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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一)

      夜幕初临,燕国北境的曲黎城再一次陷入绝境。

      萧萧月光下,密密麻麻的骑兵从北面涌来,赤狄的叫骂响彻云霄。守城残兵苦战至中宵时,东面赶来一支黑黢黢的队伍,亦是锥帽弯刀的打扮,竖着狼旗。

      “殿下,我等再不出击,曲黎就守不住了!”乔装成敌兵的虎.骑营副将皱眉道。

      苻剡扯了扯昨日刚从狄人头上抢来的锥帽,按捺住焦急,“敌众我寡,不可贸然行动。慕容将军怎么还没到?”

      话音刚落,远处的火杆上缓缓升起什么东西,待副将看清,便是一惊,“这……这是城主之弟段匮的首级!”

      混战中的燕军见到人头,爆发出一阵悲愤欲绝的嘶吼,就在此时,城头的风灯亮了。

      苻剡抬头望去,竟看见一名少女端坐城墙之上,素白的裙在风中猎猎飘荡,如一只临风欲飞的鹤,又似一抹梦魇中的幽魂。夜空下,她的面容十分模糊,可那双眼睛寒星似的,闪着决然而轻蔑的光芒。

      他下意识驱马前行,只听有士兵一声大喊:“大小姐!”

      下一瞬,那少女一刀扎进自己胸口,染红的白裙从高墙迅速坠了下去,重重砸入护城河。

      天地都似静默了须臾,而后,城门轰然打开,降下吊桥。曲黎的男女老少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高喊段家忠烈,拿着菜刀木棒疯狂地冲入军中杀敌,燕军士气大振,一时间竟有反扑之势。

      苻剡被这情景一激,心思震荡间再管不得许多,举起弯刀带众人冲入重围,奋力砍杀。

      ……

      两日后,援军到达城外,敌兵带着一批俘虏暂退,连败数月的燕军终于松了口气。

      国朝自四月以来大旱,北地人惫马疲,赤狄趁机南下劫掠牛羊奴隶。燕帝苻明洲御极三十年,边防一直固若金汤,今年几个老将却出乎意料吃了败仗,令朝廷颜面无存。今上震怒,派太子苻剡领虎.骑营与慕容琛率领的十五万靖北军支援边防。

      苻剡乃是今上独子,天生一副嚣张脾气。军队到了白水关,他听闻曲黎被围,城主段襄身死,愤然带人围攻在附近村庄劫掠的赤狄队伍,抢走衣帽武器,扮成狄人连夜赶至曲黎城外打探消息。

      慕容琛如今领兵到达,见他身上几处挂了彩,又急又怒。

      “白水关距曲黎不过四日行程,我半路就差人给将军递了信,为何昨日才到?”苻剡一脚踏在桌上,冷着脸给受伤的小腿包扎。

      慕容琛沉声道:“我等途中遭遇伏击,并未接到信。殿下再这样不顾大局,臣就立刻上书给皇后!”

      苻剡一听他要向母后告状,顿时软语:“孤总归守住了曲黎,功过相抵,以后都听老师的话,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想起这两日激烈的苦战、泼天的鲜血和遍野的残骸,犹然一阵胆寒。从前的兵书沙盘和真刀实剑比起来,幼稚得像个笑话,要是援军晚来一日,他定然葬身于此。

      慕容琛看着少年凝重的神色,目光复杂。

      靖北军在曲黎驻扎下来,战后城内百姓只余三千。苻剡得知,当日殉城的乃是段城主的独女段沅,才十七岁。相传她性子冷清,几乎不出城主府,见过她的人并不多。

      要不是她临阵一跳,百姓们不可能爆发出那样的勇气。他命人在护城河内寻找,可尸骨如山,怎么也寻不到她的遗体。

      一旬以来,城内难得平静。八月十五,慕容琛的千金慕容苓带着数百车辎重来到曲黎,为士兵添置被褥冬衣。

      酒过三巡,苻剡独自走出辕门,不知不觉走到粼粼的河边。水中映出窈窕人影,慕容苓穿着金丝窄腰裙,发上系着宝石翡翠,如同一只娇俏可人的黄莺飞扑过来。苻剡皱眉看着她华丽的衣饰,这样的穿戴对慕容家的小姐来说已经很朴素,可放在这座城里,着实格格不入。

      他转身就走,慕容苓像一条小尾巴跟在他身后,好半天才听他闷闷地问了一句:“你说,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会死吗?”

      慕容苓听说过段沅一事,见他宁愿惦记一个陌生女子,都不愿同自己寒暄,撇嘴道:“自然死得不能再死。就算跳城死不了,那一刀也足够要了一个弱女子的命。”

      苻剡只觉一股既怒又愧的郁气无处发泄,疾步走回城内。

      也许那时虎.骑营早一步现身,她就不会那样做了。还有多少弱女子像她一样,在绝望之中满心期盼着燕国同胞相救?

      翌日,太子自请带五千精兵营救被掳去赤狄的百姓,慕容琛破天荒允了。天还不亮,队伍便如离弦之箭冲向草原腹地。

      ……

      秋草萋萋,一望无垠。

      几场雨过后,天气越发凉,被掳来的民女挤在破旧的栏圈里瑟瑟发抖。十余日来,没有攻下曲黎的赤狄把怒火都发泄在女子身上,帐子里充满了恐惧的啜泣,这回进来的人更让她们畏如豺狼——每隔三日,便有近卫挑选姿色上乘的女子侍奉大叶护。

      啪的一声响,角落里忽地滚出一人,捂着微肿的腮帮,似是与同伴厮打后被推出来。那是名十六七岁的少女,乱发间露出莹白的肌肤,楚楚可怜地趴在地上,纤腰不盈一握。近卫大喜过望,当下在她身上粗鲁地摸索一遍,确认无误后扛起少女往大帐去,并未注意她在自己背后对女孩们做了个手势。

      日落后宴饮结束,一个颈上带着金圈的彪形大汉走进毡帐,看向虎皮毯上被捆着的少女,醉眼里浮现出贪婪之色。帐中弥漫着幽幽异香,待他解开麻绳,才发觉香气是从美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勾魂夺魄,让人浑身酥软、头晕眼花。

      待叶护沉入昏迷,少女从容站起,从嘴里吐出一个小袋子,塞入衣领,蓄力发出尖叫,帐外守兵只当里头兴致正浓,压根不管。

      她极快地在房中搜了几遍,仍没找到东西,冷静思索一番,想起狄人藏物的习惯,踩着柜子往帐壁挂的犀角里探手一摸,心下一喜,果然是那枚熟悉的小盒子!

      帐外突然响起说话声。少女揣起盒子,当机立断,从叶护身上拔出刀往自己胸前捅去,意图装死,可仍旧慢了一步,禀报急事的士兵瞧见她拔刀的动作,大吼着冲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枚短箭从身后破空而来,直射士兵右肩。少女趁机疾退,士兵伸臂来抓,第二枚箭镞倏忽疾奔手腕而去,他下意识一缩,身子向左.倾斜,第三枚箭携风雷之势,精准插进他的咽喉,士兵哼也没哼一声,倒地毙命。

      这三箭配合得出神入化,少女尚未回神,身子便腾空而起。

      “别怕,我带你走!”

      少年清朗的声音响在耳畔,刀光一闪,眼前的毡帐一分为二,他把人扛在肩上,手持弓.弩,又是三箭连发,踩着软倒的守兵跃上马背,扬鞭一挥,白马撒开四蹄疯跑起来。

      几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少女睁大眼睛,周围的景物都模糊不清了,唯有那张近在咫尺的侧脸,俊雅明秀,英气勃勃,眉眼锋利得如同一把淬火的剑。

      她如梦初醒,叫道:“向西!”

      苻剡望望成群的追兵,调转马头,冷不防看见满手鲜红,惊道:“你受伤了?”

      少女伏在他胸口,扬手把衣襟里挤破的血袋扔掉,摇摇头。她看着马蹄踏翻那些手持弯刀的狄人,黑眸如寒夜里的星辰,坚毅而轻蔑。

      这深铭于心的眼神让苻剡一怔,想起刚才从帐子缝隙里偷看到似曾相识的自戕动作,心思电转,简直不可思议,“你到底是谁?”

      (二)

      “曲黎城主之女段沅,见过太子殿下。”

      这个名字一入耳,苻剡倒抽一口凉气,这才发现她神不知鬼不觉摸出了自己项下的金牌。那牌子拇指大小,颠簸中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正面刻着橘树和“曾枝剡棘”,背面是两个端方大字:东宫。

      段沅曾进宫见过皇后,少年的容貌与她十分肖似。听闻太子随援军北上,却不想他赶到后亲自冒险营救俘虏,震惊中不免生出信任和感激。

      苻剡不暇问她为何死而复生,低头避开箭雨,一阵追逐过后,发觉跟来的狄人越来越少,到了黑漆漆的树林里,便只余他们二人。他趴在沙地上谛听,确认无人后拴住马匹,暂放下心。

      段沅想起自己叫他往西走,他就真的往西,以致掉了队,不由道声抱歉,跪在地上涩然开口:“狄人把掳来的男子都杀了,我与那些女孩商量好,药晕叶护,在这边弄出动静引来士兵,让她们趁机抢了马向南逃走。军队再往北走几里就到狼牙坡,赤狄的地盘,我们一旦去了那儿就再也回不了城,只有拼死一搏。”

      言下之意就是借他相救,继续声东击西的计划。

      月光洒在她秀丽的面庞上,苻剡扶她起身,奇道:“拼死?我看你是九命的狸猫,旁人都道你必死无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亏我还在河里寻你!你从实招来,到底为何要假死?”

      段沅听他说找自己的尸体,心中一暖,想到死去的父母,两行眼泪淌了下来。她打开袖中的银盒,开门见山:“殿下,我叔父段匮并非战死,而是因为这东西丧命。”

      苻剡接过盒中物什,原来是一张古旧的地图,描绘着白水关附近的山川河流,圈出几个点,用蝇头小楷注释出详细路径。

      “二十年前拓跋氏谋反,被陛下诛了族。拓跋氏曾做过皇帝,三百年来囤积财宝以备不测,只要藏宝图现世,必引各方觊觎——这个说法先帝朝就有,然而直到灭族,朝廷也没查出什么来。

      “我娘是拓跋家的嫡女,为避祸,隐姓埋名来到曲黎。临终前将图留给我,不料叔父知晓,先用计骗父亲出城,让他死于赤狄军中,又将我关在房里,抢了盒子。我本以为他只是贪图钱财,谁料居然意欲凭此勾结赤狄,反扼关内,行叛国之举。这两月仗打得艰难,家父怀疑城里有细作,一直在追查,想必叔父出城见叶护前就已经和他们秘密交涉过了。”

      苻剡的神色严肃起来,她拭去泪,“等我逃出房,赤狄已兵临城下,便知狄人私吞了藏宝图,叔父联合不成,反丢了脑袋。当时只有三千残兵守城。我情急之下,便想出个跳城的法子,常言道哀兵必胜,一来可振奋军心,尽力拖延至朝廷援军到,二来可抽身事外。若叔父告诉旁人我看过图纸,他们定会要我的命,不如当众使个障眼法,让他们死了这条心,我也可混入俘虏中,想办法找回盒子,它绝不能落在赤狄手里。”

      “怪不得曲黎连连失利,原来是段匮通敌。”苻剡若有所思。

      “我肯将图交给殿下,是因为相信殿下的为人,也相信陛下是明君,必不会让大燕百姓陷于水火。如果白水关真的藏着金银财宝,那就快点拿去赈灾吧。”她抬头直视他,“当然,如果朝廷怨恨拓跋氏,要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

      苻剡心中一震,垂眸见她不卑不亢、孤傲伶仃的模样,不知怎的,感佩之余竟冒出逗趣的念头。他把图纸细看一遍,而后点燃火折子,图纸立时烧起来。

      “殿下!”

      话音未落,纸上受热,竟显出一列名字来,又被火苗吞噬,很快只余一片灰烬。原来制图者心思灵巧,只怕这名单才是真正的秘密,常人拿到图,绝不舍得毁去,而太子为避免节外生枝,干脆一把火烧了,偏偏歪打正着。

      “放心,每个字我都记得。”苻剡摩挲着下巴,“你献图有功,现在图也没了,我用不着杀你灭口,也不让别人杀,但要牢牢看住你。令尊段襄是忠臣,你跟我回曲黎,恢复身份给他戴孝吧。”

      夜已深,仍无燕军来找。两人皆觉不对劲,第二日往东行了数十里,追兵突现。

      接下来的几日他们走得磕磕绊绊,绕了不少路,才看到原来赤狄驻扎的地方,那些士兵已经走了。幸而苻剡有一身好功夫,拾了地上的残箭,骑马猎兔子不在话下,段沅掌握了门道,每每在他烤兔子时夸赞一通,他便精神百倍地聊起行军打仗、家长里短,段沅好些时日不曾笑过,这些天虽受了点伤,与他交谈却十分放松开怀,暂时忘却了烦忧。

      到了第五日,一处山头升起皓白焰火,援军终于找来了。段沅看着他毫不留情地刺死载了他们数天的赤狄马,庄重地接受众人的跪礼,与这几天亲切活泼的少年判若两人,心底生出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

      ……

      回到曲黎,段沅才知晓那些被掳的姑娘早就被燕军救了回去。苻剡修书同今上说藏宝图一事,又派人赴白水关寻宝,以探真假。段沅得了当朝太子护自己安全的承诺,对外编了个“重伤未死,得高人相救”的鬼话,光明正大回到府中休养。只是家仆死去大半,城主府眼下变成靖北军的临时帅府,不免有物是人非之悲。

      这日城主墓树碑,段沅又是为父亲跪灵,又是盘库给百姓发放衣物,忙得不可开交,她带着一身疲惫回家,路过花园发现父亲种下的菊花被人连根挖了出来,假山、盆栽也不在原来的位置。

      她问起,原来慕容小姐吩咐过,将军寿辰将临,准备在府里大改一番,把园子里的金丝菊移栽到他暂居的小院。段沅气不打一处来,当下去找她理论,在门前等了半个时辰,慕容苓才开了门,让婢女端了一斛珍珠打发她,俨然一副主人派头。

      “段姑娘好好养伤,帅府有我打理。”慕容苓天真无邪地笑道,“你可是曲黎城的大恩人,若不是你,百姓们不等爹爹过来,就去做赤狄的奴隶了。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又泡了水,还能平安回来,真是上苍有眼。”

      段沅佯作接过,一撤手,珍珠洒了满地。

      她冷冷道:“这里是城主府,你要喧宾夺主,先向州治衙门请了地契来,咱们把房子做个交接。还有,我微不足道,太子殿下和慕容将军能从战场平安回来,才是上苍有眼。”

      慕容苓何曾被人指着鼻子斥责过,白着一张俏脸,蹬蹬走下台阶,伸手就来推她。听到书房的门吱呀一响,她忙缩回手,却被段沅一把抓住。

      “太子哥哥,你帮我管管她!”

      苻剡抱臂倚在门框边,前襟微敞,雪色深衣衬出一把疏懒风骨,兴致勃勃地瞧着气急败坏的娇小姐。

      “那好,劳烦你将段姑娘的东西搬到孤隔壁的玉响阁,方便管教。”他走过来,使了三分力握住段沅的手腕,慕容苓挣脱往后退了几步,幽怨地瞪着两人,泫然欲泣。

      待她捂着脸跑回房,段沅才甩开他,淡淡道:“我替殿下气走了慕容小姐,刚才说的就……”

      “自然算数。”苻剡笑吟吟道,屈指弹了一下东宫令牌,“现在就搬。”

      段沅明知他拿自己做挡箭牌,却不得不屈服,心里憋着天大的火气,举步就走。不料眼前倏然一阵晕眩,若不是腰后稳稳地托上一只手,几乎站不住脚。

      苻剡看着她面色苍白如纸,仍倔强地拂开自己,不知为何有些气闷。她从来都这般不愿低头吗?站着跪着,都梗着脖子,好像在他这里受了委屈似的。

      段沅回到房中,草草收拾好被褥用具,抱着衣物出门,那些新婢女得了慕容苓的吩咐,一个个视若无睹,谁也不来帮忙。她不惯与人计较,只觉四肢无力,双腿灌了铅般沉,到了花园东面的玉响阁,放下包袱,就往床上一扑。

      混沌中额头被覆上凉凉的湿巾,有人喂她喝水,像是阿娘。她无力思考,在黑暗里攥住那方衣袖,怎么也不愿松开,哭着求她不要走。她没有亲人了,连家都没了,那些人都欺负她,她很害怕……

      一曲清凉温柔的笛音在枕畔响起,渐渐吹干了她的眼泪。她放任自己沉入梦境,一时是从城头坠落的恐慌,一时是破出水面的庆幸,一时是逃离敌营的喜悦,一时是山林里促膝长谈的安恬……千种情绪轮番而至,醒来时发了一身汗。

      段沅披衣坐起,看到床头放着一碗温热的汤药,还有一瓶剪下的金丝菊。她捧着药碗走出屋子,惊奇地发现园里的布置都回到了原样,菊花静静地在栅栏里盛开着。

      一个颀长身影立在花架旁,宛若一束春日韶光,施施然降临于深秋的花园。

      她呆呆地望着他,整个人都有些发烫。

      苻剡用玉笛指了指她红彤彤的脸颊,笑问:“烧退了吗?”

      她却支支吾吾,答非所问:“这花……开得真漂亮。”

      (三)

      九月霜寒露重,战事逐渐吃紧。

      苻剡同慕容琛夜夜商议排兵,与赤狄交了几场手,战况差强人意。段沅每日与军医照看伤兵,因谙熟地形和敌方战术,苻剡破例让她进大帐旁听。

      这夜她披着一肩月色走到辕门外,议事的将领刚刚散去。她怔怔等了一会儿,摇着头离开,暗嘲自己犯傻,屋里应该已经空了。

      “等等。”苻剡抱着一摞公文,见那抹纤细影子即将消失在黑暗里,赶紧叫住她。

      “殿下还没走?”

      她这一回首,双眸不自觉含了微微喜色,当真如春雪盈枝,清冷中带着无尽明媚。这眼神看得苻剡心里一跳,到了嘴边的话竟没吐出来,反倒是她先开了口:

      “我想了许久,以为兵法并无问题。不仅是曲黎,其他防卫赤狄的边镇将领也施展不开,想出的对策总能被化解。狄人可没那么聪明,我方必有内应。”

      副将牵来坐骑,苻剡朝他使了个眼色,同段沅一起慢慢沿着护城河走。

      “我也正有此意。段匮不过是个中郎将,岂有这么大胆勾通夷狄?依我看,他只是棋子之一。白水关的人禀报,图纸确凿无误,但山洞已经被人搬空了。拓跋氏存亡关头,定不会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个女子身上,你娘虽有图纸,并不代表世上仅此一张。我寻思消失的宝藏和通敌叛国大有关联,很可能段匮早知道有这图纸,幕后主使转移金银财宝之后,命他凭一张空头银票拉拢赤狄,如此这般,财力、兵力都有了。我已经派人寻访那串名单,希望能查出什么来。”

      段沅大为感慨,深知其中利害复杂。今上娶了陈国郡主做皇后,不纳嫔妃,打压门阀二十年,密谋造反的人多了去。富可敌国的钱财一旦掌握在某家手上,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一路交谈,前方浓黑一片,原来走到了粮草库,这里严禁火烛,一座座茅草房矗立着。云破月出,段沅眼尖,瞟到一名靖北军的百总走进库门,另有几个虎.骑营的士兵正推车出来。靖北军和虎.骑营虽一同征战,却不一同食宿,是以苻剡经常派部下取粮草。

      “慕容将军准备攻打狼牙坡,路程远,这些粮草是朝廷运来的最后一批,绝不可有闪失。”苻剡沉声道。

      狼牙坡距曲黎有二百里远,地势险峻,自古是赤狄的天然屏障。这一战意义重大,若能吞下狼牙坡,往后便万事轻松。

      “我不在时,若有谁不从军令,还请段大小姐替我记上一笔。”

      夜风呼啸,苻剡给她拉上兜帽,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慌乱表情,大笑起来。

      ……

      廿二卯正,苻剡率三万人先离城,追击退至毕罗河的特勤,顺道引开赤狄主力。这名特勤是赤狄可汗宠爱的亲外孙,如果成功击杀,可以威慑敌军。慕容琛相隔一日,领十万军马向西,将大叶护的精骑驱至河右岸,按计划,待太子歼灭特勤队伍,两支军队将渡过毕罗河,在狼牙坡南汇合。

      剩下的两万燕军留在城里,防止突袭。段沅与军医们混熟了,除了慕容苓不满之外,南边来的士兵皆像本地人一般尊称她为大小姐。

      月上中天,段沅精疲力尽地揉着太阳穴,忽听病棚外一阵喧哗:“走水了!”

      她抛下药瓶奔出去,只见东南方向火光冲天,正是粮仓方向。

      众人搬着水桶赶到时,临时搭建的仓库已烧得差不多,黑烟滚滚,所有士兵都愕然而痛苦地睁大眼睛,看着这噩梦般的一幕。

      守城的是个老将,立马召集千总在堂屋商议此事,段沅要进去,却被人拦住。

      “这里没你的事,请回吧。”慕容苓生硬道。

      段沅瞥见她夹着文书,笑了笑,“难不成将军出发时,留下了锦囊妙计,让你叮嘱他们一声?”

      慕容苓不加理睬,脸色铁青地进了房。段沅在外耐心等候,望着缕缕飞灰,脑子里极快地盘算着。说不着急是假的,可这种时候,越乱越容易出错——这也是敌军期望的结果。

      几人商量完毕,出来时段沅截住那名守将,试探道:“您莫不是决定在报信的人回来之前,出兵相助慕容将军吧?”

      守将惊讶地看她一眼,“原来慕容小姐已经和你说过了。将军出发时吩咐,若有险情,主战不主守。如今粮草烧光,唯有速战速决才是上策。”

      慕容苓刚要亮出怀中文书,却见段沅“唰”的抽出一张印着太子玺的纸,递给守将,“大燕律明文有载,非公示全军,不算军令;监军有异议,从原令不改。殿下临走前命两万人守好曲黎,全军都知晓这张纸上的内容,现在改,与其意冲突,就是违律。即使殿下在此同意了新策,陛下也不会轻罚。”

      守将想起今上的铁血手段,面露犹豫。慕容苓怒道:“你是什么人,敢三番五次在我们面前放肆!”

      段沅一指腰上系的牌子,“我和慕容小姐不同,是有公职的。这牙牌乃皇后亲赐,命我助家父监理城主府纪律。既然你认为靖北军帅府就是城主府,我自然要继续效力。”

      她这两番话气势汹汹,今上、皇后、太子全请了一遍。守将惯于打太极,当即道:“段姑娘言之有理,咱们还是再等等前方回应。若是胜了,无需多此一举;若是险情,再出城不迟。”

      旁人纷纷点头,段沅却暗自捏了把汗。她其实并无把握,但一来这样做不违律,二来这是苻剡特意让她留心的,她应了他,就必须做到。军队刚与赤狄主力交锋,后方就飞来横祸,明摆着有细作,但两万人不可能一个个查,最理智的做法就是按兵不动,毕竟朝廷的底线就是守住城。

      第二日,传信的鹰隼飞回大营,将一个坏消息散播开:慕容琛遭遇伏击,被困在山谷中,身负重伤。

      这回段沅再也拦不住,守将忧虑前方战事,点齐人马出城援救。她站在城墙上发呆,心想若是当下赤狄攻来,曲黎毫无还手之力,自己可真要从这跳下去了。

      午时秋阳当空,旷野上白茅如浪。隆隆的马蹄声敲山震地,携沙尘从地平线席卷而来,段沅坐在城垛间,眼睁睁看着弯刀雪亮的光芒越来越近,空荡荡的瓮城里仿佛回旋着亡灵的惨呼……

      她的希望如泡沫,在碧空下破碎。而后,又重现。

      日光晴朗,她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看见成百上千的骑兵摘下了锥帽,露出一张张中原面孔。为首那人头戴银盔,肆意的笑容灿比骄阳,驱马至河边,对她挥了挥手,做出几个口型。

      段沅鼻尖一酸,几欲落下泪来。

      他在说:“大小姐,我不会让你再跳一次。”

      (四)

      这一仗打得酣畅淋漓。

      太子率领的三万人完胜特勤,故技重施,装成赤狄兵瞒过大叶护的人马。粮仓失火后,驻扎在狼牙坡北的可汗就带轻骑风驰电掣赶往曲黎,趁慕容琛分身乏术、守军出城之时一举攻下这里。不料苻剡正在城下等着他们,守将也没走远,双方势均力敌,然而当燕军放出城内粮草尚存的消息后,军心振奋,士气大增。

      可汗在乱军中险些被俘,被亲卫拼死送上马,向北奔逃。叶护听闻前方吃了败仗,放弃围困慕容琛,转而保护可汗,靖北军得以占领狼牙坡。

      八月晦日,城中举行了久违的犒军宴。白花花的米饭摆在桌上,热腾腾地冒着香气。

      段沅和军医们坐在最西头,默默地看着苻剡一盏盏敬过来。他快要回京了吧?那身影披着淡金的烛光,像皮影戏里的人物,隔着一层纱,看不真切。

      直到他走到她面前。

      可能是酒意上头,她不想起身,也不想喝,耷拉着嘴角望着他。殊不知这副模样在苻剡眼里,就像个闹了脾气的小丫头,任性得紧,也可爱得紧。

      他举起酒杯,黑眸亮晶晶的,高声道:“若不是段大小姐,守城的军队早就走远了,光凭孤的三万人,可不能驱除外敌。”

      段沅红着脸抿了一口。

      “还生气呢?”他低声问。

      是啊,她气他什么也不告诉她,可他也无需告诉她。她只是个普通的、能帮他的姑娘罢了。众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她自诩向来不动如山,此时却落荒而逃。

      宴会不久便散了,苻剡追了出去。慕容苓不甘地看向父亲,后者心不在焉。

      ……

      河边夜风飒飒。

      “你之前看见那名百总进粮库了,其实他来过不止一次,鬼鬼祟祟的。不是伙头兵,去那儿做什么?”苻剡好声好气地解释,“我猜细作要打粮草的主意,但不确定,就没同你说。”

      段沅板着脸道:“所以你就趁虎.骑营单独取粮的机会,把粮草运到仓库下面新挖的地窖里,再将下层的麻袋塞上石子,只留几袋真货给他们烧?”

      “如果真要烧,那就是看准了燕军会在慌张之下出城。和我们对阵的特勤是个蠢货,死前信誓旦旦称他外祖正在往南行军,势必夺下曲黎,我就肯定赤狄要调虎离山,突袭空城,便带兵火速往回赶,来个守株待兔。主力既然缠着慕容琛,可汗带的兵一定不多,只要赶在他渡河前回城,就有把握获胜。”

      段沅有些佩服,又迟疑:“可是我们不出城,他们的计策也难以成功,这是需要配合的。”

      她意有所指,苻剡眨眨眼,嘴角笑容带着狡黠,“这个,等我回了京,就告诉你。”

      “回京?”她张大了嘴。

      苻剡抿住唇,“我让母后给你升几级,从流外官变成九品之内,不愿意吗?”

      段沅哼了一声,“谁想要这个。”

      他奇道:“那你还想要什么?说出来,我替你求。”

      她哑口无言,呆了半晌,莫名生气了,抛下他走开。

      这晚段沅睡得极不安稳,一个梦接着一个,一会儿是他的笑脸,一会儿是慕容苓尖锐的嗓音。她不耐烦地赶走那些画面,浑身越来越热,下一刻就被呛醒了。

      房里烟雾弥漫,火焰的影子映在帐帘上,迅猛地跳跃,她从帐子里钻出来,只见门窗全都烧了起来,看不清橱柜书架的轮廓。段沅撕了片袖子,摸到茶壶,用里头残留的水浸湿布,捂住口鼻推门。不料房门从外面反锁上,她一边呼救一边费力地撞击,不久就瘫软在地。

      没人回应,段沅这才想起城里为庆祝胜利办了集市,府里仆从大多出去看灯。苻剡本要留下来陪她,却被慕容苓偷偷摸摸、软磨硬泡拉出了门,临走还回头问她想买什么颜色的灯。那场景碍眼得很,她一气之下,摔了门就上床睡觉。

      半梦半醒间,有人隔着门问她缺不缺蜡烛,是慕容苓的婢女。朦胧中她没回答,仿佛听到咔哒一声。

      还好,慕容苓不舍得伤害苻剡,他没事。段沅虚弱地想,遭了暗算,这样死掉太丢脸,还不如跳城墙呢。火苗烧上衣领,她艰难地匍匐了几寸,将要窒息过去时,头顶哧啦一响,有人破窗而入。

      浓烟中,那张熟悉的脸就在上方,很近很近,一抬头就能触到。

      苻剡紧紧地抱住她,下巴蹭着她炙热的颈侧,说的还是初见时的那句话:“别怕,我带你走……”

      去京城吗?她在昏迷前想。

      ……

      曲黎至京城有半月路程,太子因那夜回府途中遇刺,又带伤冲入火中救人,路上都不省人事。燕军凯旋,今上照例大宴群臣,继曲黎胜仗之后,其他边城也相继得胜,恢复了太平。

      作为忠臣孤女坐在宴上,段沅想,她是真的没有家了,整个城主府都被烧得面目全非。以后要怎么办呢?也许可以求皇后给她赐个女官做,可她完全没有心情,也没脸去求。

      开宴不久,雅乐奏起。一人从西侧屏风后款款走出,玄衮朱绶,玉冕七旒,跪于二圣跟前,姿态端严地行叩首礼。他起身立于殿中,身姿朗如青松,湛湛目神带着慑人的威仪。

      段沅几乎看呆了。她差点喜极而泣,又反应过来,他行动如常,不该是刚刚醒来……装成重伤的样子,是为了打消某些人的戒心吧。

      殿外忽生一阵喧闹,乒乒砰砰,似刀戟相交,夹杂着侍卫的呼喊。群臣脸色不妙,窃窃私语起来。

      苻剡大手一掀脱去玄袍,露出一身软甲,腰间佩剑出鞘如虹,不待众人拭目看清,直刺东边席位饮酒的慕容琛。

      慕容琛拍案而起,一根银箸带着劲风奔苻剡左眼而去,借用对方避开的一瞬,抽出冠内短剑劈翻桌椅,踏着伏倒在地的大臣往殿门飞掠。空中倏地拉起一张大网,只见数名文官撕掉面具,手牵网线,将他兜个正着,却是乔装的羽林卫。

      苻剡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冷声道:“孤忍到今天才动手,是念着过去的师徒情分,让你葬在京城自家祖坟里。”

      慕容琛被几人按在地上堵住嘴,阴鸷不甘的目光在殿里转了一圈。

      “将军不会在找那十三个被你盘剥的官员吧?他们自顾不暇,如何帮你?”

      此言一出,慕容琛神情剧变,挣扎起来。

      苻剡笑道:“拓跋氏囤有财宝,先帝在位时就有传言。他们心存警惕,害怕百年积蓄被人找到,就想出个自作聪明的法子,以大化小,分而藏进十几人的家库,如此这般,世上就不存在什么宝藏了。拓跋氏还承诺从那些钱财里抽出部分送给每家,让他们相助造反,可惜打错了算盘,自己先登极乐,平白便宜了他人。

      “孤查过案卷,二十年前在天牢拷问拓跋氏的副审官正是你慕容琛,想必酷刑之下有族人招出财宝去处。这些年,慕容氏嫁了好几个女儿帮那些官员持家,孤一一问来,他们都道财宝已成了你的囊中之物。有了钱,就有了通敌谋反的底气,从四月大旱开始,边关就安插了你的眼线。”

      他顿了一顿,向今上拱手禀道:“八月虎.骑营率先至曲黎,本来给慕容琛递了消息,他却声称没有,援军拖延两日才到,那时儿臣便起疑了。后来儿臣试探他,只领五千兵救俘虏,他竟一口应下,定是巴不得儿臣死在赤狄手里。儿臣在草原上走了五天,慕容琛才派人来找,当时和士兵走散,也是他暗中吩咐过;更不必说粮草失火,他私命守将出城,意欲将曲黎拱手奉上。见我军大胜,赤狄北逃勾结不得,他孤注一掷,放火烧了城主府,得知我不在府里,又派人刺杀,想要儿臣回不了京,幸得虎.骑营日夜守卫,让他无可趁之机。这些罪名,当可诛三族!”

      慕容氏的亲兵正在宫门口的千步廊困兽犹斗,苻剡自请出去平乱。今上挥袖准了,与皇后平静地对视一眼,颇有欣慰之意。

      段沅饶是已有猜测,听他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还是吃了一惊。电光火石间,一个想法骤然浮现在脑海里——慕容琛叛国造反并谋害太子,今上都一清二楚!明年太子就要监国,之前必须当众立威,这样的手段,与今上大婚前抄灭拓跋氏如出一辙。

      一个时辰后,风浪俱息,席宴终散。

      段沅心事重重地走出殿,一名女官叫住她:“皇后要见您。”

      ……

      猗兰殿。

      皇后秋辞坐在案边,正提笔写一封懿旨,“你献图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我想回曲黎,重修城主府。”段沅想到以后都不能看见他,胸口就一阵酸涩,可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这是理所应当的。”皇后见她忐忑地跪在面前,温和道:“三年前你向本宫请了一块腰牌,听阿剡说,它帮上了忙。本宫希望现在给你的东西,今后也能派上用场,你仔细想想,是否还有别的愿望?”

      她微微一笑,放下笔,示意段沅看向敞开的门口。

      宫女的通报刚落下一半,段沅就见一个头戴银盔的人影疾风般冲进来,伴随着久违的、响彻整个禁庭的欢快声音:

      “母后,儿臣这里有个北边来的小姑娘,您一定要把她留下来!”

      当啷一声,苻剡手中的宝剑落了地。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段沅只觉得漫天星星都掉了下来,落进他惊喜的眸中。

      皇后望着莽撞的少年,低头看了看那封命段家姑娘回边城守孝三年、择日封为女官进宫的懿旨,打趣道:

      “哎呀,这可难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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