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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一)

      太阳从西山沉了下去。

      罗铃挎着药篓匆匆赶回山脚的竹舍,天气闷热,她不禁有些口渴,蹲下身掬了捧溪水,猝然惊退几步——原本清澈见底的溪流,此时诡异地染上淡红,越往前颜色越浓。

      她愣了一瞬,拔腿跑上前,只见灌木丛栽着一辆板车,横七竖八躺着几个血糊糊的人,金银器物散落一地。罗铃抬起头,幽暗的天光笼着不算高的崖壁,这些人想必是从上面摔下来的。可这里是长安城外,这座山常有商贾翻越,她从未听说有商队在此遭遇不测。

      罗铃环顾四周,凑近那几人手拿一碰,血还是温的。她扒开最上面的尸体,突然听见一声极低的闷哼,待探手去摸几人的脖颈,便知晓只有被合抱在中间的这个还活着。火折子照亮了那人染血的脸,竟是个异族少年。

      感到她的触碰,他褐色的睫毛颤了颤,紧接着,两只碧如春水的眼珠露了出来。

      *

      穆则在混沌中看见一张脸,眼尾微微上挑,额间一点朱砂痣,让他想起车里的观音像。这小观音絮絮叨叨,嗓音清脆似银铃,说着他最熟悉的语言:“你没事啦,别怕……”

      他猛然挣脱黑暗,坐起来剧烈地喘着气。

      屋内陈设简单却精致,橘黄的灯光里,一个清癯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对他颔首见礼。小观音十六七岁的模样,正托腮倚在榻边,递来一碗水,亮晶晶的瞳仁盯得他有些脸红, “你躺了一天,我换了四种胡语,一说师勒话你就醒了。你们遇到了什么事?”

      穆则很快冷静下来,不慌不忙将前因后果说给她听。他们一行人头次从草原运货来京城,半途遇到劫匪,为了保护财物和对方发生争斗,不慎被打落下山。

      “都道大周繁华安定,没想到天子脚下,也这般危险。” 他摇头。

      罗铃不服气道:“天.朝好人多,你碰上的是少数。”

      父女二人信佛向善,穆则推拒无法,只得住下养伤。

      家主罗胜早年是长安的大儒商,生病后做了居士,将万贯家财捐给官府,搬来村里居住。他孑然未娶,只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养女,自小爱在四方商会里泡着,数门胡语一学就会。

      穆则坠崖时被人拼死护住,除扭了右踝,伤势并无大碍。数日后罗铃领他到衙门报官,明府得知他是师勒人,欺负他不懂官话,发了张新过所便要赶人。

      “别磨蹭,拿了就快走吧!”

      罗铃在路边闷闷不乐地吃了两碗甜雪,穆则抱臂看着她,眼里露出不解的神色。

      她咬着勺子叹气:“没办法,最近盛传师勒要和我们打仗,长安城里所有的师勒人都讨不了好脸色。”

      原本师勒同大周还有些亲缘关系,当今圣上的妹妹安阳长公主十年前嫁去草原当了阏氏。上个月师勒的大王子代嫡母来长安省亲,却在宫宴上当众和太子李浚斗殴,被太子一剑刺死。师勒王大怒,要太子偿命,但宫中就李浚一根独苗,万万不能赔罪,皇帝便以雷霆手段将此事镇压下来,对外宣称大王子咎由自取。师勒王二话不说,陈兵三十万铁骑于祁连北麓,六月还见不到负荆请罪的使臣,就要举兵南下。

      罗铃说到兴头上,拍桌道:“各退一步不行么,打来打去,苦的是百姓!”

      抬头却见穆则垂下长长的睫毛,神情甚是冰冷陌生。罗铃心知他一定怨愤不平,急忙道:“不说这个了,我带你去商会,他们会送你回家。”

      转过几弯街巷,院子遥遥在望。视线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她心中一动,停下脚步,却发现穆则并未跟上来,而是同一群人驻足在墙下。

      罗铃折回来,见他煞有介事地看着一张告示,学旁人频频点头,忍俊不禁:“你又看不懂。”

      他指着墙上,生涩地夸赞:“好字。”

      罗铃笑得直不起腰。初夏的阳光洒在少女娇俏的脸庞上,暖风拂过柳梢,扬起几缕细软发丝,挠着他的手背。穆则不由放下心事,对她扬唇一笑,眼瞳深处波光潋滟,常青的柳枝仿佛要在他的颊边绽出一朵明媚的花。

      罗铃知道那是什么告示。可这张却有所不同,字迹洒脱清逸,落款方正鲜红——岐王李纾安印。

      自师勒向大周派兵后,朝廷就命鸿胪寺在民间遴选通译,随岐王李纾安赴师勒谈判,力避战事。李纾安乃是安阳长公主李纾宁的胞弟,与姐姐最亲厚,这回自请去谈和,朝廷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大周与西域往来二十年,鸿胪寺事外礼,迎外宾,里头都是些高门子弟,给胡人讲讲天.朝礼仪,陪他们饮酒作乐,真正的人才不多。再者,眼下谁家敢把娇养的儿子派去重兵之地?招募数日无果,岐王情急之下亲自写下告示,承诺若通过考试,不论出身良贱,立刻擢为六品译官,家人由朝廷代养。

      罗铃默念着那几行字——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

      阿耶是孤儿,是被朝廷开设的善堂养大的。他读过圣贤书,做过供军衣的商人,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大周,传来要开战的消息,他每晚都睡不好,吃饭时也要叹上几句。她的眼眸亮了须臾,想起阿耶的病,又如流星黯淡下去。

      穆则看在眼里,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走吧。”

      到了商会,师勒的老商人见到穆则,面色一变,请他去里间谈话,出来时对罗铃歉疚道:“两国对峙,别人趁机和我们抢生意做,我无暇送他回去,他伤没好,我也不能收留他干活。这里有些上好的草药给令尊,你看能不能让他先住在罗家,等过段日子让他自己走?”

      罗铃为难道:“这不方便吧……”

      穆则挑眉,老商人 “嘿”了一声,一把将他推到罗铃身前:“怎么不合适?铃娘,你看看,这身板一天能劈十斤柴吧?烧火做饭他也会,要不是我们这儿不需要人干杂活,就收留他了!”

      罗铃本想拒绝,可穆则拿着装草药的盒子,往她手里一搁,漂亮的大眼睛希冀地望着她,蹦出三个字:“我采药。”

      长得乖巧安静,心里可精明呢,罗铃想。她每隔三日都要进山采午时开的花给阿耶熬药,集市上买不到新鲜的,有个帮手也好。

      她拍拍他的肩,“要听话。”

      穆则笑眯眯地点头,变戏法般从袖子里摸出一颗饴糖给她,是刚才在糕点铺桌上拿的。罗铃接过,无奈地嘟囔:“一颗也罢了,以后不可以随便乱拿。”

      穆则停下往自己嘴里送糖的手,想了想,转而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攀着柔润温软的唇将糖块送了进去。见她仍震惊地张着小嘴,红晕从双颊一点点蔓延到耳垂,他眼里泛起一抹纯真的疑惑。

      “在中原也不可以这样!”她好半天才镇定下来,板着脸教训。

      穆则懵懂地点头,罗铃一转身,他便偷偷笑起来。

      (二)

      往常这时两人都在家熬药,今日晚了半个时辰。有说有笑地赶回山下,远远看见林子里火光冲天。

      罗铃吓了一跳,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疯了似的打马,穆则在小院外拦下她,面容冷峻:“在这别动。”

      竹舍成了火海,她在外面喊得声嘶力竭,却无回应。浓烟滚滚,穆则在花厅里踢到一具黑衣尸体,一排钢针扎透喉咙,他掀起衣襟一看,锁骨处果然有个狼头刺青,正是西夜国死士的标记。他习机关术多年,在这里居住几天,看出罗胜并非普通人,这间屋子布有不少机关,想是跟踪来的刺客犹豫数日后决心放火灭口,进来确认自己是否在,却被引发的暗器毙命。

      罗胜端坐在案后,袍子熊熊燃着火苗,可他却如龛里的佛陀,清清静静地看着手中的锦囊。穆则咬牙背起他往外冲,甫一出屋,罗铃就扑上来,一桶水浇在他们身上,眼泪倾盆而下。

      “报应……”罗胜咳嗽着虚弱道,“铃娘,别报仇,这个是你父母留下的……拿着,走远些……”他嘴角溢出黑红的血,双眼湛亮逼人,“小子,不管你是谁,对长生天发誓,别把她扯进去……”

      穆则只觉那目光有千钧之重,默然肯首。罗胜的声音低了下去,“总归……养大了,好好活着。”他呼出一口气,手臂无力地垂下。

      “阿耶!”

      *

      山前落了场急雨,浇灭了大火。

      罗铃抱膝缩在树下,呆呆地看穆则一铲一铲把那个朝夕相处的人埋进泥土。坟后焦黑难辨的木头堆叠在林间,丝毫辨不出曾经的模样,新立的木牌上,那几个她亲手写的大字刺进眼睛,痛苦难捱。

      “你到底是谁?”她从未像这一刻清醒,寒星似的眼死死盯着他,“商人死了,强盗怎会不把金银拿走?他们是来杀你的吧!”

      穆则沉默半晌,艰难地开口:“我是师勒的贵族,父亲续娶后妻,她先毒杀我大哥,又要害我,我便扮成商人躲到长安。这些天平安无事,我以为她不敢对天.朝人下手……对不住。”

      罗铃却问:“你当时不想住在我们家,就是怕有今天?”

      穆则一怔,见她双眸含泪,却并无多少怨恨,胸口不由一热,哑声道:“我会保护你。”

      罗铃抹去眼泪,“阿耶总是为我好的,我听他的话。”

      她打开那只锦囊,里头莹亮的光辉皎若月华。满满一袋祖母绿呈现在两人眼前,还有一枚刻着生辰八字的小银铃。

      罗铃惊道:“我父母怎会有这种东西?”

      普天之下惟有西夜产这种价值连城的宝石。然而自从十五年前西夜灭国,矿山尽归天.朝所有,只供皇室玩赏,或销往海外,给大兴土木的周朝带来巨额利润,极少流于民间。

      穆则沉思良久,“你打算怎么办?”

      眼下最安全的地方只有一个,那些死士再大胆,也不敢欺负到官府头上。可他不好开口,也不想在此时揭破身份,他已不能要求她做什么。

      罗铃忽地来到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阿耶,我现在还不能离开长安。”她目光坦荡澄澈,清脆道:“我知道你的心愿,我要去鸿胪寺当通译,陪岐王殿下北上谈和!”

      此言一出,穆则先是一喜,又一忧——喜的是两人想到了一处,忧的是知易行难,前路未卜。话至嘴边,却莫名成了反驳:“不行,罗先生希望你平安,而不是以身犯险。”

      罗铃站起来,“这也是我的愿望,身为周人,自当为国朝分忧,阿耶不会怪我的。”

      她神态极是认真,清丽的眉眼间带着一股倔强,穆则想到罗胜临终前的嘱托,暗自愧疚,也学她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

      罗铃径自跨上马,穆则什么也没问,只乘马跟着她。不多时又落下一场骤雨,她的鞭子越挥越快,好像要把所有的悲伤都抽散在风里。马儿踩到什么尖锐的东西,突然腾起前蹄,罗铃掌中尽是雨水,抓握不稳就要落地,穆则脚下一蹬,飞身接住她,两人一齐摔在河滩上,滚了几圈。

      炙热的液体浸湿了他的脖子,风雨中,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捶打着他,狠狠发泄了一通,最终却没说一个伤人的字。穆则抱着她,仰面朝天,任由雨水自发白的天际滑落眼眶。

      哭声随着大雨渐渐停息,他低下头,原来她累得睡着了。他轻柔地抚平她的眉心,就这样闭目躺了个把时辰。

      *

      旭日东升,南市的百姓们围着一处指指点点。

      罗铃拿着手中刚从墙上揭下的告示,心里原有些畏缩,可一想起阿耶,就有了勇气。她大声道:“这告示上并未写女子不能参选,男女俱是大周子民,既有此机会,自然要尽力报恩。”

      “小娘子,你要报什么恩?”一个温润醇和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

      人群分开一条道,一位白衣男子从轿中走下,朝阳为他镀了一层暖融的淡金。他已经不年轻了,眼角有细细的纹路,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淡然超脱的韵味,又不失风雅。

      罗铃看到他,不知为何心生亲切,朗声答道:“天地盖载之恩,日月临照之恩,国家水土之恩,父母养育之恩!”

      众人皆为她含泪毅然的神情所动容,穆则心中亦大为震撼。

      那人大笑:“好,好!四日后,你来本王府上考试。”又向周遭道:“古有木兰替父从军,说不定本朝就能出位兵不血刃的女将军,这份心意实属难得,若有人想报效国朝,尽可揭榜去考,无论成与不成,无人敢笑话你们。”

      岐王李纾安在酒楼上待了一宿,天明时分见有人揭榜,还是个姑娘家,好奇之下便过去瞧,这一瞧,倒教他生出几分长辈的爱护之情。

      他看着她盈盈下拜的身影,不知回忆起什么,神情恍惚地退回轿中。

      商会得知罗家遭了强盗,给罗铃腾出一间书房住。

      岐王颇喜引经据典,这回谈判不仅要求译官通晓胡语,还要熟诵四书五经。她从小被养父逼着读书,此时方知有用,只恨光阴太短佛脚难抱,满架书籍不能全部塞进脑子。

      整整一天罗铃都没胃口吃饭,傍晚终于有些腹饥。她疲倦地打开门,不料穆则叼着根草,躺在台阶上闭目养神。

      他看出她的诧异,拍拍身上的灰,随意道:“没房间了。”

      罗铃没想到他昨夜就睡在外面,还好天气和暖不下雨,不然肯定得睡出病来。她语气缓和不少:“进来坐吧。”

      穆则一笑,从身后端出一碟糕点,用蹩脚的官话道:“背书很累,要吃核桃、花生、葡萄干、酪浆……”

      “别说了!”罗铃大叫一声,肚子也叫起来。

      穆则把剥好的核桃仁放在案上,看了眼她的草稿,拾起笔,在纸上写了一行细长蜿蜒的师勒文,接着流畅地诵读一遍,嗓音潺潺如泉。

      “应该这样译。”

      好啊,果然又骗了她。可她一想,他从来没说过看不懂中原字,又被他糊弄了!

      罗铃瞥了眼摊开的诗经,小声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穆则不答,唇边露出两个梨涡,镇定自若地指了几处,“还有这些,也不太对……”

      夜色渐深,两人一边吃一边谈,一本诗经翻了几十页,罗铃的眼皮撑不住合上了。烛影将少年的轮廓勾勒得深峻,眉峰似旷野上起伏的苍山,眼眸却像万顷柔和的海水,倒映出她安睡的模样。

      他翻到最初那页,一字字努力地念出来:“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穆则全身上下摸了一遍,只找出一片六瓣花形的银片,穿了根细红绳,夹在她的书里。草原上的少年,向来干脆利落,不多想便这样做了。

      “芍药。”他低声说。

      (三)

      廿四考了一整天,题目又多又难。卷子经评审汇总到岐王面前,判定最终名次,择优给予品阶。会点师勒文的百姓都参加了考试,放榜那日,巷口足挤了有百人。

      罗铃从名单最后一列开始看,看了一半还不见自己的名字,腿直发软。穆则突然指着最前面唤她:“铃娘!”

      罗铃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先是一愣,巨大的喜悦几乎冲昏了头脑,穆则双肩一沉,她如一只云雀扑了过来,拉着他上蹿下跳,又哭又笑:“穆则!我考上了,我能去了!阿耶要是知道,肯定很开心!”

      穆则高兴地抱着她转了几圈,周围的人纷纷哄笑起来,罗铃“啊”地一声挣开他,捂着脸跑远了。

      “罗小娘子,王爷要见你呢!”府兵连忙追了过去。

      *

      从王府回来,罗铃私下提起李纾安的话。

      “太子生性文弱,连兔子都没猎过,怎么就一剑杀了大王子?王爷以为此事有蹊跷,怕是有人在使离间计。当天的宴会是鸿胪寺准备的,王爷说我也许能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宫里已经审问过宴会上所有的礼官,没发现任何问题,可岐王依旧存有疑虑。罗铃是个女孩,旁人对她没戒心,正好用得上。

      灯影笼住穆则的侧脸,他出神地望着窗外,目光复杂,“巴图身经百战,听说太子并未刺中要害,当场毙命没有道理。”

      新官上任的喜悦很快就被繁重的任务冲淡了。罗铃早出晚归,学习礼仪文法,一举一动都有专人调.教,穆则扮成小厮给她送饭,发现她吃饭都在念念有词地练翻译。如此一来,她根本没时间为岐王调查这件事,但过了两天,穆则告诉她,看见一名同僚进了东宫。

      罗铃打听之下,知晓那是鸿胪寺的改火令,负责为宫里置办木柴。

      《周书》有更火之文,春取榆柳,夏取枣杏,秋取柞楢,冬取槐檀。四时的柴火用度有严格规定,不能乱用。

      三天后,改火令派去东宫的小吏换了两人。

      罗铃谨慎地跟在宫女身后,经过花园,望见一名少年立于水榭后,绯袍绣团龙,头戴乌金冠,面容温文尔雅,与岐王有几分相似。

      穆则忽然停下脚步。

      罗铃要喊已然来不及了,眼睁睁看他疾步走过去。

      太子李浚看见一个小吏走近,待对方摘下官帽,站直了抬起头,露出一张异族面容,不禁瞪大眼:“你——”

      “殿下,借一步说话。”

      没想到运气这么好,居然直接见到了太子。李浚果然如传说中斯文宽和,怎么看也不像会杀人。

      “那日宴上原本宾主尽欢,教坊司的舞姬给巴图劝酒,他举止不雅,孤出言制止,他突然勃然大怒,嘴里不知说着什么,那副模样不像是喝醉,倒像是发疯,一拳挥了过来。孤下意识拔出佩剑抵挡,谁知他连避都不避……没等太医过来,他就去了。可孤那一剑实在未用力呀!”

      李浚红着眼道:“孤成了大周的罪人,宫中却查不出所以然。唉,辛苦王叔了。”

      穆则道:“殿下可记得当时有什么异常?酒,熏香,食物……”

      罗铃两头翻译,自己添了一句:“还有酒席前巴图王子去过哪儿。”

      李浚仔细想了想,“大王子身上带着一股特殊的香气,有点像薄荷,孤还在心中笑话他。我们吃了不少师勒的食物,不记得谁提议,让巴图当场给大伙儿烤只羊,他乐呵呵地就下去烤了……酒席前么,我教他下棋玩儿,席中他离了一次。”

      穆则躬身一揖,神情是罗铃从未见过的凝重,只听他缓缓道:“先前欺瞒殿下,只因屋外耳目众多。我不是巴图的家臣,而是师勒三王子穆则,此次秘密来长安,就是为调查兄长横死一事,希望殿下不要将我的身份泄露出去。我要求查看巴图的遗体。”

      罗铃手中的茶杯当啷一声砸在桌上。

      *

      从停尸的屋子出来后,穆则面如沉水,双目赤红。

      罗铃本来还在气他是个谎话连篇的惯犯,瞟见他指骨上的血痕,像是在墙上打出来的,就知晓他定在里面撕心裂肺地哭了一通,气顷刻就消了。

      一路无话,回了商会,穆则就不见了。罗铃找了很久,月上梢头时,发现他坐在屋檐上,看着那轮玉盘。

      “西出长安,越过河套,翻过天山,就是师勒的草原了。那里月亮比长安要亮得多,干净得多。”

      罗铃爬上去,坐在他身边,陪他看月亮。

      “我们兄弟三人一母同胞,感情极好,我喜欢经商,大哥就帮我建立了长安的师勒商会。他临行前让我们照顾好父王,阿耶上了年纪,容易冲动。”穆则的语气冷下来,“剑伤并不致命,他应该是中毒而死,仵作验不出来。我一定会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罗铃小心地问:“追杀你的人到底是谁?和杀大王子的是一伙吗?”

      穆则揉了揉她的脑袋,避开她的清亮的眼神,“现在下定论还太早。”

      接下来几天,穆则四处奔走,比罗铃还要忙。这晚她下了值,煮了两碗阳春面,左等不见他归,趴在书上睡着了。朦胧中有人轻抚她的额头,像是阿耶,她沉浸在梦里,不愿醒来。

      穆则今日去见了那个劝酒的舞姬。女孩和罗铃一样大,被关在大牢里拷问得体无完肤,人都痴傻了,反复嚷着冤枉二字。他想起自家院子里那个固执坚强的小姑娘,便不忍心让通译继续盘问。之后费了些周折,得知巴图离席时,女官春桃给他送了一碗醒酒汤,由于是太后宫里的嬷嬷,自然没人怀疑。

      他心底有了论断,把罗铃抱去榻上,欲走时却被她在睡梦中拉住。他在榻边站了一会儿,终于坐下,右手紧紧地反握住她,疼惜的目光转向书架上罗胜留下的锦囊。

      明天再去王府吧。

      (四)

      “三王子,此事当真?”李纾安放下茶盏。

      穆则带着一名通译来到王府,向他说明身份来意,“我打听过,春桃原本是长公主的侍女,随她在西夜待了两年。倘若殿下信得过我,就让我去审。”

      李纾安愕然的目光逐渐变成悲哀,良久道:“不要查了。”

      “殿下在害怕什么?”

      李纾安看着眼前的少年,露出一丝苦笑:“你还太年轻了。有些事……”

      穆则直视着他:“有些事深究下去,谁也得不了好处。可我时时想着父兄,念着师勒和大周十几年来的安宁,所以不得已而为之。殿下与阏氏姐弟情深,当能体会我的心情,从您决意北上谈和的那一天开始,您心里就有数了,不是么?”

      李纾安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眼中溢满绝望,自言自语:“你说的对,谁也得不了好处……十年前她嫁过去的第一天,我就后悔了。我们都是罪人。”

      两日后,岐王向陛下请令,逮捕太后宫中一名女官。

      昏暗阴森的牢房里,穆则轻轻哼起一首西夜歌谣。

      春桃冷淡的面容一颤,千种情绪霎时涌上心头。她想起多年前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被乱箭射死的将军,滔天的火海焚烧了西夜王城整整三日,尸横遍野,嚎哭不绝。无数个晚上,她被那些无名鬼魂从水面拉下去,坠入地狱。

      “郁披香,榆木,烤羊,醒酒汤。嬷嬷可想起什么了?”

      穆则用西夜语道:“你在醒酒汤中下的郁披香很少,验尸自然验不出来,可那种香味很浓,逃不过别人的鼻子。你们的《周书》里说,改火令‘春取榆柳’,那天烤羊用的木材是榆木。我说的对吗?”

      郁披香是西夜王室秘药,能致幻,使人性情变得极为狂躁,对五脏六腑造成的伤害很大,外界的一点刺激就会使受害者产生过激的反应,而榆木的气味能使这种药加倍起效。那日巴图饮了许多酒,李浚一剑刺来,他在晕眩中根本无法躲开,脾脏受创,无力回天。

      春桃幽幽地望着跳动的烛火,浮出一个瘆人的笑,“师勒人马上就要南下了……报应,都是报应!”她的声音变得疯狂,“我儿子才两岁,那么小的孩子,马蹄一踏,就没了……他们死的有多惨,皇帝都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计划的!”

      穆则冷声道:“所以你们就设计挑拨师勒和周朝的关系,想让周人也尝尝被灭族的滋味?”

      春桃泪流满面,“西夜灭国后,公主在长安住了五年,师勒王来求婚,她立马答应再嫁。我知道,她也想复仇,给她的先夫和女儿报仇!那孩子还不会走路,见了人就笑,笑起来铃铛似的……公主已经等了十年,终于盼到这一天……”

      “你们和周朝滥杀无辜的军队有什么两样?我大哥就该当你们报仇的工具,不明不白地去死吗!”

      她仿若未闻,凄厉地叫道:“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吧,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求求你,让孩子们投个好胎……”

      穆则袖口一动,一枚铃铛滑了出来,叮铃作响。春桃的尖叫在看到那行八字时戛然而止,猛地扑在栏杆上,“那是什么?你回来——”

      他心中既痛又涩,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牢房。

      *

      岐王似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让罗铃停止打探,专心练习翻译,还时不时把她叫去王府,像个邻家伯伯一样送她许多零嘴。她津津有味地吃着核桃仁,岐王就在她对面写信。

      李纾安看她偷偷探着脑袋,微笑道:“我少时很想去看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如今终于能实现这个愿望,须得好好谢谢皇兄。”

      罗铃向往道:“那里肯定很美,不过长安才是世间最美的地方。”

      李纾安笔下一顿。这孩子总是勾起他的回忆,很多年前,也有人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端午过后,天气变得异常炎热。

      罗铃穿着厚重的官服,热出一头大汗,神采奕奕地跟随谈判的队伍出城。穆则上次回来后,话少了很多,替她收拾行李的时候都心不在焉。

      车队带着大王子的灵柩,以行军之速经过金昌、张掖,出了关后,粗粝的热风卷着砂石,吹在人脸上生疼。

      关外的夜晚来得很早。当清冷的月光从云间泼下,万物都浸在茫茫霜色中,罗铃出了帐子,放眼望去,关山如铁沙如雪,一弯钩月如淬火后冷却的刀锋,凌厉地悬于中天。河水似长龙蜿蜒在大地上,直至尽头黑魆魆的山岳——那便是祁连山了。

      一缕苍凉箫声在寂静中升起,如泣如诉,仿佛是几百年来深埋河边的无数白骨唱出的思乡曲。她不由想起长安的万家灯火,转头却见李纾安独坐沙丘之上,手持竹箫,眼中淡淡的笑竟让她觉得悲哀至极,几欲落下泪来。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穆则走到她身侧,低哼这曲《关山月》。

      罗铃道:“我明天要尽力帮殿下谈和。”

      穆则揽住她的肩,胸中有千言万语,出口却汇成一句:“你一定能行。”

      “你在想什么呀?”她问。

      穆则没有说话,他只想抱她一会儿,再抱一会儿,在天亮之前。

      *

      东方既白,师勒二王子派一千骑兵领巴图棺椁去祭坛火化。

      随行的几十名官员战战兢兢,生怕这些牛高马大的胡人把他们扔在柴堆上,罗铃担心自己译不好,反而紧张得忘记了害怕。祭坛设在山脚,密密麻麻驻着许多士兵,最前方是二王子,中间围着一张金辇,四角站着侍女,便是师勒阏氏、安阳长公主李纾宁所在了。

      李纾安难抑激动,令众人候在原地,孤身一人上前,白袍在漫漫黄沙中飘逸飞扬,犹如流云鹤羽。罗铃崇敬地望着他半天,转头发现穆则没跟来。

      他应是回师勒军中了吧?居然连声招呼都不打!她心头酸涩。

      公主的风姿同想象中那样,高华典雅得像大明宫里一株盛开的牡丹,岁月仿佛不忍为她的脸镌刻一丝痕迹。那袭秋香色的宫裙样式已旧了,可穿在她身上,依然美得江山失色。

      “你们终于来了。” 她由侍女搀扶,款款落地。

      李纾安蓦然想起这套衣裙,正是十五年前她作为西夜王后回长安省亲时穿的。

      恍如隔世。

      他艰难地说:“阿姊,停手吧。”

      李纾宁静静望着他一笑,随即高声道:“今天的事,本宫不插手,由二王子你来定夺。”

      话音刚落,远处沙尘骤起,一人一马驰骋而来,她脸色微变,二王子当先喜道:“穆则,好兄弟,你回来了!”

      眨眼间,黑马奔至军前,穆则一声令下,几个师勒兵制住了阏氏的四个侍女。

      李纾宁冷笑:“三王子,你是什么意思?”

      “父王呢?”穆则问。

      “大王卧病在床,今日来不了。”李纾宁淡淡道。

      “只怕是被公主制住了吧!”

      穆则的目光在场上转了一圈,皱起眉,罗铃站得离士兵太近了。那丫头却丢给他一个白眼,叫他气结。二王子沉下脸,他也正有此意,但父王对阏氏言听计从,下令让他代行,他不敢抗命。

      “来人,将她拿下!” 穆则举起弯刀,这柄宝刀为师勒王所有,刀锋所指,莫敢不从。李纾宁心机极深,他必须先发制人,不让她有脱罪的机会。

      李纾安和周朝人俱是一惊,公主的反应远比其他人来得快,罗铃只觉眼前银光一闪,再睁开眼,脖子上已多了柄袖剑。

      肌肤刺痛,一丝血淌了下来。

      李纾宁道:“穆则,你要想清楚。”

      岐王没打算活着回去,她便挟持了罗铃。

      穆则方才和这小姑娘的举动她看在眼里,况且其人左腕系着一根红绳,绳上拴着枚花形银片,那是从先阏氏首饰上拆下的,平时他一直戴在项下。

      她的心思飘忽了须臾,她的女儿要是活着,也该有这么大了吧。

      穆则又心疼又焦急,面上却不透半分,放下弯刀,镇定自若:“公主,你的计策已经败露了,我已将因果写明,传信给父王,你从现在开始,不再是我们师勒的阏氏。”

      李纾宁不置可否,轻蔑地笑了笑。

      穆则跳下马,故意放慢语速:“十七年前,周朝国库空虚,天子在皇商罗胜的建议下看中了西夜的祖母绿矿,将你嫁给西夜王安承训,不料周旋两年,国王仍拒绝将矿山拱手奉上。他一气之下骗你回长安省亲,发兵屠了西夜王城,收归矿井,安氏自此灭族,你也被软禁太后宫中。”

      他语气平淡,罗铃感到自己颈上的刀刃在细微地颤,公主的呼吸急促起来。

      “周朝每隔几代都送宗室过去联姻,国王与汉人并无多少差异,皇帝却视之为蛮夷,实在昏庸。”穆则走近几步,“汉人有个词,叫作‘卧薪尝胆’,公主比那越王勾践也不遑多让。 ”

      “你寡居长安五年,父王想同周朝交好,便带重礼来长安求娶,这些年对你百依百顺。可你呢,大哥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为了挑拨师勒和大周的关系,竟将他害死,怂恿王旗杀进河套,像周军屠了西夜一样屠了长安!那样周密的计划,惟有熟知周朝、西夜、和师勒的公主您能想出来,也只有您,会命西夜死士暗中追杀我,阻挠我查案。”

      周围一时极静,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惟有岐王默然垂泪。

      李纾宁轻嗤一声。

      “是又怎样?”她用一种少女般的口吻轻松地说:“我不喜欢师勒,不喜欢长安,不喜欢皇兄,到后来……连弟弟也不喜欢了。”

      她架着罗铃,在礼官面前优雅地踱步,“都是熟面孔,李大人,张大人,我向皇兄苦苦求情时,你们这些当初求我嫁去西夜的官,都在干什么?我为我的夫君和女儿挣命时,你们是怎么说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真是令人难过啊。”

      李纾宁一直在笑,罗铃却觉得比哭还要让人难受,她的步子快起来,语气癫狂:“我早就死了,死在西夜灭国的那一天。我今天让你们来,不是要谈和的。”

      “阿姊!“李纾安痛苦地喊道。

      她唤着他的乳名,眸中秋水漾起哀色:“青雀,你还是来了……我不怪你劝我嫁来师勒,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忘记……可你没有孩子,你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人害死,是什么感觉!”

      一阵狂风吹来,风沙后出现黑压压的人影,马蹄如雷动,一幅狼旗映入眼帘,正是穆则搬来的师勒王亲军。李纾宁并不惧人多势众,捏起项上竹哨,轻轻一吹——

      几声连环巨响在山石处炸开,穆则蓦然明白过来她要干什么,大喊:“撤离山前!快撤!”

      大势已去,她想让所有人统统死在这里!

      众人惊恐地看见那座矮山开始出现裂缝,越来越宽,碎裂的石块掉了下来,立刻砸中几个士兵。人群抱头鼠窜间,李纾宁不慌不忙地携着罗铃往山体走去,脚步轻盈如云,甚至还柔柔地用西夜语哼着一曲安眠调。

      “你们一个也逃不掉。”她愉快地说。

      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罗铃眼前闪过阿耶慈祥的笑容,岐王温雅的脸,还有那片夹在诗经里的银色小花……

      “穆则!”她哭叫道。

      什么东西被远远地抛了过来,叮铃铃一响。

      “她是你亲生女儿!罗胜把她带回长安养大了!”他声嘶力竭地大吼。

      轰隆一声,罗铃什么也听不到了。

      世界倏然变得很静。

      黑暗里,李纾宁眼前浮现出那座遥远的城。

      长安……

      那里有漫卷漫舒的闲云,有破天向日的甲光,有大明宫里停驻的鹤,有梨园内茀茀的秋草。

      那里有棕发碧眸的胡姬,胡旋舞献一段太平盛世,那里有当垆新酿的美酒,倾金樽斗三百诗气纵横。

      这一切峥嵘,都隔于漠漠秦川如织烟,长河尽头雁阵破云而来,携萧瑟西风次第掠过边城的旌旗,眨眼便飞度迢迢关山,十年孤月。

      她其实是喜欢长安的。

      只是这喜爱,被仇恨永远埋在了心底。

      罗铃感到有人温柔地抚摸她眉间的痣,手指沾着腥热的液体。

      “我的小铃铛,都这么大了。”

      似笑,又似一声叹。

      (五)

      大周明光三十年,长安城依旧歌舞升平。

      初雪落后,师勒的使臣终于抵京。草原的王子死在长安,周朝的亲王也永远留在了草原。罗铃婉拒了郡主的册封,执意在鸿胪寺作译令,搬进岐王府居住,方才知道舅舅给皇帝写的信,是一封草拟的和平盟约。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

      愿这天下承平,再无战乱。

      愿金戈铁马百万军,只为御敌出边关。

      愿玉门关外长城北,也有万里春风年年来。

      罗铃在桥下放了盏河灯,目送它顺水飘走。一朵烟花绽在夜空,化作千百条金流苏垂落,大明宫庆祝订盟的典礼开始了。

      那场变乱后,她被人从乱石堆里刨出来,和一帮残存的礼官回了大周,李纾宁用身子护住了她,她只受了点皮外伤,可没能来得及和母亲说上一句话。

      她看着瑰丽的焰火,又想起那曲苍凉的《关山月》。穆则此时又在做什么呢?

      “原来在这,难怪我在鸿胪寺没找到你。”

      罗铃霍然回首,那个日思夜想的人竟然活生生地站在桥头。雪花落在他的锥帽上,那双碧绿的眼睛含着明亮的笑意,比天上的烟花还要绚烂。

      她一步步走过去,似是不可置信,穆则将她抱起来,在桥上飞转几圈:“现在长安有了西域三十六国的总商会,我以后要长住这里当会长了。”

      “那不就是人质——”

      穆则捏了一下她凉凉的鼻尖,用官话慢慢地道:“傻瓜,我只愿意当你的人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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