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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楚平王元年,王长子宜申赴秦,为年方十五的太子建娶妇。

      宜申彼时才十七岁,是第一次出国游历,待入秦境,不得不将少年心性敛起。秦人言行粗犷,见他容颜清皎更胜好女,又极为沉默,嘴上便调笑个不停,秦公也当楚国目中无人,派个不会说话的闷葫芦来辱没自己,面色不虞。

      宜申心里着急,终于用蹩脚的秦语开了口:“君上何求?”

      秦公不答,宜申一连重复三次,他才指了名大夫:“若王子射、御、搏皆能赢他,寡人便把长女嫁与楚国。”

      众人哈哈大笑,又替他捏一把汗。秦国尚武,这名大夫勇猛过人,至少撂废了五十个与他搏击的人。

      宜申只淡淡谢过。

      他出殿时,回廊忽响起一道清凌凌的声音,说的是周朝雅言:“他们欺负人,你作甚要应?”

      宜申转身,院中空空荡荡,只有雪花簌簌飘落。他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孤零零地走出门,后头又传来一声惋惜的笑:“闷葫芦。”

      比试就在宫内,一共三天。当宜申在马背上娴熟地挽弓,一箭射劈了那名大夫已中靶的箭尾,秦国人看热闹的兴致顿时灰飞烟灭。大夫不服,又比驯烈马,然而那匹焦躁不安的野马到了宜申手里两个时辰,便乖乖拉起了车。景公面子过不去,私下命大夫一定要在搏击中胜他。

      当晚宜申莫名发起高烧,在榻上噩梦连连。混沌中似是有个陌生的人影站在帐外,他勉强握住袖中的刀,极快地向那道影子刺去,手腕却被牢牢握住,整个人被推倒在褥子上。

      那是一只细腻而柔软的手,朦胧中泛着冰雪皓白的光,沁沁凉凉。

      昏沉许久,宜申彻底清醒过来,房中无人,桌上新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他抬眼望向翻开的窗子,冷风呼呼地蹿进来。

      第三日傍晚,宜申如约而至,两人褪了外袍,只穿单薄的中衣在雪里搏作一团。就算他身体康健时也难以抗衡身高九尺的彪形大汉,渐渐力不从心,可想到回国后父王和太子的眼神,硬是咬牙撑完两炷香。大夫红了眼,下死手扼住他的喉咙。

      “暗中下药,真给秦人长脸。”

      大夫听到这声音,愕然一瞬,刹那之间,已被宜申一腿扫翻在地。比试在寂静中收场,他跪在雪地里剧烈地喘息,周围的秦人渐渐散了。

      他仰头,屋梁上的人正托着腮,认真地俯视他。

      细雪新停,银子般的月光洒在少女漆黑的鬓发上。她散漫而自由地坐着,松松裹着纯白的狐裘,手中攥着一支含苞待放的红梅。她的肤色如冰雪,嘴唇似丹霞,眸中的一丝笑孤高而清冷。

      像孤烟。宜申想。

      “你为何不叫楚人来助阵?”

      宜申静默地拂去襟上雪花,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你可有字?”

      少女跳下殿檐走到他面前,脚步轻柔得像一个梦,好奇地问:“你真的不会说话么?”

      宜申看着她,眼眸似明似暗,恰如秋夕的萤火。

      “……子西。”

      很久之后,他低声道。

      宜申渐渐喜欢上说话。他和她说云梦泽,说章华台,说楚国青碧的山水,洞庭湖萧萧的落木,沙场上冰冷的刀光,还有自己早逝的母亲。她静静地听,每到无话可说时,便坐在檐上,晃着双腿,吹上几支从未听过的曲,苍凉而悠扬的箫声随着晚风飘到月亮上,让人想起大漠、流云和晚霞。

      他在秦廷多留了半月,太子生疑,连发三封急信催他回国。启程前晚,秦公召他私谈,三更后,宜申紧锁眉头从屋中出来,与廊下的女公子擦肩而过时,她第一次攥住他的指尖。

      “你应当考虑父亲的话,秦楚联姻,不止太子建一个楚人。”

      那双眼眸清亮逼人,宜申猛然一震,如梦初醒地挣开她的手。

      “君臣有别,我绝不会违背王命,做叛国之事。”他走出几步,用尽全力,颤抖地吐出三个字:“对不住。”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丈远,听到她在背后绝望地喊:“你还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不重要了。

      她是那样骄傲而自由,而他只是个庶子。

      *

      宜申在春天回到楚国郢都,平王派他迎接太子新妇。

      那一日夕阳恬好,翟茀在岸,雕梁画柱的龙舟自北方漂流而至,他立于汉水渡口,看到数百楚人手捧香花礼器,迎接秦国女公子到来。初春的秦廷没有楚国这样绚烂的花草,柔和的夕阳,却有他钟爱的孤烟、冰雪和丹霞。

      当她从船头淡漠地走下,目不斜视地经过他身旁,宜申感到胸口一阵难言的痛苦。

      上车前,她对他清冷地笑:“你说,太子会对我好吧?”

      宜申只能颔首。车马散去,他独立空旷江畔,直至月上中天。

      命运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少宰费无极在楚王面前夸赞秦女美貌,楚王心痒难耐,直接将秦女纳入宫中,原本的太子妇竟成了楚国新任的王后。太子建心怀怨恨,费无极谗言其欲谋反,怂恿楚王痛下杀手,太子最终流亡郑国,被郑人所害。

      来楚国的第二年,嬴王后诞下太子轸,后来,又有了王女。

      宜申一直未娶妻,楚王似是听到风言风语,将他远封外地。离京那日,他坐在马背上,看着巍巍城楼,耳闻悠远箫声,突然回想起一句话。

      他仍旧不知她的名。

      *

      十年后,平王故去,留下一个岌岌可危的楚国。宜申奔走在野,布施平民,修治水利,为新王赢得了稳固的朝局。又过了十年,吴王阖闾在柏举大破楚师,一路带兵攻入郢都,势不可挡。

      宜申逆着人流,匆匆赶到宫中时,正是夤夜。

      宫中纷乱一片,他抓了几个内宰问太后和王上所在,皆无头绪,那一刻便如一盆冰水从天灵盖浇下,浑身僵冷。心中的恐慌蔓延如潮,他从不知自己会这样无措,眼见一批又一批宫女卷着包袱离开,只能在寝宫的阶上徒劳地踱步。

      一个寺人劝他:“王子为何不走?”

      他一时怔住,答不上来。

      忽地有人一声轻笑:“你还是不会说话么?”

      月光如梦似幻,王太后站在树下,手中那支红梅仿佛埋在积年的尘埃里。她静静地凝视着他鬓边早生的白发,恍惚变成了二十年前那个坐在秦宫的屋檐上看月亮的少女。

      光阴如水,在眼前淌过。宜申在荒凉的申地待久了,偶尔只从庶民嘴里听来几句模糊的评价,他们说来自秦国的王后有仙人之姿,比章华台上的兰花还要娴雅端丽,他们说她很少开口说话,她的嗓音比云梦泽的百灵鸟还要清脆动听。

      宜申这才发现她穿了一袭素白的袍,还是冰雪般的肤色,丹霞般的嘴唇,可浅笑的眼角出现了细细的纹路。

      原来她也会老。

      王太后走到他面前,脚步轻柔得像一个梦。

      “诸王子都已离城,你为何要来?”

      她离他如此近,几乎能看见瞳仁中他渺小如砂砾的影子。

      那一刹,他想说,我来带你走。

      王太后笑了:“闷葫芦,你走罢,不要再来陪我了。”

      宜申像个莽撞的少年,固执地立在原地,蓦地说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你的名字。”

      但她不惊讶,往前走了一步,地上两个影子交融在一起。

      她唤了一声他的字:“子西啊,等你离开郢城,我再告诉你罢。”

      而后如同一个泡沫,轻盈地消失在月下。

      宜申收回伸在半空的右手,慢慢地,抵住心口。

      *

      翌日吴军破城,士兵洗劫王都。

      宜申趁夜带几名重臣乘船离京,听到城中传来的消息:嬴太后请阖闾入殿,为百姓求情后,一刀刺入自己的心脏殉国。吴王大惊之余甚是钦佩,放过数万楚人性命。

      他坐在船头,眺望远处的浩淼江面,只见天地俱寂,皓白月光洒照尘宇如昼,像极了多年前的汉水之滨。

      这一生,原来早已停滞在那一天。

      未几,宜申仿制楚王舆服,集结溃散的楚国军臣,带兵与奔至随国的楚王汇合,又派申包胥去秦国求援,终于在次年六月败吴军于稷。宜申始终沉默地为朝廷鞠躬尽瘁,战胜后楚王迁都,励精图治十七年,楚国终于重新繁荣起来。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昭王的时代过去了,曾经风华更胜云中君的王子也老了。

      新王八年的某一天,宜申在军帐里与白公胜起了争执,身心俱疲地回帐歇下。此人是太子建之子,被楚王从国外召回,极为不满楚国援助于他有杀父之仇的郑国。

      这一晚,宜申做了个梦。次日他起得很早,在溪水边望着远处袅袅的炊烟,和皑皑的雪峰,独自站了很久。

      等到东天第一缕霞光冉冉升起,剑风倏然而至,他胸口一凉,静默地倒了下去。

      秋风自山谷吹来,惹得漫天芦雪覆满宜申的躯体。老人睡在潺潺溪水里,面容安详,嘴角噙着一缕温柔的笑容。湍流把他袖中的东西冲了出来,白公胜拾起,是支玉箫,正是二十五年前昭王迁都后赐他的礼。

      他拂去箫身的芦花,不经意看见两个被摩挲得模糊的小字:

      丹蔚。

      似乎是一个女子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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