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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秋风一夜入关山。

      从陈都临原到燕京锦城共有两月路程,西风如刀,夙夜割绞着朱红的旌旗。送清河公主远嫁的车队出了长璧关,眼前平川漠漠,孤烟干云,已是陌生的燕国疆土。

      秋辞入了凤舆,见表姐萧妤默然跪坐在软垫上,垂首望着一只翡翠同心佩,泪珠盈睫。她将那玉轻轻放在案上,塞了只蜜饯过去,“姐姐,谢公子不是良人,他配不上你。”

      萧妤如蔷薇花般娇艳的脸血色褪尽,仍挤出一丝微笑,“阿辞莫担心,我如今许了燕帝,婚后便一心一意对他。”

      秋辞心中一阵涩然,她二人俱是身不由己。燕帝苻明洲继位十年,南征北战,铁腕横行,开春二十万燕军兵临关下,吓得监国太子把妹妹献出求和。陈国从古礼嫁公主,必不可少的“送嫁宗室”一职却无女眷敢接。传言燕人粗俗,被当作媵妾抢去也有可能,众人纷纷避之不及。正当此时,阳城郡主秋辞自请陪公主北上。

      “姐姐早点歇息,这段路常有马贼出没,明日咱们得加快脚程。”秋辞叹了口气。

      入夜,车队择了处临水的高地修整。三更后,营地里的灯灭了大半,秋辞睡不着,来到溪边洗刷自己的坐骑,忙完便坐在岸边,摩挲着母亲留下的玉佩,数着天上的星星。

      阿娘和爹爹是哪两颗星呢?他们一定要保佑弟弟,在军中安好。

      小溪里闪烁着亮光,秋辞忽然莫名泛起困意,四肢也有些沉。水中的光芒越来越多,她这才反应过来,立即翻上马,强撑精神大喊。

      守夜的士兵却睡死过去,醒着的人从帐中操着兵器跑出,慌张地望着灯火通明的东边,“马贼来了!保护公主!”

      一千人中了蒙汗药,溃不成军,仓皇带着马车向北奔逃。秋辞没吃晚饭,只喝了点溪水,便知是水有问题,此刻还剩些力气思考,哑声叫道:“调头,向西走!”

      混乱中,她的呼唤很快被淹没在马蹄声里。秋辞咬紧牙关,指甲掐入手腕,用最后的力气驱马奔至凤舆前,掀帘扑了进去,“换人!”

      萧妤自小娇养在深宫,早被这阵仗吓得六神无主,任由侍婢手忙脚乱地褪去礼服,惊疑不定地问:“阿辞,那你呢?”

      秋辞不答,命几个会武的宫女带她骑马走,又用令牌分了近处一队身强力壮的精锐,做完这些后倒在车厢里,陷入昏沉。路途颠簸,她在睡梦的边缘徘徊,耳闻士兵连续不断的惨叫,身子似浮在云里。

      一支羽箭携火星嗖地射入车中,她迟缓地往旁边躲去,额上渗出冷汗。这些马贼竟胆大至此,连一国公主都敢杀!她被浓烟呛得咳了几声,又悲哀地想,是了,眼下陈国势衰,任谁都可以欺负……

      凛冽寒风倏然破开车帘,一抹雪亮刀光直冲天灵盖劈来,秋辞下意识抽出袖中的匕首,横手抵挡,心中不由苦笑——螳臂当车,不过如此。

      意料中的疼痛未至,她睁开眼,劫车的人轰然倒在面前,背心露出三寸剑柄,血腥味弥漫在车中。身子一轻,有人横抱起她,秋辞立时挣扎起来,手腕被牢牢握住。

      “别动。”那人用中原官话道。他的声音冰冷而沉肃,似一樽冬雪酿的陈酒。

      云破月出,满地霜色和鲜血交融在一处,尸横遍野。秋辞心里一揪,警惕地抬起眼,对上一方染着月光的侧脸。

      几十个玄衣侍卫整齐地列在枯树下,一人用鲜卑语禀道:“马贼都已伏诛,车队死伤数百,残余人等已安置下来。”

      秋辞一时辨不出这人的身份,看他这身利落劲装,约莫是个戍守边关的年轻将军。男人抱着她跃上马背,清冷的气息如雪花触在颈后。她脸颊微红,强自坐直身子,低低道了声谢。

      男人听她用鲜卑语开口,不禁正眼打量她。秋辞这才看清他的面容,他的瞳色如琥珀,带着一点淡金,如同烛火华丽的晕光。这样的眼睛只属于鲜卑贵族,可他的容貌却没有北人的粗犷,高挺鼻梁和清远眉峰秀逸如一幅深而静的南国山水。

      他一抖缰绳,马蹄顷刻腾出丈远。忽听叮当一声,秋辞回首望去,原来是自己的玉佩砸在卵石滩上。男人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焦急,目光扫向地面,略带惊诧地定在那枚鱼形白玉上,而后倾身用剑锋往下一捞,玉佩稳稳地落在手心。

      “你的?”

      指尖擦过他带着薄茧的手掌,秋辞胸口咚地一跳,竟忘了回答。

      男人转头道:“给郡主一匹马。”

      秋辞见他认出自己,蓦然一惊,“你是谁?”

      有侍卫立即道:“边关马贼猖獗,齐王殿下奉命迎接公主。”

      齐王苻峥是燕帝唯一的胞弟,常年不在锦城,据说其母是中原人。秋辞恳求道:“士兵护着公主向西去了,请王爷搭救。”

      见他当下派人去找,秋辞放松许多,突然眼前一黑,软绵绵地倒了下去。男人扶住她的腰,顿了须臾,挥手让牵来马匹的侍卫退下。

      *

      醒来已是傍晚。秋辞出了帐篷,见营地里有不少陈国兵在忙活,拉住一个询问,得知公主没有受伤,刚被齐王带回来,百车彩礼也安然无恙。

      一阵悠扬清越的笛声从林子里飘来,令人肺腑舒畅。秋辞走入树林,脚下枯枝落叶窸窣作响,她静立良久,生怕惊扰了这不染人间烟火的妙音。

      苻峥一曲吹毕,放下竹笛,“郡主为何让士兵向西走?”

      “迷药顺溪流而下,地势北高南低,北边一定有埋伏。马贼从东来,队伍后恐怕也跟了盯梢的人,只能向西碰运气。”秋辞简单地解释。

      苻峥颔首,“让公主受惊,是孤的过错。不过郡主甘愿以身替之,难道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秋辞笑吟吟道:“贵国陛下重诺,两国婚书既下,我身负送嫁重任,便是自己丢了命,也绝不能让公主掉一根头发。”

      苻峥听她话里似有怨言,唇角微勾,这短暂的一笑像流星乍现夜空,说不出的好看。秋辞撇开眼,鼻尖嗅到一缕烤肉的香气,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她格外尴尬,苻峥道:“鲜卑人没那么多讲究,郡主未曾用过饭,便一起吃罢。”

      篝火上方,打来的野兔正烤得外皮焦脆,滋滋冒油。苻峥席地而坐,转着烤架,语气温和:“你怎会说鲜卑话?”

      秋辞不愿多说,“我祖母是燕人。”

      苻峥用刀割下一只兔腿,拿荷叶包着递给她,看她慢慢地咬了一口,清澈的双眸黯淡下来,流露出些许惆怅。

      他想起得到的消息,阳城郡主送嫁,本是为了换弟弟出狱。长平侯秋家扶持过二皇子,太子怨恨已久,待老皇帝病重,便立刻寻了个由头,把秋家仅剩的独苗秋梓关进天牢。郡主父母过世早,自小养在祖母慕容氏膝下,能说流利的鲜卑语,兼通两国礼法,是送嫁的不二人选,太子只得答应,放出秋梓参军。

      秋辞忽问:“殿下能否与我说说,贵国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有子嗣?”

      这话从未婚姑娘家口中说出未免唐突,苻峥一愣,心知她是怕萧妤嫁过来受委屈,斟酌道:“陛下待人宽和,后宫空虚,尚未有子嗣。公主端庄知礼,陛下会敬重她。”

      秋辞强笑道:“公主是我朝第一美人,想必他会喜欢。”

      “怪不得惊为天人。”

      他似乎回想起初见萧妤的场景,陷入沉思。秋辞不知为何有些气闷,拍去裙子上的草叶, “我走了。”

      回到帐中,若有若无的笛声回响在枕上。这是支《关山月》,正是她母亲庐陵长公主最喜欢的曲。

      (二)

      江南依旧是温润青翠的时节,北地却已然飘雪。清河公主在锦城的府馆安顿下来,等待十月十五的婚礼。

      秋辞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眼看萧妤一日比一日憔悴,力不从心。这天她从礼部回来,听说谢家公子来了信,匆匆往萧妤的卧房去,见她坐在桌旁,安静地为梅花修剪枝叶,一颗心才放下来。

      萧妤搁下银剪,拭去眼泪,露出一个艳丽而苦涩的笑容,“他要娶妻了。”

      秋辞暗骂一声负心汉,劝道:“姐姐嫁给燕帝作皇后,不比那嫁给那谢湛强得多?”

      萧妤只是摇摇头,将压在箱底的诗文取出,一张张烧成灰烬。

      秋辞还有文书要翻译,想着留她一个人静静,明日再给她过目礼单,不料当晚便出了事。

      侍婢哭着把她拉去,秋辞如遭雷击,僵硬地杵在门口,丝毫动弹不得。一根红绫悬在梁上,萧妤被人放下来,身着白衣,颈上勒痕深深。

      秋辞只觉天旋地转,在自责和悔恨中咬牙撑住墙壁,厉声吩咐:“谁也不许出府馆!”

      她挥笔写了封书信,让鹰隼带回陈国,又使出浑身解数封锁消息,对宫里说公主水土不服染了病,婚期要缓。府馆只有寥寥几人可以出门,秋辞盯得极紧,想了千八百种法子隐瞒,一心盼望陈国的回复能快点到。

      她照常去礼部监督进度,十五晚上独自回去,远远看到府馆门口停着辆陌生的马车,纵然心乱如麻,还是如履薄冰地走过去。

      “齐王殿下有何贵干?”

      苻峥听了这咄咄逼人的语气,并不恼,把手中的漆盒交给她,“听说公主病了,连女官也不见,这里是些补身子的药材。”

      秋辞打开一看,便知他看过自己编的脉案,防备道:“公主快要出阁,这时有个闲言碎语,对殿下不好。”

      苻峥的目光掠过紧闭的大门,似笑非笑道:“郡主倒是关心孤。孤就是担心她,如何?”不等秋辞开口,便登上车,递了个裹绒的汤婆子出来,“郡主为婚事夙夜操劳,可别也病了。”

      秋辞捧着暖和的手炉,望着两行车辙,在雪地里呜咽地哭了出来。她怕宫里知道未来的皇后没了,怕燕军一气之下踏平陈国,怕太子把气都撒到弟弟头上。秋家经不起折腾了,她也经不起折腾了,如果有双翅膀,她一定要飞出锦城,带阿梓走得远远的。

      她泪眼朦胧地想,他敢冒大不韪来,应该对萧妤有意吧,可惜,人已经不在了。想到这里,她哭得更厉害。

      *

      到了月末,燕人的耐心被耗尽了,铁了心要来探望,秋辞坚持不允,双方闹得很不愉快。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苻明洲反而一直没有表明态度,仿佛皇后可有可无。

      秋辞收到了陈国的回信,撕开火漆读完后,踉跄跌坐在椅上。信是太子亲笔,字迹潦草,可以想象暴跳如雷的模样。他道既然公主没了,锦城与临原相隔千里,便让她这个郡主先做了妾应急,陈国再加送彩礼,封个萧姓的公主送来,万万不能让苻明洲起了对付陈国的心思。如若不从,就灭了秋家满门。

      她捏着信坐了一宿,天明时分,回到房里,对着冰棺里萧妤的尸体拜了三拜。曾经的美人不复当初端丽娴雅的模样,她越看,心越痛。

      午后她早早出去,来到附近一家酒肆,要了一坛酒,一炉铜锅,在大堂一杯接一杯地喝。模糊的视线里多出一双筷子,往她的碗里夹了几片白萝卜,她酒劲上来,弹着瓷杯嚷嚷:“我不要这个!换羊肉!”

      筷子听话地夹了几片冻上的羊肉,放进火锅咕嘟嘟煮了一会儿,又蘸了麻酱,将要碰到她碗沿时,却在空中收了回去。

      秋辞瞪着他,“……怎么又是你?”

      苻峥慢条斯理地涮完了三盘羊肉、四盘牛肉,还有一盘萝卜,“既然不要,就别点它,花钱买了,便不可浪费。”

      秋辞向来很烦别人对她说教,哼了一声,还是不碰萝卜,那个是用来摆着看的素菜。苻峥把肉涮完,一片片夹给她,看她埋头吃着,边吃眼泪边往外淌。

      他重新调了油碟,推到她的碗边,“不能吃辣?”

      那神态极为认真,好像她确实是给辣成这样的。秋辞望着他,黑溜溜的眼睛水雾濛濛,他掏出帕子抹去她唇边的油花,凝视着那两片晶莹红润的嘴唇,指腹在细腻的肌肤上多停了一刻。

      秋辞猛一震,酒醒了大半,强作镇定拂开他的手,给他也夹了一筷子,“这顿算我的。”说罢把钱袋往桌上狠狠一拍,灌下整杯烈酒,飞也似逃出店,差点摔在门槛上。

      苻峥对着碗里的萝卜看了半晌,满桌菜只剩这个了,她也真够大方。他就着残酒咽下萝卜,听见雪花扑簌落在瓦片上的细响,像轻轻的心跳。

      *

      晚间雪停,府馆燃起大火,浓烟熏天。一茬又一茬的人蚂蚁似的搬水救火,坊子里乱成一锅粥。

      秋辞裹着黑斗篷,拉紧兜帽遮住脸容,逆着人流往城门处走。下午秘密运送萧妤棺材的侍卫已经出了城,她再不能为表姐做更多,只能尽量让她回到故土。她厌恶被当成一只棋子,只要能出城,她相信自己有法子回到陈国,与阿梓汇合。

      就让他们以为自己被烧成灰了吧。

      城门遥遥在望,行人稠密起来,帽子很快被挤掉了。秋辞压着脑袋往僻静之处走,那里有个破旧的土地庙可以容身。在羊肠巷里走了许久,右肩搭上一只手,身后传来油腔滑调的声音:

      “小娘子要去哪儿?”

      酒气扑面而来,秋辞抽出匕首,不妨对方却是个练家子,喝醉了也能精准地扣住她手腕。她痛呼出声,那人兴奋起来,将她大力掼在雪地上,双膝压着她的腿,抖抖索索解着裤带。秋辞全身的血液都凉了,死死咬住下唇,头皮发麻地等到他伏下身的那一刻,用尽全力把刀一挥,刺中那人的胸口。他嘶吼一声,竟拔出刀,红着眼往下扎去,饶是秋辞避得快,也没能躲过这一下,随着侧腰一阵难言的剧痛,血液汩汩流出。

      她捂着伤口,拼命地踢蹬,终于挣开了身上的重量。那人躺在雪里,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叫着什么,秋辞狠心补了一刀,他两眼一闭,再无声息。

      月光明亮,雪地上的殷红甚是醒目,她忍着疼,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出不远,听到后头惊慌的叫喊:“少爷!……跑不远,追!”

      身体里的血在流失,手脚冷得发慌,她很快便双腿一软,倒在冰凉的地上。前方燃起一片火把,有人高声道:“就是她杀了拓跋大人!来人,把她押去衙门!”

      昏迷中她仍残存一丝知觉,感到自己被人扔在地上,周围都是浓重阴森的血气。羊油灯刺鼻的气味让她醒过来,看见自己的双手被竹拶子夹住,两头稍稍用力,钻心的疼让她发出呻.吟。

      “倒是个美人坯子,可惜了。说,是谁指使你的?”一个小吏饶有兴趣地踱步。

      她脸色灰败,虚弱得无法说话,躺在稻草上喘气。拶子夹了几次,十指已经麻木,感觉不到痛了。几人看她撑不了多久,撤了刑具,狞笑着摸她的脸,“这么俊的丫头,第一次见,怪道拓跋大人也忍不住……”

      粗糙的手顺着锁骨摸了下去,秋辞头脑一片空白,大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融进血泊。小吏扑在她身上,就要动作时,后心蓦地一凉。

      一线幽淡的檀香辟开混沌,她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看见一张近在咫尺的脸。苻峥将她抱起,小心地避开伤口,踏过三人死不瞑目的尸体。

      她的身体不住地发抖,敞开的领口一片冰玉裁成的肌肤暴露在空中,他锁紧长眉,用披风将怀里的人裹了周全,冷声道:“剁了手脚,拖出去喂狗。”

      (三)

      猗兰殿的灯亮了整夜,几拨太医轮流出入,到辰时方缓过气来。

      皇帝坐在榻边闭目养神,手中捏着两枚一模一样的鲤鱼佩。帐子里传来一声轻喃,他揉了揉太阳穴,掀开帷幔看她一眼,见她睡得很沉,便放下一枚玉,披衣上朝去了。

      秋辞是被疼醒的。

      腰部缠了厚厚的纱布,难以移动,她转了转眼睛,此处是一间陌生的暖阁,陈设精雅。有人端上药汁,秋辞端详着她的服饰,犹疑道:“这是宫里?”

      “是。”

      她心中一沉,脑子里渐渐浮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东窗事发了!燕帝已经知道她干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

      秋辞费力地踩着木屐下地,宫女吓了一跳,连忙搀着她,没走几步便双膝一折。一袭明黄的袍出现在珠帘后,她僵在原地,胸口犹如悬着七八桶滚开的水,反倒是那人大步走来,严厉地瞧着她。

      待对上那张带着愠色的熟悉面容,秋辞宛若挨了道晴天霹雳。

      怎会是他?

      ……是了,一个普通王爷怎敢不避嫌,在大婚前登门拜访未来的皇嫂!他也断然无权将外人带入宫中!

      震惊终于化为颓然的懊恼,秋辞怔怔地望着他,眼里蓄满了泪,千言万语汇成艰难的三个字:“对不住……”

      那惭愧、后悔又畏惧的神情让皇帝喉咙一紧,到了嘴边的斥责硬生生压了下去,只淡淡道:“与你无关。”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她负责萧妤的饮食起居,是她的倏忽,才让她命丧黄泉。她还骗了他这么久,自以为滴水不漏,实则在他眼中,就像看一场戏。要不是他始终派人盯着她,如何会这么及时赶到牢里把她捞出来?

      秋辞跪下去,“只要陛下不追究陈国,我愿以死谢罪,请陛下原谅公主。”

      皇帝终于吼出来:“谁要你的命了?”他呼出一口气,冷静了几分,命令道:“给朕躺回去,再看到你下榻,就让大军围了临原。”

      她直愣愣的看着他,木头桩子似的,傻得可以。

      皇帝按着眉心,“还非要朕抱你过去?”

      秋辞给唬得三两下爬上了床。他屏退侍从,端起药碗走到榻边,见她紧张万分地望着自己,小脸疼得雪白,心里苦笑一下,往后退了两步。

      “养好伤再走。”他不轻不重地搁下碗。

      秋辞支吾道:“这于礼不合……”

      皇帝没了耐心,“你烧朕的房子,杀朕的朝廷命官,自己吃肉却给朕夹萝卜,哪一样合了礼?安心歇着罢!”

      她被他说得无地自容,却鼓起勇气辩驳:“我堂堂一个郡主,那姓拓跋的流氓胆敢侮辱我,死得活该!”

      他压下嘴角的笑意,心想堂堂陈国郡主,混到这个份上,也够可怜的。他暗自一叹,转身出去。

      *

      秋辞在宫中静养了一个月,等到腊月初,从宫女口中得到一个坏消息:陈国边军突然进犯燕境,三千人尽数被俘,扣押在莒城,其中还包括她亲弟弟,长平侯秋梓。

      秋辞连饭也来不及吃,一头闯出殿,拉住人就问皇帝在哪儿。宫女被她十万火急的模样惊到,指了个方向,她拔腿就往御花园跑。

      冬阳明媚,照着百株梅花,幽香浮动。皇帝正和一群美人坐在石桌旁赏花,秋辞像本煞风景的奏折一样飞进来,打破了其乐融融的气氛。

      一个粉色宫裙的美人不悦道:“这位妹妹怎的不通报一声?”她的目光落在秋辞腰间的玉佩上,蛾眉微蹙,娇嗔:“陛下又纳了新人,却不叫婉婉知道。”

      皇帝不久前秘密去南境追查地震后的贪腐大案,顺道迎接公主,回来后对拓跋部极为不满,连同她这个贵妃也在宫中抬不起头。

      秋辞淡淡颔首,“本郡扰了诸位雅兴,回头让人奉上赔罪。陛下既然不得空,本郡就明日再请见。”行了个拜礼,扬长而去。

      实则她急得要命,阿梓第一次上战场就被逮住,凭他那个敢指着太子大骂的性子,人家不把他脑袋削了,是客气的。

      皇帝坐了一会儿,将分毫未动的糕点赐给众人,“今日就到这里罢,天气寒冷,你们早些回去。”

      拓跋婉望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略微失神,召来名内侍吩咐几句。

      秋辞走了半道,两个宫女追上来,一人脚下一滑摔在她面前,篮子里的吃食洒了满地。她赶忙扶人起来,得知贵妃心怀歉意,特意送来梅花糕示好,便客气收下。

      她独自回了殿,更衣时发现母亲的玉佩不见了。翻来覆去找了几遭,她不由怀疑起那个毛手毛脚的宫女,又怕自己冤枉好人,顺着来路搜寻无果,正在太液池边不知所措,光滑如镜的冰面忽映出一抹玉色身影。

      秋辞立刻压下疑窦,开门见山谈起正事:“请陛下放我弟弟一命。”

      皇帝道:“他小小年纪,初次上战场,就敢带三千人进关,还折了朕一名边将,再留他几年,朕睡不安稳。”

      秋辞急道:“陛下要如何才能……”

      他打断她的话,眼角带了丝笑,“长平侯听闻表姐被朕逼死,亲姐又被朕禁足宫内,恨不得把朕千刀万剐。郡主倘若认为朕是个讲理的人,明日就同朕一起去莒城,亲自向他解释。”

      秋辞一口应下,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陛下待人极是宽和。”又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词,“还大人大量。”

      皇帝却道:“望郡主知晓,朕气量狭隘,容不得腹诽。”

      她当场愣住,他粲然一笑,轻声道:“风大,回去罢。”

      苻明洲已经够通融,秋辞实在腆不下脸让他帮忙找玉佩。

      翌日下了大雪。燕国简朴,马车里火盆不旺,秋辞缩在晃动的车厢里,觉得有些冷。宫女递了个手炉过来,裹着圈兔毛,似曾相识。

      不是丢在府馆里了吗……她抱着炉子想了很长时间,晕晕地睡了。

      莒城自古是处置俘虏的地方,声名狼藉,秋辞本以为这里只有军户,然而商贾进出频繁,车水马龙,十分热闹。他们在都指挥使司安顿下来,第二天就去了俘虏营,与预想中的杂乱污秽不同,这里一日供给两顿饭食,有被褥睡,地上不脏。

      秋辞进了关重犯的地牢,飞快地奔下台阶,隔着铁栏杆唤道:“阿梓!”

      衣衫单薄的少年猛地转身,扑在栏杆上,“阿姐……阿姐!你受伤了?可恶,他若弄不死小爷,小爷日后定要刨了他苻家祖坟!”

      秋辞抚着他脸上的伤口,心疼道:“阿梓乖,很快就能回国了。”

      秋梓呆住了,“阿姐,你要为了我,对他曲意逢迎?我,我宁愿去死!他欺负你,他敢欺负你……”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骂太子的,我不骂他你就不会来这……”

      秋辞把手伸进栏杆抱着他,眼眶一红,揉揉他的头发,“没有,他没有欺负我。他……是个君子。”

      地上多出一道狭长的阴影,秋梓霍然抬头,狼崽子似的目光扎在那人身上,“你!”

      苻明洲拉起秋辞,“别跪着。”牢里阴湿,她披风下的袍子渗出淡红。

      秋梓大叫起来:“你别碰她!”

      苻明洲俯视着他,忽然捉住秋辞的手腕,唇角微勾,“如何?”

      秋梓目眦欲裂,把栏杆晃得咣咣响,“放开我姐!”

      秋辞想抽出手,可他攥得极紧,一只手还撩开披风,抖了抖染红的衣服。小少年叫得更惨烈了。

      苻明洲皱起眉头,将人紧紧揽在胸口,修长的手指抚过她滚烫的面颊,轻瞥一眼秋梓:“怎样?”

      秋辞闭着眼睛,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忽听弟弟带着哭腔、不可置信的声音:

      “阿姐,你要留在燕国?你不要我了吗……”

      她在他怀里欲哭无泪地挣了两下,苻明洲低笑一声,“我何时君子了?”

      他不顾秋梓悲愤欲绝的叱骂,抱着她向外走远了。

      *

      苻明洲把她带到一间小屋,秋辞甫一落地,就差点崴了脚。

      她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是要回陈国的,多谢陛下收留……”

      “你拿什么谢?”他挑眉,“你住我的,吃我的,用我的,连件谢礼都没送过我,倒是对那几个多嘴的女人殷勤得很。”

      秋辞张口结舌,自己送嫔妃们小玩意当赔罪礼,还真漏了他。她急忙补救:“太子说了,彩礼不退,陛下喜欢什么,尽管拿。”

      苻明洲道:“你知道我喜欢什么。”

      秋辞一句话哽在喉咙里。她慢慢地偏过头,几根纤细的手指掩住嘴唇,看着空荡荡的窗口,眸子里的波光慌乱地闪烁。

      屋里一时极静,苻明洲默然良久,道:“过了年再走罢。清河公主的棺椁,我让人送回临原了。”

      秋辞诧异地抬眼,他微笑道:“我一个男人,怎能和姑娘家计较,她有胆量殉情,我实则有些佩服。”

      苻明洲拉开抽屉,拿出一卷轴,在案上展开,““这是你母亲庐陵长公主的手笔,你既然要走,我没什么好送你的,就让它回陈国罢。”

      秋辞端详着这幅泛黄的旧画,澄江如练,天心月圆,倚窗的美人丹唇含笑,碧罗裙坠着一块和她相同的鲤鱼佩。左下角有一行秀逸的行楷——嘉禾八年中秋,庐陵萧玉致赠安陵裴韶。

      她不禁“啊”了一声。

      陈国无人不知裴韶才名,当年西戎东侵,裴氏覆灭,她从此销声匿迹。母亲作画向少落名字,想必未出阁时同这位才女交情匪浅,作了幅像送她。

      苻明洲道:“二十五年前,母后随乱军辗转到莒城,遇见了父皇。她随身带着这幅画,舍不得丢掉,说是闺中好友送的。”他从袖中拿出一对鲤鱼佩,“这玉原是一对,母后和长公主各持一只,我见你戴着,就知道你是谁了。”

      秋辞压下诧异,五味杂陈地接过,“你怎么知道我丢了这个?”

      话一出口却后悔了。他自然知道,他总是看着她的。

      苻明洲没有回答,轻轻念出画上的题诗:“秋风辞西渚,明月满河洲。”

      秋辞的心漏跳了一拍,竟忘了移开视线。

      月色从窗口流进,他站在一片静谧的光影里,目光温柔而坦荡,如画上落了清辉的河川。

      ……明月满河洲啊。

      (四)

      苻明洲扣留三千俘虏,只答应放秋梓一人。小侯爷被押到京城,同姐姐一起过年。秋梓现在活像只怕被抛弃的小狗,她上哪儿都要粘着,得到初一就回家的承诺,才笑逐颜开。

      秋辞才知道大年三十是皇帝的生辰,这样好的日子,配得上他帝王之尊。那日晚上,宫中办了千秋宴,秋梓死活不去。皇帝告诉众人清河公主染病逝世,鲜卑三部皆松了口气,眼神炯炯地投向自家闺女,坐在左首的秋辞被一众花枝招展的宫妃膈应得吃不下饭,一个劲儿地饮酒。

      明日就要离开锦城了。

      酒过三巡,鼓点夹着笙歌闹哄哄地搬上来,她按着太阳穴,双脸泛上娇艳的珊瑚色,有个年轻官员遥敬她,她巧笑嫣然,一饮而尽,看得那人魂不守舍。

      苻明洲手执银盏走下主座,按照规矩挨个敬右排重臣。他酒量甚好,喝完十杯走到左排,见秋辞正对人懒懒地眯眼笑,冷冷瞪了那放肆的官员一眼,夺下她的杯子,“别喝了。”

      秋辞莫名发起火,“你管我!”

      他亦恼了,摁住她的手背,沉声道:“你……”

      话音未落,一抹银影飞速射来,秋辞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苻明洲已将她一推,任由那枚暗器刺入腹部。

      他倒在她身上,温热的呼吸喷在颈侧,酥酥地痒。秋辞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看着满手鲜血,眼泪一滴滴往外冒。

      苻明洲静静地靠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转身,喝道:“收网。”

      喧闹过后,满朝文武跪在地上,杯盘狼藉,烛影幢幢。

      一人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秋辞认出是之前离席的一名重臣。他旁边跪着瑟瑟发抖的贵妃,花容失色。

      “陛下!都是妾身鬼迷心窍,妾身只想杀郡主,万万不敢谋害陛下啊!”拓跋婉嚎啕大哭:“是妾身嫉妒陛下对郡主好,把随身不离的玉给了她,是妾身记恨她杀了阿兄,都是妾身的错,和爹爹无关啊!”

      拓跋部的大臣却在地上披发大骂:“忘恩负义的杂种!你忘了是谁扶你登基的?你说过要对婉婉好,要立她为后,转头就提拔慕容部,还要娶中原人!”

      苻明洲道:“朕对拓跋部仁至义尽,贵妃偷了玉,朕早就派人取回,只当不知情,可有半点责罚?今天你们竟大胆谋刺,实在让朕失望。先帝若在此,知道你们贪污灾银,恐怕会做的比朕还绝。”

      两名侍卫走到殿中,抽刀出鞘,他举袖一挥,手起刀落间,两颗人头骨碌碌滚落,鲜血喷溅在金色的地毯上,大片暗红蔓延开来。

      殿里鸦雀无声。

      一个侍卫从正门奔来,单膝跪下,“启禀圣上,拓跋部叛将十三人,悉已伏诛,兵马司正在抄封尚书宅。”

      苻明洲道:“众卿贺朕生辰,朕心甚慰,都散了罢。”

      几息之间,人群如潮水涌出,殿里只有几根高烛,孤零零地照着砖面的血迹。

      秋辞走到他面前,他没有看她,脸庞隐没在一片晦暗的阴影里,“你怎不走?”

      “你的伤……”

      苻明洲忽地倒了下去。

      *

      回猗兰殿后,秋辞坐在床上发了一个时辰呆,最后终于开了窍,披衣跑出殿。

      寝宫的太医走了,内侍端着水和棉布进来,秋辞盘问许久,听说暗器虽有毒,却没击中要害,将养些时日就无恙,便破涕为笑。

      “陛下说郡主可以进去。”内侍意味深长地道,她脸一红,接过水盆,把门带上。

      床头的茜纱灯像一轮明月,笼着帷帐。苻明洲呼吸匀长,她悄悄撩开他的中衣,待看到纱布上紫黑的血迹,忍不住心疼地抚过他苍白的肌肤。

      五指猝不及防被扣住。她低下头,有些羞涩地摩挲着他的指甲,他的手一点点暖和起来。

      “不走了?”他笑问。

      秋辞却道:“你今天晚上好凶啊。”贵妃针对她,正好给了他拔除眼中钉的理由。

      他的笑容消失了,她继续道:“可是我不怕。”她解下自己的玉佩,放在他掌心,“送你生辰礼物。”

      苻明洲讶然:“郡主这般小气?好一招借花献佛。”

      她踌躇片刻,他从枕下变戏法般抽出一份绢帛,“过年送礼得正式,这是范例。”

      秋辞愣愣地读完那份带玺印的圣旨,把嫔妃们遣送回家,他当真敢写。她抹去泪光,“那好,我大方一点,你闭眼。”

      苻明洲听话地阖目,她清爽的气息触在唇边,犹豫半天都没碰上。一股力道将她拽上了榻,她的惊叫被堵住。

      他吮着她的唇,柔声道:“郡主看漏了封后的日期……是正旦。”

      一双白玉鲤鱼在枕边闪着微光,窗外骤然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已是大年初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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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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