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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末路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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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火红的界门分隔阴阳天道。界外的繁星闪烁,界内幽深晦暗,难辨其物。隐约可见界内被荒漠围裹,黄沙荒漠又被数道绯红暗流横切直分,显出几分咄咄逼人之意。
黑夜之中,离火之海中浪花迸跃出的火星,正寂静无声地吞噬着四野的生灵。
忽见一道寒芒闪过,微光之中,一道金色光束直劈界门。
只见灵戈手握长生,立于层层离火之上,金色披风随风招摇,背后火光一瞬滔天。
无声的夜里,盛满了杀气。
灵戈紧皱眉头,目光里多了几分难辨的深沉,他凝全身灵力汇于剑锋之上,朝着界门狠狠一砍,足下火浪腾然而起,然而界门却纹丝不动。
不仅不动,剑锋上蕴含着的锋锐的气息触发了结界的禁制,一股强大的灵波转瞬便将灵戈冲开老远。只听“咚”一声,灵戈被撞在了一棵黝黑的大树边,黑色树叶哗哗下掉,坠落在红色火海之上,顷刻间便不见踪影。
风刀裹着的砂砾,满是杀意。
灵戈借力撑树而起,身上的灵息渐渐四散,倏尔,他遥望着界门,冷不防吐出一口血来。
界门之上只有一道发丝粗细的裂痕,那是五年前他留下的,这两百余年,甚至数万余载,也只留下来这么一点痕迹而已。
灵戈毫不在意地抹掉自己嘴角的鲜血,握紧了手中的剑,足踏红波,直面黄沙,再度朝界门飞去。
界门前的乌黑巨树一刹拔地而起,枝叶有如巨剑一般朝着灵戈伸展飞去。灵戈旋身相躲,一时间金色的剑芒光影摇曳漫天。树干一刹那被红色火海浸没,却越竖越长,枝再生枝,叶再生叶,遥遥一看,灵戈身上的那点金芒被黑色樊笼紧紧裹合,泄出的那点光亮宛如天际的一点孤星。
结界之内,一道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灵戈,你出不去了。”
笼中,灵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痛色,手下的锋芒却更急更厉,一点孤星,明光长亮。
密密麻麻的树枝密不透风地锁住灵戈,灵戈的灵力一瞬便溃散消弭,手中的长生拼命地切割着坚硬的枝干。
漫长的漆黑长夜,凄风热海与狂沙好似正一点点地掐熄着黑暗中的唯一一点光。
孤光挣扎闪烁,火浪一卷,树枝越长越长,越长越利,一条冷硬的细枝,淬着寒夜的冷光,锐不可当地捅进了灵戈的胸膛。
灵戈闷哼一声,饮了鲜血的枝叶仿佛被烫着了似的,一瞬间全然收敛了起来,迅速恢复成了之前的模样。
猝不及防,灵戈被摔落在了尖锐的砂砾之中,胸膛的血怎么也止不住了,浸湿沙地。
这是他熟悉的疼痛。
是他两百年间的所有。
界内的老者只觉他今日与往日不同,是豁出命似的打法,不像从前还会灵巧相对,好像成心要用鲜血止拦一般,不由得轻叹一声:“你何苦呢?”
灵戈扬起了头,一字一顿道:“我要出去。”
“你看看你的元神,脱壳太久,漆黑沉重,哪里还能涉水而出?”老者苦口婆心道:“外面有什么好?还没被反噬够么?你灵力还剩几成?”
一点孤星,满笼乌枝,远远地看,好像巨木挑起的一截灯笼。
乌枝越缩越密,星光越发黯淡。
“可是,我想见他。”
“我要见他。”
“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他的身边!”
语讫,他撑着长生,一点一点站了起来,三千剑光赫然而起,映得这孤凉的荒域有如白昼。
自然,也就映亮了灵戈玉般的面容。
应是寒玉罢,他的眼神像是出了鞘的冷锋,看上去漠然而坚定,一洗从前的少年之气,连唇角微沉的弧度都像一挂冷月。
一时间巨浪翻滚,火浪舔舐着他的足底,似要将他吞噬湮灭,巨木枝叶也不甘示弱地追随,欲要将他撕扯粉碎。
灵戈抬剑相对,被巨风推出老远,四野的巨木缓缓地挪动了起来,连沉睡的远山好似正在朝他奔来。
四面八方的尖利枝叶割伤了灵戈的身体,他不躲不避,以身为诱,身后的剑阵锋芒毕露,便在巨木扑来的那一刻,尽数斩断。
只是他外出一趟,元神实在负重不堪,此时反噬之力萦绕全身,如坠冰窖一般。
冷意抵上他心口的一刹那,便好似找到了这剑阵的破绽,冰凉尖锥顺着空荡胸腔生生凿开,刺骨的冰寒蔓延至四肢百骸,长生也随之脱了手。
灵戈坠落在界门之前,黝黑枝叶在他头顶织起了密不透风的网,遮挡住了金色的剑芒,也掐熄了他眼中唯一的凉意。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再也无力起身相抗。
老者轻问:“出去又有什么好?”
灵戈别过头,望着不见天日的藤网,喃喃道:“我只是想见见他……我只是想见见他……”
可如今,他却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那他,也想见你吗?若非你死缠烂打,你以为他还愿意理你么?你不妨扪心自问,他有没有将你视为累赘,他对你究竟有几分情谊?”
灵戈答不上来,疲惫地躺在地上,无力地握着拳头。
他不知。他不敢想。
苍老的声音宛如催眠一般对灵戈道:“睡一觉罢,在你的梦里,他会喜欢你的。”
“……”
“他一定会想你的。”
灵戈长睫微眨,眼眶湿润。
“睡吧。”
他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忽然,空荡荡的心中的某个角落好像响起了明冽的声音。
灵戈一怔,睁开了眼睛,想要仔细分辨,然而海浪巨响,层层浪花拍击着山岩,搅乱了他的心音,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腾地坐了起来,捏诀召剑,长生飞驰而来,横劈一道剑芒,止住了巨浪一瞬。
仅仅是那一瞬间,他听见了明冽的声音——
我好想你。
双眸的火焰一瞬便像是被点燃了似的,万千星辰齐齐发亮,借着离火之海退潮之际,他的元神再度脱壳。
巨木欲将他追回,长生猛然一劈,万丈金光熠熠生辉,阻挡住了巨木的去路。
“灵戈!回来啊!”苍老的声音急忙阻止他,“你不要命了?!”
“他比我的命重要。”
“我听见了,”黑沉的元神穿过结界的裂纹踏着神木涉水而出:“他在想我啊。”
这就是我,撑下去的理由。
.
在明冽的指引下,长耀终于在一间荒庙中找到了衣衫褴褛的穹途。
穹途抱膝倚着墙角睡下,看上去有些狼狈可怜。
他身上的伤口都未痊愈,又如何使得出那样强烈的玄火,甚至杀害了一众师长?
长耀拼命克制着内心的疼痛,小心翼翼地抱住了穹途,就像在抱一块易碎的玉。
在穹途的梦中,明冽好似在深林之中摸索,四周浓雾滚滚,他什么也看不清。
约莫是穹途便算是在梦中也与皎皎有那么一丝心灵感应,明冽出于本能朝着北方行进,试图找到穹途。
明冽依稀感知到自己越走越高,似是攀上了什么山,然而四野茫茫一片雪白,他什么也看不清。
许是因为视野受限,所以耳力格外地好,他隐约听见山麓好似有什么琴声传来,那琴音指法十分熟悉,明冽猛然一怔,莫不是——
归元子!
与此同时,浓雾浮动了一瞬,明冽足下的山峦迅速开裂又很快愈合,这感觉十分玄妙,像是一石坠入古潭,泛起了圈圈涟漪,连带着明冽的世界都随之震晃开来。
“少主!”
“上神!”
耳畔是守煦与立心急切的声音:“快出来吧!”
很快,两人的声音便被兵刃相撞的利音所挡,折进梦里,却听不大分明。
明冽本能直觉应是归元子破阵了。
他握紧手心,再顾不得其他,大踏步地朝浓雾之中走去。
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明冽终于来到了山顶,见到了长跪在皎皎衣冢边的穹途。
衣冢连带着山崖裂开了一瞬,又马上黏合到了一处,明冽足下的每一处土地都好像在晃动,仅仅凭着穹途的一缕残念维系着。
明冽大喊:“哥哥!”
穹途背影一顿,迅速转头,眼中噙满了泪。
此时的明冽是十五六岁的皎皎的打扮,一身铃铛随风摇曳,发出很清脆的响声。
明冽一步一步朝穹途走去,朝他伸出了手,微笑道:“是我。”
说话之间,这梦境便不知粉碎过多少回了。
穹途浑身颤抖,难以置信地看着明冽,哑声道:“皎皎?”
明冽顾不上应答,便听见花明着急的声音:“快回来啊,穹途的梦境快要崩塌了!”
然而这节骨眼上,他却走不了——若是任由穹途的梦境崩塌却不救出穹途,后果将不堪设想。
于是明冽不退反近,对穹途伸出了手:“我在这儿。”
他的模样是穹途记忆中的皎皎的样子,穹途难以自抑地退了两步,却跌跌撞撞地朝着明冽跑了过来。
一瞬间,明冽听见了风吹铃铛的声音,听见了穹途朝他跑来时急促的呼吸,听见了山麓越发急密的琴声,自然也听见了现世厮杀的打斗之音。那些声音离他又近又远,可他顾不上那许多。
只要拉住穹途,带他跑出这场梦境,就有一线生机。
然而便在穹途碰到明冽的那一刻,两人足下的土地迅速分开,割成了一道鸿沟,且愈分愈开。
穹途猛不防往前栽倒,情急之中,明冽眼明手快地抓住了穹途的手腕,穹途的身体卡在了悬崖边缘,稍有不慎便要掉下去。
明冽紧咬牙关,以长留的藤蔓死死锁住了穹途与他的手腕:“给我撑住!”
穹途的神志一瞬清明了不少,也正是因为清明了,他才会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人并非他日思夜念的妹妹。于是他平静地对明冽道:“放手罢,上神,我送您出去。”
粉裙渐褪,洗出一身出尘之白,宛如山巅雪。
“那你呢?”明冽怒声大吼道:“那你呢?”
“我又能,去哪里呢?”穹途凝望着腕上满是生机的绿藤,竟有些自惭形秽地低声道:“上神,您放手吧,这是我的命。”
明冽一时气结,狠狠发力扣紧了穹途的腕子,长留略微显出了几分不堪重负的颓意,却还是跟随着主人的心意,牢牢锁紧了穹途。
“你听好了!”明冽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绝不放手!”
“——在这里苟且地死去绝对不是你的命,不要信,不要信他娘的狗命!!!”
话音刚落,一阵琴音音浪袭来,拍碎明冽足下的山石,便在两人直直坠落之际,风中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莲香,混合着不知名的血气,一股强大的力量扣紧了两人的臂膀,狠狠一捞,生生破开了这梦中的迷障。
梦境坍塌前的最后一刻,灵戈带着明冽和穹途飞出了华胥。
长留软在了灵戈的怀里,嫩叶抬头挺胸,仿佛自己刚刚做了一件多么不得了的事情,但凡它长了一张嘴,就该叽叽喳喳哭哭唧唧了。
灵戈却没有来得及抚慰它——此时他扣紧了明冽的腰身,唇瓣终于挑起了一抹浅淡的笑意。
明冽长睫一颤,难以置信道:“你回来了?”
“回来了,”灵戈佯做吃味道:“我刚刚好像听见上神叫别人哥哥了?”
明冽眼中好似有什么在闪动,胸腔跳个不停,有些疼,可他却愿意受着。
明冽抿了抿唇,低道:“人设需要。”
“我刚刚好像还听见上神说脏话了?”
轻咳了一声:“情节需要。”
“那我呢?”
灵戈走近一步,扣紧了明冽,两人胸膛相贴,压扁了长留的枝叶,也熨帖住了一颗狂跳不止的心。
明冽听见灵戈沉沉地问道:“那我呢?上神需要我吗?”
细细一听,这声音里还夹杂着几分不确定的小心翼翼。
往日不觉得,可如今,明冽却好似咂摸出了什么来。
莲香遮挡住了小龙王浓郁的血气,夜色遮挡住了上神思念的狼狈,四目相对之时,只听明冽沉沉地“嗯”了一声。
灵戈大喜过望,心中仿有暖流驶过,嘴上却不依不饶,非要向上神讨个说法:“‘嗯’是什么意思?”
“就是,”明冽看着灵戈,沉下了眸子,认真地说:“我需要你的意思。”
灵戈的眼睛亮晶晶的,耳尖烧得红彤彤一片,却不难看出此时的他满心满眼都是高兴。
“嗯。那说好了,你要一直需要我。”灵戈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声音越来越小:“毕竟,毕竟……”
“毕竟什么?”
灵戈别开了头,双手却扣得更紧。
“你需要我,就是我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