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悔》槲叶枳花

3、第二章

　　日子如流水般逝过，简简单单过了没甚年味的年，便迎来了元宵。

　　自那日后，宋元也再不像往日那般疯癫，只虚虚弱弱地常唤江雪到床边说会儿话。

　　江雪偷偷从她父亲给的药里留下些药渣，让人查了查。

　　是种迷|幻药，名三悔。令中毒之人精神错乱，重历此生最痛彻心扉、悔不当初的三件事。

　　江雪想，父亲果真不愧是一国的丞相，攻人当攻心，像宋元这样年纪轻轻便能坐上御史之位的男子，必然身如铠甲，无处下手。而人之一生也必定没有无悔之事，于这点打败宋元，不可谓不深谋。

　　先前宋元日日疯癫地唤着江霜，想必江霜之死便是是他此生一悔。

　　可悔又有何用，她的姐姐终究是死在了他手里。思及此，江雪眸色暗了暗，忽又想起近日宋元虽然清醒但记忆混乱的模样……

　　这必然是毒入骨骼，二悔来了。

　　三年前他才是个将将及第的状元郎，正是青春年少，又怎会让他有懊悔之事呢？

　　江雪不知道，也不打算深思，她正为将要出门赴约穿什么而发愁。

　　她喜红，宋元再不将她当做姐姐，她本可以不用穿白，不用装作江霜的，可宋元也说了她穿红好看，她就莫名的不想让宋元称心如意。

　　左右权衡下，江雪罩了身粉白的裙装出了门。

　　“小雪儿。”宋元站在宋府大门外候着，见江雪出门，迎了上来，“你住在我府里许多时日，若不是没人敢嘴碎，我都当你已成我夫人了。”

　　江雪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她早在一年前便嫁进来做了宋夫人，全府只他不记得。

　　宋元瞧了瞧昏暗的天色，道：“天色不早了，灯会将开了，现在得去你家接你姐姐了，这便启程吧。”

　　江雪闻言一僵，是了，宋元的记忆停在三年前，是姐姐还活着的时候。她拦下宋元，道：“不用了，姐姐前些日子递信给我，说今日来不了了，让我们好好玩，我读了信后忘了同你说。”

　　“这样么？”宋元狐疑地望向江雪，“你家中莫不是出事了吧，若是有事，须得同我说。”

　　“未有未有，你个猪蹄，你想到哪去了，将将过完年，都不盼我家点好的，能出啥事，不过是家中来客，父亲膝下只我们俩女儿，姐姐便留下陪陪父亲而已。”江雪目光正直，全然不像是在随口扯谎，“快走吧，灯会要开始了。”

　　今年的灯会与往年一般无二，同样的糖人摊，同样的灯谜铺子，恍然如昨，江雪跟着宋元走在人流里，恍惚觉得像是回到了那年。可身前走着的宋元像是给了她当头一棒，明晃晃地告诉她，江霜不在了，是宋元害死的，而她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同宋元逛灯会。

　　江雪的心骤然沉了下去，袖下的手掌攥紧，她在想，她爹说的那声快了，委实慢了。

　　正当江雪失神时，宋元不知是瞧见了什么，隔着衣袖忽而拉上了江雪的手腕。

　　这突然的触碰让江雪本已坚定的心霎时又乱了起来，仿佛被宋元的手掌灼到一般，她猛然抖开宋元的手，支支吾吾道：“作……作甚？”

　　宋元瞧着江雪脸上晕上的红云，猜不出是否是被满街的红灯笼映出的，只“噗嗤”一声笑了开来：“只是瞧见湖边有人放花灯，明明暗暗煞是好看，便想拉你去瞧瞧，却不想你这样受惊。”

　　江雪羞怒：“去瞧便去瞧，你拉我作甚，你个御……状元郎，难道不晓得男女授受不亲么？”

　　宋元只是纳闷：“也不见你之前有多在意男女授受，怎么如今只隔了衣衫拉了拉，便这般疾言厉色，莫不是……莫不是小雪儿你……”宋元噙着莫名地笑意凑上前来。

　　“莫不是，莫不是什么，不是说花灯么，快去看看吧，别莫不是了，没甚莫不是！”江雪臊急了，开口打断宋元未说完的话，拎上裙摆便向湖边跑了过去，摆了摆头，忽视后方传来的轻笑声。

　　江雪已奔到了湖边，见宋元还未跟上来，便一撩裙摆席地坐上了湖水边的台阶上，揉了揉热烫的双颊，瞧着湖水，平复心绪。

　　暗碧色的湖水倒映着湖两旁的灯火，有花灯浮过，乱了一湖的波澜，扭曲了江雪映在湖里的影子。

　　江雪正拿湖水当镜子瞧，不慎见着宋元从身后而来，手里还持着两盏粉白的莲花灯，便回头望他。

　　宋元学着江雪，席地坐在了湖边，递给她一只花灯：“也不知对花灯许愿灵不灵，左右也无事，不若放只灯应应景吧。”

　　江雪接过莲花灯，忽然想起幼时同江霜听闻放花灯许愿灵验，便一起背着父亲偷跑出去放花灯的场景。

　　那时也委实年幼，也不知出门要带银钱，偷跑一趟又不容易，江霜还腼腆，所以她江雪便没皮没脸地拉着灯贩的衣袍，哭着喊着说一定会还钱，才得了两只灯，一人一只放完了便手拉手回了家。

　　回忆起事后被父亲发现，姐妹俩合伙哄骗父亲的场景……

　　江雪拽着手里宋元递来的莲花灯的花瓣，轻声笑了起来。

　　“小雪儿这样欢喜，可想起了什么好笑之事？”旁边的宋元出声打断。

　　“也未有什么，不过是幼时……”江雪侧头，望向发问的宋元，只觉深深撞进了一双浓似海、柔似云的眼眸中，哑了哑声，“不过是见了这盏莲花灯，想到了与姐姐幼时偷跑出来放花灯的事情罢了。”

　　宋元笑道：“说起花灯，我幼年也撞见一桩趣事。”

　　他瞥了眼江雪，似笑非笑开口继续道：“约莫是我八岁那年，元宵刚过，卖灯的商贩都快要将花灯撤下了，一双像似五六岁的双生女童没钱买灯，还扒着人家的摊子不放……”

　　小宋元当时恰巧买书路过，觉有趣，便停下来看了会儿，只见红衣的那只糯米团儿讨不到灯，当场便抓着灯贩的衣衫嚎啕起来，大声呼喊‘我有钱有钱，下回给你，你便给我两只灯吧’，叫声凄厉，近似狼嚎，委实将年纪不大的小宋元惊了惊。

　　小宋元本想算算红团子能嚎上多久，却见旁边白衣的那只团儿瘪了瘪嘴，像似要哭了，便将买书的钱匀出了些许，从灯贩那买了两盏莲花灯送给了她们。

　　然后，白团子牵着红团子同小宋元躬身道了谢，便手牵手去湖边放灯。为防止两只小团子出什么意外，小宋元便也跟着，还帮她们燃了灯，指导她们怎么放灯，提醒她们莫要靠水太近了，免得落下水去。她们欢喜地又道了谢，就将灯放进水中，合手闭眼准备许愿。

　　白团子文文雅雅闭着眼，不言不语地许着愿。而红团子却不同，不愧是能胆大地扒着灯贩的裤腿讨要花灯的红团子，她闭着眼颠头晃脑，奶声奶气地将自己愿望喊了出来，像似怕神仙听不见一样。

　　“你可知，那红团子许了什么愿望？”宋元讲完，撇头询问江雪。

　　自从宋元讲出双生子买灯，江雪就晓得他讲的是谁了，她却是万万没想到，原来早在五岁时，便同江霜一起遇见过宋元。

　　可是已过了那么些年了，谁还记得当时许的愿，若是她自己，想也是什么今后有什么吃不完的零嘴吧。

　　“兴许、兴许她许的愿是与吃食玩乐有关吧。”江雪答道。

　　闻言，宋元眼角弯得更深了：“我本来猜也是，女孩家的愿望也不外乎是这些。可没想到，红团子不愧是红团子，语不惊人不罢休，她喊得是，希望今后父亲再也不打她屁|股。”

　　宋元“噗嗤”一笑：“从那往后一年，整个京都都晓得江丞相是个会打女儿屁|股的父亲，一时之间沦为笑谈。”

　　“哦！”江雪恍然，“怪不得我五岁那年，父亲每回归家瞧我的脸色都不大对，老觉得他想要揍我！原是如此！”

　　宋元浅笑晏晏地瞧着江雪，瞧得她脸又烫了起来，她目光飘忽了几瞬，便打着哈哈道：“好吧，那红团子确实是我，多亏少侠慷慨解囊，小女子感激不尽，不若以身相许，已报少侠之恩？”

　　将将脱口，江雪才觉不对，只恨自己嘴快，正想要收回这番话，宋元立时便接了口：“好。”

　　江雪哑了声，不知该回什么。

　　湖里已飘了许多花灯，碧水盈满了粼粼的灯火，幽幽地荡在俩人的眼里。

　　宋元的目光明明灭灭，两相静默许久，他忽然开口喊江雪：“小雪儿。”

　　江雪一愣：“嗯？”

　　宋元：“你是江丞相手里的一颗明珠，我才将将高中，未任什么重要官职，你可愿等我几年？”

　　江雪有些没懂他的意思：“等你做什么？”

　　宋元捏了捏手里莲花灯的外壳，紧紧盯着江雪的面容：“等我高官厚禄，与你门当户对时，上门求亲。”

　　江雪惊：“你想娶我为妻？”

　　宋元：“对，娶你。”

　　江雪：“宋元你瞧清楚，我是江雪，小雪儿，不是姐姐阿霜，你确定你想娶的是我？”

　　宋元“噗嗤”一声笑出来：“作甚这么惊讶，和你姐姐又有什么干系，我自始至终想娶的只有你，难道你竟以为我喜欢你姐姐？”

　　江雪沉默了。

　　她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不然上回的元宵灯会，她又怎会策划那一出事？

　　唔，元宵灯会，莫不是他当年……

　　江雪猛然抬起头：“宋元，你本就是打算在元宵灯会上与我求亲的么？”

　　宋元深深瞧着她，眼里仿佛揉进了燎原的星火，他答道：“是。”

　　原来、原来，原来是她将姐姐推入了死地。

　　当年她发觉姐姐的心思后，便将自己的心意掩藏起来，望别人摸不透、察不觉，可万万没想到，他竟……

　　“小雪儿，你可应我？”宋元眼底火光燎起。

　　江雪却是不敢言语，宋元问她能否应他，可她又能如何？难道能问他，为何害她姐姐江霜么？

　　江雪只觉心中的苦涩像是漫了出来，便就是这一湖的水，也是装不下。

　　可正在江雪思及今日该如何收场之时，大理寺的官兵便寻了过来，将这里围了一圈。

　　“宋元宋御史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