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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一)

      齐峦醒时正是深夜。

      一张莫名眼熟的脸搁在枕边,幽幽烛光透进敞开的描金帷帐,将那双烟眉描摹得情意绵长。

      “什么人?”喝问未落,齐峦的袖剑已抵住她修长如玉的脖颈,包裹伤口的纱布因动作渗出鲜红。

      他做太子时,不少人挖空心思往他房里塞女人,登基后再无人敢犯天威。谁都知道大钧皇帝身子骨弱,不近女色。

      猗兰殿守卫森严,此人是如何进来的?

      少女缓缓睁开惺忪睡眼,转头望向墙壁上挂的画,眸中春水湛湛。齐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猛然一震——

      古画上闭目小憩的美人,不见了!

      活生生的美人优雅地用手背遮住哈欠,口音陌生而软糯:“屋里只有此处堪堪能落脚。简陋如此,竟能居住?”

      齐峦的剑掉了下去。

      *

      成精的画是赵王送的。

      齐峦早知赵王心怀不轨,在御书房布下人手。他生性淡泊,唯爱收藏名画,赵王声称从某个盗墓世家得来一幅瑶池春睡图,乃是三百年前的越国画师凤池所作,要在离京前献上。凤池出身玄门,天纵奇才,却在名声盛极时销声匿迹,遗作价值万金。

      赵王摊开画轴,美人的云鬓露了出来,再是轻阖的眼,飘摇的衣,最后是一只淬毒的匕首。

      齐峦本可避开这招图穷匕见,但彼时心头一颤,牢牢盯着画,竟走了神。刀尖划破了胸口,再深几分,御医便束手无策,埋伏的暗卫将赵王当场诛杀,闻讯赶来的沈贵妃要毁了这幅溅上他心头血的晦气之作,被他喝止。

      他想,自己大概魔怔了,非但把画挂在寝宫里,还没叫钦天监来捉鬼,任由她在屋里倨傲地昂着头,袅袅娜娜地晃荡,这里瞧一瞧,那里瞅一瞅,嘀嘀咕咕将雕梁画栋贬得一文不值,像只聒噪而美丽的蝉。

      齐峦望着那张清艳绝尘又好奇懵懂的脸,不知为何没有脾气。他也没空发脾气,洗了把脸,亲自换了纱布,艰难地走到案边,一刻不歇地批阅堆积数日的奏折。

      美人见他半眼也不看自己,撇嘴坐回龙床上,轻嘶了声,仿佛被柔软的棉花硌得骨头疼。无论她怎么挑剔住处,齐峦都置若未闻,到最后她迷茫地问:“你不怕鬼吗?不怕死吗?”

      齐峦去摸一宿未动的药碗,刚一抬手,体内便传来一阵难言的剧痛。多年重病、新伤和毒素将他折磨得喘不过气,晕眩过后,对面镜中的人影渐渐清晰——那是一具早就抽空了灵魂、疲倦至极的躯壳。

      他咳嗽起来,忽然便笑了。

      死了倒好。

      窗外响起晨钟悠鸣,美人露出沮丧的表情,化作一缕青烟钻回画里,悠闲地睡了。

      夜已尽,第一缕阳光透了进来。

      赵王谋反牵扯的大臣太多,齐峦在早朝上力不从心,回殿便发起高烧。他生母位低,幼时在宫中遭人冷遇,少年时又去北疆平叛,落下一身的病,常常痛得生不如死。他犯病时总是独自待在屋里,从不许内侍进暖阁,妃嫔们排着长队给他送粥送药,他一个也不见。

      接下来的几天,齐峦受够了那只鬼的念叨——睡时她说话,醒时她说话,烦不胜烦去花园透风时,她和他养的金鱼说话。他在榻上大汗淋漓、掏心掏肺地咳嗽时,她就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观看,好像第一次见这样有趣的场景。

      几番折腾下来,他连恼怒的力气都消失殆尽,在半梦半醒间喃喃对她说了第二句话:“你到底是谁?”

      美人剥着桌上的柚子,把果肉一粒粒掰开,工工整整地摆在桌上,一共是一千两百三十二粒。

      “我叫越水。”

      齐峦断断续续睡了三天,恢复了些精神,发现桌上的奏折已按轻重缓急归好类,绢面带着淡淡的柚子香。

      他走到泛黄的古画边,负手细观。除了半阙青玉案,凤池的印,和烟云间栩栩如生的神女像,再无其他有迹可循的内容。这只鬼昼伏夜出,带着股慵懒的矜贵,言辞文雅却肆无忌惮,那是被供养出来的特征。他宫里的布置也根本没有她说得这么上不了台面——她应该当过人,住过更好的屋子。

      她死了多少年?

      为什么年纪轻轻就离开了人世?

      齐峦只知道她叫越水,或是月水,总之不愿多问她一个字。

      *

      暮春过去,殿外有了第一声蝉鸣,古画还是挂在暖阁里,没有移走。

      越水不能离开画卷百步,若是到别处吓人就不妙。齐峦想,他的暖阁无人可进,这样倒免了许多麻烦。

      沉寂多年的猗兰殿从没这样吵闹过,可并没有预想中难以忍受。她有一把细雪般的好嗓子,他听着念叨批了一会儿奏折,回过神,笔尖的墨汁滴在纸上,字迹已经糊了。齐峦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为何没赶她走——他已经太久没听到别人滔滔不绝、生气盎然地说话了。

      总归是那几个单调的话题,天气的好坏,家具的好坏,宫人的好坏,檐下那一窝燕子的好坏,从她嘴里说出来有种天真的活力。憋了几百年,她停不下嘴,却从未涉及自己的经历,那恰恰是他为数不多想听的东西。

      齐峦丢掉废折子,用笔杆指着绿窗纱,第三次对她开口:“你生前是只蝉罢?”

      她笑眯眯地纠正:“是仙女,凤池就是这么画的。”

      他不由起了兴趣:“你和凤池很熟?”

      越水摇摇头,用涂了丹蔻的指甲慢慢地撕着柚子皮。齐峦看着她低垂的眼睫,最终没有问她是怎么死的,又是被谁封在画里的。

      夏去秋来,流云聚散,齐峦的病更重了。他立在窗口,眺望着满池残荷枯水,感到自己在时光中静默地枯萎。嫔妃们要来探望,他一概拒之门外,连对他恩重如山的老师和一同上过战场的将军也不愿见。晚上醒的时辰愈加少,他的话却一反常态地多起来,支离破碎地描述着塞外金黄的月亮,皓白的雪原,南飞的孤雁,还有更小的时候,母亲为他盖被的柔软的手。

      越水偶尔会搭腔,到后来,她干脆不下画了,许是觉得他太过无趣。

      齐峦望着中秋的月亮,莫名有些想念盛夏时节的蝉鸣。一日他拖着沉重的病体走进暖阁,忽然觉得殿里空荡荡的,抬头望向那副八尺高的画,才想起越水已经很多天没有现身。

      剥好的柚子孤零零地放在供桌上,已经干了。

      (二)

      这日齐峦终于忍不住去了藏书楼,翻找很久,直到日落才回殿。

      他褪了外袍打算歇下,一掀床帐,看到越水趴在新换的软褥子上。她抬起一张憔悴苍白的脸,是个名副其实的鬼魂。

      他压下那点若有若无的喜悦,问:“你怎么了?”

      越水眼巴巴地瞧着他,鲜红的舌尖舔了舔嘴唇:“我想吃人。”

      齐峦仿若未闻,给她丢了个柚子,照常去隔间批奏折。下半夜收工,她已经回去了。

      房里极静,烛影幢幢,照着画中人倾国倾城的侧脸。画纸本该残留几滴血迹,却古怪地整洁如初。齐峦从袖中拿出一个指头大小的玉瓶,拨开木塞,檀香混着一丝血腥气飘了出来。他挑了只细紫毫,润了点红色的液体,小心翼翼地落在瑶池盛开的菡萏上。

      第二日越水脸色好上大半,却不像以前那样话多。她安静地靠着书架,盯着空白的画,剔透的瞳仁玻璃也似,像尊没有活气的玉雕。

      她不开心。

      接下来几天,一箱又一箱衣裙源源不断送到寝宫,宫人们私下嚼舌头,齐峦只当听不见。

      越水把裙子铺得满地都是,一边变着花样挖苦尚衣局,一边迫不及待地试,半个时辰就要换一套,站在落地镜前美滋滋地转圈,自得其乐。齐峦素来喜净,根本忍受不了凌乱,这时却想,三百年都穿同一件衣裳,确实怪闷的,何况她生前那样的身份,自然挑剔到极处。

      “做工一代不如一代。”越水拎着裙角评价,“这件呢?”

      齐峦一个好字说了千万遍,她竖起眉头,嫌他敷衍。实则他看不出差别,只觉她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她的眼睛忽然黯淡下来,拉住他的袖子恳求:“我想穿新裙子出去,就是一个时辰也好。”

      他蓦地沉下脸:“不行。”

      后几日笔润好了,墨也研好了,连书房里的秉笔太监也没这么尽心。案上的折子摆得整整齐齐,旁边还附上厚厚一叠用蝇头小楷写出的对策,用词古旧晦涩,却难得有几处想法同他不谋而合。他不为所动,直到黄澄澄的柚子变成晶莹剔透没有白瓤的果肉盛在碗里,上头还插着牙签。

      越水站在他面前,用纤细的手指把银碗朝前推了几寸,小声问:“好不好?”

      齐峦被那眼神看得心软,吐出三个字:“我想想。”

      她的眼睛像秋天傍晚的星星一样亮起来,笑得傻里傻气。

      他把插着牙签的那块放进嘴里,剩下的都还给她:“酸。”

      *

      这一年钧朝先后经历了大旱、蝗灾、洪水,终于紧巴巴撑到了新年,当各地灾情减弱时,齐峦已是强弩之末。入冬之后,太医频繁出入寝宫,劝他不要劳累,可宫中压根没人可以管住这个孤僻而固执的皇帝。

      越水的精神越来越好,可也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榻边。他的睡眠比夜晚还漫长,就算她趴在他耳边说话,他也听不见。

      到了正月十五那日,齐峦奇迹般地走下地,洗了澡,换了衣,而后熄了灯。

      月光下的美人呆呆地望着他,他微微一笑,卷起墙上的画放进布袋,沙哑道:“我们走。”

      越水从来没有上过街。不记得多少年前,她曾站在高楼上眺望,黑漆漆的大地只有王宫灯火通明,像个燃烧的牢笼。

      年节最后一天,京城解了宵禁,大街上人山人海,几丈高的灯树在闹市中璀璨生辉。满月照着人间,星子落在湖面,画舫在银河的波光里漂流,清辉笼着一船飞花似的笙歌。

      她太兴奋,又跑又跳,先把五两银子抛给了勾栏里的耍猴人,又买了甩炮,噼里啪啦砸在青砖上,吓得小娃娃们哭爹喊娘。齐峦把布袋撂给她,买了两支糖葫芦,一转身她就不见了。

      就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

      画在她手上,她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齐峦疾步走过三条长街,血气涌上喉头,终于精疲力竭地在桥边停下。茫然若失时,琵琶声应着牙板升了起来,不远处,一个背影站在戏台下,与嘈杂的人群格格不入,像一抹清冷的雪光,猝不及防刺入他的眼。

      戏是老戏,讲的是一位前朝公主死在十八岁上,魂魄与为她画像的少年相会的故事。一曲终了,人潮散去,她还呆立在原地,任由梅花枝上的残雪盖满兜帽。

      齐峦走到她身后,默默地站着。

      旁边一个卖糖粥的小贩恨铁不成钢地道:“这位官人,你就这么看干着?快想个法子哄你家娘子高兴。”

      越水霍然回头,抱紧手里的袋子,神情由慌乱变为尴尬:“谁是他……”

      一道焰光冲上夜空,化作千百道星雨冉冉垂落。面前的男人披着满身星芒,苍白清隽的脸染上些许烟火的暖意,以折扇轻轻抵住她袖口,用低柔含笑的嗓音抑扬顿挫地念出戏词:

      “我见那春山如黛,碧水如蓝,可知画中白云间的帝子,乘长风下了哪座翠微山?”

      越水怔怔地望着他,扑哧一声。

      “不走了?”

      她愕然。他的瞳仁印出一地冰雪,寂而冷。

      “不走了。”

      她微笑起来,亲昵地攀住他的肩,幽幽的香气钻入鼻尖,“我累了,带我回翠微山吧。”

      反正他快要死了。

      *

      回宫后,越水仍未平复激动的心情,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街上的车马、灯谜、还有柴门里冲她嚷嚷的恶犬。

      她说到兴头上,声音忍不住大起来:“……原来现在的戏是这样唱的!”

      窗外似有枯枝嘎嘣一响。

      齐峦一言不发,倚在枕上静静地听,眉眼熏着烛光,柔得像水。

      上元过后,越水变得很乖。她给他读折子,讲故事,剥柚子,还帮他挑衣服。齐峦让人把猗兰殿装饰一新,摆上许多华丽热闹的玩意,内侍几乎认不出这是之前雪洞般的屋子。皇帝明明没有召幸任何人,里头却像住了位金尊玉贵的娘娘。

      这日齐峦一进暖阁,冷不防看见墙上的画被人划得乌七八糟。美人的脸惨不忍睹,一道道墨汁纵横交错,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貌,裙子也印着杂乱的黑条。守殿的暗卫异口同声发誓无人来过,不知谁有本事在他们眼皮底下进出防备森严的暖阁。

      他的心立时悬了起来,焦急地叩着画轴唤她,她那么骄傲,那么娇贵,不会想不开去寻死吧?唤了数十声都无人答应,这才反应过来,她几百年前就已经死了。

      入夜齐峦早早躺下,过了很久,黑暗里传来低低的、绝望的啜泣。他听着她的哭声,喉咙发紧,终于忍不住坐起身,就在那一刹,声音骤停,只有窗外的夜鸟不安地啁啾。

      他披着素袍,手持灯烛照亮她被毁坏的脸,突然转身从紫檀案抽了支笔,一笔一画地修补起被弄脏的芰荷衣裙。他画得那样认真,连咳嗽都忘了,手腕擦过纸面,似乎能察觉到她的体温。粉白裙幅新添一座墨色山水,他的身子越俯越低,最后半蹲下来,为她的履尖点上一颗珍珠。

      细细的呜咽从画里飘出,她阖着眼,仍不愿看他,不愿他看她。

      “很好看。”齐峦说。

      她哭得更厉害,伸出一只手,将他推得老远:“骗人……”

      齐峦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后腰撞在博古架上,皱着眉蜷缩起来。晕眩中,一道光化作人形站在他面前,乌漆抹黑的脸带着不安。

      他明明很痛,还是忍俊不禁。她见他在笑,委屈得嚎啕大哭,泪水冲不掉脸上的印子。他揉了揉她细软的发,“不哭了。”

      她哭了半天,抽抽噎噎的问:“疼不疼?”

      齐峦摇摇头。

      越水的目光落在他卷起的袖口,苍白的手腕露出数道未愈的疤痕。他方才明白她问的不是这个。

      齐峦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不算什么,我快死了。”

      她懵懂地看着他,好像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接着变了脸色,一眨不眨地俯视着鞋上的珍珠,眼神愧疚。

      齐峦想,除了今日,她的确没有受过任何委屈,就连死去的那一刻也拥有最荣耀的东西。

      (三)

      三百年来越水头一次做了梦。

      梦里是某个迟来的春日,叶影斑驳,千瓣落花随水漂流到裙幅边。有人涉水而来,身影隐在茫茫白雾后,执着的声音似一声隔世的钟磬,震颤入魂:

      “敢问姑娘芳名?”

      她惊悸醒来,齐峦坐在画前,正轻声细语地说话。如此这般已有四天,每到丑时,他都会不顾劳神,独自说上一会儿,哪怕没有回应。那把嗓音像潺潺的泉水,会让人觉得他天生就温和到骨子里。

      “赵王谋刺,我原该把画烧掉,可见了它,不知为何喜欢得紧。”他慢慢地说,“也许,那一刀刺到心了罢。”

      话音刚落,屋顶咣当一声,夹着侍卫的呵斥。

      齐峦倏然站起,扬声吩咐:“带到外间,别惊动人。”

      越水才知道,原来他这几天做出一切如常的样子,就是在引蛇出洞。毁画的人心中起疑,就再来捣鬼,被守株待兔的暗卫逮个正着。此时一个老道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一身道袍蹭了黑泥,形容狼狈。他发冠系着枚细细的银环,这东西如同一个霹雳,劈得她浑身发颤。

      “玄门?”齐峦看了眼越水,她一直盯着那枚银环,目光似惧似恨。

      道士掀起眼皮,默认了。他手脚被困住,犹艰难地朝齐峦昂起头表露忠心:“此女邪气得紧,陛下千万不要被她迷惑!”

      “我不欺负病人。”她脱口道。反驳的话却梗在喉咙里,她要为他好,就不该放任他放血养画。

      齐峦微笑:“我知道。殿下脾气坏,却坏得坦荡。”

      这个久远的称呼甫一入耳,越水便呆了呆。

      她隐约觉得他不会让一只不知根底的鬼住在这里,可当知晓他确实查过自己的身份,却半个字也没吐露,便腾地冒出一股火气。一只鹦鹉只要羽毛艳丽,会陪主人解闷,才没人管它是从哪个壳里蹦出来的。在他眼里,她或许就是这样一个被豢养用来消遣的工具。

      她娉娉袅袅地坐下,冷眼看他审问。

      齐峦问:“你能用法术迷惑守卫进屋,为何不直接毁画?”

      道士叹了声:“这画被门中前辈施了法,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他想到收下的百两黄金,没说下去。他小瞧了面前病弱的君主,同样的障眼法使了两次,可事不过三,对方早有防备。

      抓住蛇尾揪出头,不多时,侍卫便将失魂落魄的女人带到。

      跪在面前的沈贵妃看见越水,吓得脸色煞白,又歇斯底里地向齐峦哭诉,让她的心情更加烦躁。

      沈贵妃和齐峦一起长大,齐峦待她很好,每月都会来坐一个时辰,下棋赏花,就连沈家因赵王谋反被连坐,也没有降她的位分。

      那些连天子一面也没见过的嫔妃都羡慕她,只有她知道,他的宽容来自于不在意——他什么也不在乎,她就算投缳自尽,他也仅会看着尸体温和地说一句“厚葬”。她本不能奢求一个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的男人带给她炽热的情感,可现在,他变了太多。

      他的精神随着去年的春日苏醒,微笑时不再像一尊安静的雕像,眼眸也藏着盎然的愉悦。她甚至在花园角落的树荫下,看见他披着月色,折下一枝含苞的海棠,递入窗口。渐渐便有传言说今上金屋藏娇,一个侍卫在酒后恐惧地吐出实情:到了夜晚,屋里会传出女子的笑声,白天又恢复寂静,暖阁里根本没有人,正因如此,陛下才不让他们进去。

      沈家与太尧山的玄门有些关系,重金之下,一位道长便答应替她解惑。上元那夜,他用障眼法瞒过侍卫,去了猗兰殿一趟,回来后含糊地说赵王送的画成了精,难以毁去,她再三恳求,才用施了法的笔在画上胡乱涂抹,以盼今上对它失去兴趣。

      沈贵妃抬起头,怨恨地瞪着那张不辨面目的脸,她没有父亲了,也没有家族了,就连他施舍的最后一点温情,也被这个鬼魂夺去。那么就让她也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越水望着她,嗤笑:“愚蠢。”

      齐峦命人将贵妃带回去思过。女人的尖叫犹在耳畔,她悠然道:“ 陛下好性子。”

      她头一次这样叫他,齐峦按揉着眉心,“积些德吧。”

      轻飘飘的一句,却奇怪地沉重。大约人死之前总会变得更宽容,但他也没有处罚的理由——放过一个让一只鬼破相的人。

      “为何不生气?”齐峦看着她。

      “作甚和后辈计较。”越水文雅地剥着柚子,“一无所有的人才会把容貌看成全部。”

      她明明前几天还哭得厉害,这会儿又语重心长地说教,齐峦不禁逗她:“那你还有什么?”

      越水倏地一愣。她恍然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有,她拥有的东西,早就在时光的洪流中灰飞烟灭。以前从来不会有人问她“有什么”,可她现在确然在问自己,到底还剩下什么,让她连最珍视的容貌都可以抛之脑后了?

      是因为他熟稔的神态和语气吗?

      “你……”

      话至嘴边,齐峦猝不及防喷出一口暗红的血,水波般的笑纹凝固在眼角,犹如新生的春草刹那间枯萎。

      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突然大彻大悟。

      那句话终究未能说出口。

      不能实现的承诺,只是愿望而已。

      *

      眼前浓黑,听觉却敏锐无比。齐峦从昏沉中苏醒,他知道御医给他喂了猛药,吊着性命,也知道这些人违令进入暖阁意味着什么——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挣扎着摆脱囚笼般的混沌,明媚的冬阳照进瞳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中飘浮着茂盛的、清澈的幽香。窗前的梅花已经开了。

      年迈的太师坐在榻边,哀恸地望着他,齐峦看着抽屉,“旨意都在里面。”他顿了一下,轻轻道:“学生本想给您养老的。”

      太师拿出交待后事的圣旨细看一遍,花白的胡子颤抖着,泪水打湿了绢面。

      众人散了后,暗卫把道士押进屋。不待齐峦开口,道士便抢先道:“玄门传至如今,法术代代而衰,这禁制按理只有画师能破,贫道可没把握。”他带着方外之人的脾气,对皇帝也无甚尊敬,想起门里的关于那位前辈的传说,“为了个祸水,陛下何必劳动至此?”

      “那便是有办法。”

      道士对他的执拗感慨良多,叹道:“天地不择贵贱,视万物同一,无论画中封的是谁,都是一只生魂,那么一魂换一魂,未尝不可。但就算用罪人的魂魄替代,也违背天道,有损阴德。不如将此画交给贫道保管,或许过上几代,玄门出了奇才,就能让她重获自由……”

      “换朕的。”

      道士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现在立誓说与门外的侍卫听。你不做,就是抗旨,你做,他便放你回去。莫再使心眼,他抓了你一次,就能抓第二次。

      “朕要你发誓,换了魂,就立即毁了画。”

      他重重咳了几声,淡望着道士焦急而慌张的神色,“玄门如今要靠入世敛财维持生计,流传下来的秘术必定只剩皮毛。有这幅画可以拿回去钻研,欢喜还来不及,怎舍得毁去?什么‘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要动手,只怕简单得很。”

      谎言被揭穿,道士顿时出了身冷汗。

      魂飞魄散对齐峦来说并不难接受,他生平染血太多,不愿入地狱受酷刑。

      这种掠夺魂魄的邪物,本就不应存于世间。这是他可以为天下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

      昼夜交割之时,宫里静得像一座坟墓。

      圣旨已在前朝宣读完毕,臣工有抹泪的,有暗喜的。但这一切早已与齐峦无关,他终于能什么也不想地闭上眼睛。

      古画就放在身侧,宛如接受一个宽松的拥抱。手腕被法器割出一个口子,血液汩汩流出,一滴滴沁入画纸,薄薄的纸面下犹如藏着一个无底洞,贪婪地吞噬鲜血,凤池的印越来越红,最后开始诡异地抖动。

      榻上的人面色如雪,神态宁静安详,香燃至一半,画中伸出一只细白的手。

      越水懵然抱着身前的人,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后看到那张阖着眼、毫无血色的脸,之前的气恼顿时烟消云散,惊恐地叫起来:“齐峦!”

      她喊他的名字,摇他的肩,屏息凝神地盼着他醒来。

      可是他没有反应,依旧沉沉地睡着。

      一须臾就像一百年那样漫长。

      越水终于安静下来,就那样抱着他,不哭,也不闹,仿佛变成了一座死寂的石像。

      她按住胸口,那里孤寂的疼痛像要溢出来。冥冥中,她忽然想起他落满星子的双眸,微弯的疲惫的眼角,想起那两句遥远的念白。

      她的世界是一座荒芜的城。

      现在连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

      屋里的道士看着她逐渐透明的身躯,刚刚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就长大了嘴。那副躯体化为一缕青烟,重新被吸回了画中!

      他跌坐在地,懊恼地自语:“早说没把握……”

      话音未落,画上的印章再次抖动起来,比刚才还要猛烈,紧接着竟碎成了无数红色齑粉。那些粉末化成零星火苗,点燃了画纸,眨眼间就把画烧了个干净,火焰熄灭后,叮当一响,床上凭空多出一根古旧的玉簪——

      禁制居然解开了!

      道士被这不可思议的结果震惊了半晌,“难道是……”

      他忽然一拍大腿,福至心灵:“是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能关她进去,就能放她出来呀!”

      (四)

      失去意识的瞬间,齐峦的眼前又亮了。道士的惊叹化成哗哗的水声,萦绕在耳畔。

      靴旁是脉脉的流水。熏风一吹,几片桃花飘落在襟上,他伸手弹去,发觉身体异常轻快。河水映出他的倒影,那是一个陌生的少年,乌发用细细的银环束起,容颜清雅,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日光下,远处千百座金色屋顶熠熠闪光,那座城如同一颗巨大的明珠。

      对岸一群姑娘穿着上巳节的衣裙,粉白罗纱如水中生出的新莲,她们簇拥着一名少女,当春阳照耀在她的脸上,世间万物都失去了神采。少女提着裙摆,在水边拿出一只精美剔透的琉璃瓶,待里面的鱼儿自由自在地消失在水中,她便轻轻一松手,任由它沉入河底,仿佛它是一块废铁。

      她抬起头来时,眸子纯净而高傲,如寒夜里的孤星。

      齐峦的双腿不受控制地走入清凉的河水,水漫过腰际,浸湿了背篓中的画纸。他听到自己执着而清晰的声音:

      “敢问姑娘芳名?”

      那一年迟来的春日,越王都洛葭迎回了游历归来的画师凤池。

      越国之富,史书罕见。相传越王宫用金砖铺地,琉璃作瓦,珍珠镶墙,孔雀织衣,乃是九州最奢豪之处。越王只有一女,唤作越水。越人性情平和开朗,不拘礼数,在烽火连天的乱世里格外不同,这位王女却以美而乖戾闻名天下。

      凤池惊才绝艳,乃是玄门期许的下一任掌门,在书画上造诣极高,六国贵族不惜重金求其墨宝,回越国后,他第一次主动请求入宫为王室作画。越王待之以上宾之礼,呼之为先生,招待略无不周之处。然而事与愿违,凤池连王女的殿门都没进得去。

      无论奇花异草、首饰珠玉,还是各种新巧玩意,无一不被退回。当凤池最后一次立在高耸的宫墙上,女官将象征着下任掌门的银环还给他,冷淡地复述出王女的话:

      “沽名钓誉之辈,怎配为我画像?”

      那是越水第一次同他说话。

      凤池眺望着远方,那少女闲闲地靠在秋千上,裙裾如柳絮在细雨柔风中飞扬。她投来淡淡一瞥,好似败了兴,转身消失在庭院里。

      他离开越国,一走就是两年。他投身于最嘈杂肮脏的市井,只为贱民作画,以至于太尧山的师兄弟来寻他,实在走不进那逼仄污秽的小巷。师父仙逝他依然不回去,掌门之位落到一位嫉恨他的师兄头上,他顺理成章被除了弟子籍,却浑然不以为意,等长达一丈的《饿殍图》完成后,就带着它再次觐见越王。

      他也再一次被拒之门外。

      凤池在寝殿外跪了三天,任何人都劝阻无果。越水任由他跪着,直到他昏倒在阶上,才命人将他抬进来。

      他醒来时,面前整整齐齐摆放着画具。少女坐在水榭中,菡萏色的宫裙迤逦数尺,洁白的裙角如镀了月光的浮冰。她眼睫翩然一抬,嗓音泠泠如细雪:

      “画完就走罢。”

      他问:“殿下可是因为楚国太子求娶,才拒绝臣?楚居蛮夷之地,国人尚武,有鲸吞我国之心。”

      少女露出笑容,话语似一柄锋利的刀:“自以为是、多管闲事者,大多不得善终。凤先生,我对你没有半点喜欢。”

      凤池提起笔,没有画面前的她,而是画曾经在高楼上看到的情景——开满菡萏的池塘边,她伏案小憩,香梦正酣。

      “先生只为氓隶画像,又置真正爱画的贵族于何地?我只要最好的东西,你并非最好的画师。真正的画师,只画自己想画的人物风景,不会因为一句话而改变意志。我厌烦你的偏执,这画请你带回去罢。”

      她浅笑的面容如湖中蓝色的莲花,有种妖异而纯真的美,凤池在那一刻看见了自己的心魔。

      画完后,他向她索要一件贴身之物,这是民间一种风流的礼节。她觉得有趣,大方地拔下发髻上的白玉簪,隔着手帕放入他掌心。

      凤池第二次离开王宫。

      那晚圆月是诡异的血红,他用玉簪敲击一面古镜,镜中云雾散开,浮现出少女活泼的身影。她扑流萤,踢蹴鞠,用柔软纤白的手指灵巧地剥柚子,把晶莹的果肉堆到父王的碗里,又咬着笔杆看奏折,困得脑袋一点一点垂下来。

      那是她,又不是她。她留给他的那一面,比冰冷,比铁硬,尖锐到他只要看一眼,心脏就撕裂般痛。

      越王慈爱地望着酣睡的女儿,并未注意她的呼吸变得微弱。

      城外偏僻的洞穴中,凤池躺在阵法中心的棺木内,手腕嵌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血液流尽的那一瞬,一缕青烟从棺盖缝隙飞入,钻进画纸上的玉簪,那玉簪顷刻间化为一枚鲜红的印记,挣扎般震动数下,而后归于沉寂。

      年轻的画师抱着此生最满意的作品,带着深深的眷恋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

      旧事前尘皆过眼。

      如一场春秋大梦。

      相传人死后会看到上辈子的事,明白此生的福祸因果。

      齐峦随熙熙攘攘的鬼魂漂浮在拥挤的甬道里,渡过几条河,有个洪钟般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尘缘已了,债已还清,速速投胎去,莫要挡道。”

      他发现自己伫立在一座桥边,前方魂魄们排着队朝一扇散发着刺眼白光的石门走,后面的奔波在一条宽阔而平坦的道路上,来处是一片浓稠的黑暗。他频频回头,终于在官差的呼喝下踏上台阶,身后忽然起了骚乱,似是有人插队。

      肩头被拍了一下。

      一张笑靥如花的脸出现在眼前,齐峦先是一喜,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越水不满地蹙起眉,不懂他为何这样生疏。

      “也许阎王爷可怜我,把我从画里救出来了。”她糊里糊涂地嘟囔。

      齐峦怔了怔,是了,她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越水又糊涂地说:“我没找,可是我觉得,你会等我。”

      千言万语都被这一句压在了心底。

      齐峦微微一笑,牵起她的手,轻轻地握着。

      前方走来两个官差,督促他们往桥头走,那里搁着一口大锅,几个差役正在熬黑漆漆的汤。齐峦看着她踌躇不定地望着汤锅,接过一碗,递给她。她颤抖着手,有些要哭的模样,“我不要忘掉你……”

      他对鬼差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装作要夺过碗一饮而尽,她急忙避开,“承让,我先喝。”

      她受不了他在自己面前变成一个陌生人。

      越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样子秀气极了,他揉揉她的头发,“好姑娘,要守规矩。”

      她一边喝,齐峦一边开口,把埋在心底的话一句句倾倒出来。

      “史书记载,你死后两年,越王病逝,楚国四十万兵马踏平了洛葭城。史官说你生来就祸国,大约是嫉妒你生得美,又可爱。”

      “我没有说破你的身份,是怕你伤心。你一直那么骄傲。”

      “这一世还清了,无论下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轻信别人,也不能说太任性的话。”

      “上次我问你除了容貌,还有什么,其实是想告诉你……”

      汤碗见底,两行泪从她的面颊滑落。她的神情已经变得恍惚,却凝视着他,从最浅薄的意识里抽出一句话,就像呼吸那样自然:

      “我还有你啊。”

      *

      新帝登基的第十七年,四海承平。

      京城的夜市华灯初上,河边搭起高高的戏台,伶人已开始亮嗓。

      一名少女抱着琵琶跳下船,不料动作太猛,腰间的荷包坠了下去,随水漂走。她僵立片刻,而后疾风似的冲向戏台,再迟一会儿,这个月的工钱也泡汤了。

      “喂!”

      不远处载满游人的画舫上立着一个银袍少年,正朝她招手。他抬起捞鱼的网兜,里面正是那只荷包。可她来不及过去讨,道了谢便要转身。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那少年拿了荷包,竟纵身一跃跳进河里,淌着水向岸边走来,搅碎了无数星辉月影。

      他拨开芦苇,见她愣愣驻足,打趣的话到了嘴边,不知为何却变成一句:

      “敢问姑娘芳名?”

      那一瞬,闹市如空城般静。

      只有熟悉的念白,从歌台上飘渺地传来:

      ——我见那春山如黛,碧水如蓝,可知画中白云间的帝子,乘长风下了哪座翠微山?

      ——我所在之处,青山已枯,惟有故国三百年的流水,逐渐淹没荒芜的城池。

      这场景仿若在哪里见过似的。

      好像也曾有人在蒙尘的岁月里涉水而来,问她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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