刻渡江攻郾城!”

      (四)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盛装完毕的桓锦跪在牌位旁,脸色惨白如纸。如今这家中,除了她和几个裴氏妇,找不到半个桓府旧人,只有尺素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上个月她在婚书上落了名字,要裴渡发誓保住兄长和几位叔伯性命,他一一应下,转头便抄了桓府。兄长和一百多个族人惨死在刑台上,堂姐妹在眼前被拖走,尖叫和哭喊犹在耳旁,这半个月她被幽禁房中,严加看管,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样仓促的仪式连娶妾都不如,婚礼这天,她终于得以独自待上小半个时辰,掏出怀里藏着的信纸,就着灵前的香火,一张张烧成灰烬。

      这张是他第一封信,说她的字写得像个青天大老爷;这张是他在清明写的,问她可有买青团吃;这张纸是他从两国交界的泰安寄来的,他每年四月初七都会去泰山访圣贤墓,说山里开满了桃花,风一吹,溪水都染红了;还有最后一张,他抄录下太史公的句子:配匹之爱,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

      ——圣人罕称命,盖难言之哉。

      她默念出后半句。命数难言,总是命数难言。

      冷光在烛火下一闪,将将刺入心口时,一阵风忽把未烧完的后半页纸吹到眼前,她手一抖,簪子掉在蒲团上。

      那是很早以前的一封信。他说家母病故,自己不能回去奔丧,不肖之事做了个全,却知母亲不会怪他,因为他要想方设法活着,这是母亲唯一的愿望。那时她还反驳,人应当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了其他人。

      桓锦伏在灵前,放声大哭起来。

      吉时一到,仆妇将她抬出桓府。裴渡站在阶下,满意地瞧着她,红妆映着雪容,像裹着冰的一枝红梅,待人采撷。

      路走到一半,外面忽起喧哗,隐隐听得“边关告急”之语,俄顷裴渡高声道:“将她抬进府,我这就进宫!”

      桓锦握紧双手,死寂的目中终于亮起一丝光芒。

      当晚她被送进寝居,忐忑不安地坐了一宿,可直至天明裴渡都未归家。清早她才知北晋武陵王带兵突袭郾城,一箭取了东阳郡公裴衍性命,让裴渡还没来得及成婚,就先戴了孝,马不停蹄赶往郾城为父收尸。

      听闻武陵王攻而不占,在城内巡了一圈又退回江北,桓锦就差给他烧炷高香,他来得简直太及时了!

      尺素也十分高兴,抹泪道:“恶有恶报,要是姓裴的回不来,该多好……”

      可总不能指望晋人渡过天堑,桓锦既盼着裴氏元气大伤,又不想梁国打输,哀叹:“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

      七月晦日,秋风萧瑟,江北百艘战船整装待发。响遏行云的三声号角过后,箭雨如织飞掠向对岸,水面染开大片殷红。

      裴渡立于城头,恨恨眺望着江中一艘大船。他昨日刚到郾城,本想接父亲棺木回京,可晋兵一大早来城下搦战,他为了振奋士气,亲自披甲督战。

      大船上的晋兵上了岸,开口便是一通大骂,直骂得裴氏祖宗十八代都愧对天地,裴渡心性高傲,哪容得这般挑衅,因他也袭过武职,挑了杆长枪便随几名父亲的旧部出战。

      云崇一身银甲,在船头眯眼看了许久,“此人便是裴渡?”

      贺兰川道:“正是。陛下让您留他一命,裴渡为了争功,必会压着梁国几个名将,对我们有利。”

      话音刚落,云崇挽弓如月,一支羽箭快如闪电,从弦上“嗖”地飞出,只听城门处一阵骚乱,有人大呼:“快送郎君回城!”

      云崇缓缓放下弓,擦了擦手,“活不了,让皇兄另备计策罢。”

      “殿下!”贺兰川反应过来,厉声反驳:“您先前拒元氏的婚,陛下已经起疑,这次不得朝廷命令便突袭郾城,杀了裴衍父子,陛下会怎么想?殿下,您是做大事的人,莫要辜负我等期望!”

      云崇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几片芦花搅碎如血残阳,落到他肩上,仿佛是这么多年来的担子——说它重,沾了数万人的鲜血;说它轻,风一吹,就散了。

      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

      “迟早有一日,我会缴了印。”云崇道。

      贺兰川噗通跪下,眼里满是失望:“殿下不可!您难道要为一个女人抛下大业?无论您为她做多少,她也不会跟您在一起!”

      他淡淡道:“先生误会了,我对她,从来无所求。”

      只要她平安,他便再无所求。

      云崇仰头看着南飞的雁群,“这么多年,我依旧适应不了邺城的风雨。我不想再为别人而活了。”

      *

      得知裴渡战死的消息,桓锦仿佛在做梦。

      她刚守完三年父孝,又守上三年夫孝,日子一下子好过起来。郡夫人早亡,裴渡又是嫡长子,她这个主母当得自由自在,从库中分了金银给姬妾,让她们自觅生路。

      世上风水轮转之快,令人咂舌。短短数月内,皇帝暴毙,胶东王继位,裴氏一蹶不振之际,新帝趁机提拔新贵对付北晋,往日烈火烹油的裴府门可罗雀。

      待人都散了,桓锦一把火烧了府邸,在一个冬夜带着尺素偷偷离开金陵,来到母亲的故乡宜春郡。她改名换姓,做起大户人家的教书先生,因谈吐清雅,仪表灵秀,很快收了一批女学生,每日著书上课,渐渐放下沉重的过往。

      腊八那日,一名女学生给她送粥饼来,托盘上放着一方玉印,“岱宗烟雨”四字如新。一时间千种情绪涌上心头,桓锦问起这是何人所给,原来女学生路上碰见个算命的神仙,给了这只印附一张药方,说冬日阴寒,给先生治腿疾。

      桓锦让尺素按方子抓药,这药甚是奇怪,她自诩翻遍大梁医书也没见过,许是来自国外。她见了印章,就像见到了故人,这世上惟有他最知她。

      然而不知何故,他再也没有音信。

      流光匆匆,三年间又发生了许多事。梁帝杀了两个造反的儿子,江南种起了一年三熟的水稻,北晋和梁国进行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在这场战争中,武陵王折了梁国二十万军马,但身中毒箭,尸首落于江中,晋军因此没有南渡。此后,梁国送了名公主北上,终结了五十年来的战乱,南北通商,四海平定。

      第三年的春日,桓锦奇迹般地可以拄杖走上一刻,喜悦之下,便觉得再没有什么能束缚住她。她离开宜春,游历天下,终于能去看她梦中的山河。

      *

      又是一个四月天。

      初七那日,桃花开遍山腰,如云似霞。

      泰山上有数座书画大家的衣冠冢,桓锦脚蹬谢公屐,独自拄杖顺着石阶攀登。至顶已是薄暮,宿鸟徘徊,夕雾沾衣,回眺来时山路,幽微难寻。

      冢前有人负手伫立,青衫映白泉,如一抹清凉的竹风。

      桓锦慢慢地走过去,那人听到木杖的声音,转过身来。

      山谷空濛,烟雨在他身后浩淼如海,他凝望着她,眼眸也如海,盛着漂泊的天光。

      远处传来子规幽啼,一瓣桃花飘落在她襟上。

      “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桓锦打量着这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那人微微一笑,一只金雕从云海中飞来,立在他的肩头。

      “我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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