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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彩月和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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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历2009年彩月,安奈尔颂(Annalsong)诞生。
安奈尔颂是水妖。水妖一族幼年时均是半人半鱼,最初的十五年间弱小到不能离开水很长时间。它们本是海的子民,她这一支迁移到了内陆。水妖流泪化为珍珠,价值连城,也因此成了珍稀的物种。成年的水妖会隐藏和保护自己,
彩月是花开花落的时节,溪水里浮着一层花瓣,轻舟般流入深潭。潭中唯一的水妖刚满五岁,母亲在她三岁的时候去世,仅教会了她一些常识和语言,还没来得及教授法术。水之妖精们天生与水亲和,轻易便能控制水与冰,但也得在十五岁后。现在她最好乖乖按母亲的话在这里等十年,因为弱小是她的罪。
安奈尔颂抬头看着水面那些花瓣与光影。她的天空从来都是摇曳的,她不知道那上面有什么。她第一次向亮光游去,想要穿过那层透明的屏障。
她被来到水边的人类抓住了。他们将她关进箱子,打她打到她哭出来,眼泪却没变成珍珠。他们大失所望,气得把她拖出水留在地上,关了门出去吃喝。幼年的水妖不知所措地哭着,泪水一直都只是泪水。她朝水缸的方向爬过去,在地板上拖出一道水迹。
八九岁大的男孩开门进来,看见她明显非人的耳朵与眼睛吓了一跳。孩子大多有好奇心,看她比他还小就不怕了,几步过去问道:“你是谁啊,为什么在这儿?”
安奈尔颂仍然在哭,一抽一抽地说着,好不容易拼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想……回家……”
男孩话里有一点出于同病相怜的同情:“你的家在哪啊?”
“……水里。”安奈尔颂小声说。她不会用更多的语言描述深潭,不过水中就是她的家。只要水道彼此相通,她就能回到深潭。
“我带你回去。”男孩说着豪言壮语抱起几乎和他一样大的水缸,走出两步就抬不动了,累倒在地上。看他这样,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但眼中又被怅然和无奈填满。出不去啊。
“你能离开水多久?”他忽然有了新的主意。
安奈尔颂没试过,但本能地知道不能太久。不过……比起被关在这里,死在外面也算不了什么。她摇摇头向男孩伸出双臂。男孩懂了她的意思,将她从水中抱起背在背上,朝有河水的地方跑去。水妖紧抓着人类,不在意身上的鳞片紧紧收缩。她背上臂上的鳍在风中摇摆。
她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蒸发。
哗啦。她落进水里,立刻获得了生命所需的一切。年轻水妖全身的鳞片张开,水从一切她打开的缝隙流过,滋润她的器官。
水就是生命。
男孩坐在岸边看她自由地游着,自己捧起水来洗去脸上的汗。她又从他近处的水面冒出,问道:“你叫什么啊?”
“佩尼(Penny)。”
“我叫安奈尔颂。要是能像你一样好念就好了……”
她对自己的名字有些不满。她不明白“佩尼“有”小钱“之意,不明白自己的名字是编年史与歌。又或者,是因为这是他的名字,她才觉得亲切又好听。
“那,安娜。“佩尼立刻简化了她的名字。安奈尔颂立刻兴奋起来,说他好厉害。他们在水边说了很久的话。
佩尼回去看到的是,曾经打骂他的那些大人们死了一地。最后一个捂着腹部朝他扑过来,没碰到他就停止了呼吸。他不明白,是什么让他获得了自由。他才刚被父母卖给这群游商没多久。
他们对水妖的了解太少。水妖的泪有两面,伤心之泪为剧毒,喜悦之泪为珍珠。这毒只对陆上的生物有效,他们都从那水缸里舀水喝过,自然也一个不剩地中了毒。
佩尼打算回家去。虽然父母卖掉了他,但他的妹妹还在家里。他与安奈尔颂告别,一个人踏上归程。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安奈尔颂耐不住了。她游过每一条熟悉或陌生的河流,寻找他的踪迹。在第三年,她又被人类抓住了。这次她被关在水箱里展览,再没有另一个佩尼来救她了。每天有人送食物来,她能短暂地得到残缺的自由。
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还有个人要见,不想一直困在水箱里。
安奈尔颂用眼泪毒死了抓她的人,一头扎进瀑布。她不在乎这些人的死活。
十年间她终于长大。妖精的瞳孔是条尖锐无情的竖线,眼角眉间却有魅人的灵气。她寻找着他的这些年,也学会了不少人类的规矩。
旧历2019年彩月,荷普国再度出兵。被新党暴动拖住的国王军无力应战,只有各地自发组织民兵抗敌。荷普国这次充分地利用了技术,以魔导炮轰炸那些血肉之躯。其中有个少女,喊着为雪月战役战死的姐姐报仇轰的最狠,毫不顾忌自己的魔力。
芽花变法振兴科技的那条是有根据的。人们终于明白,但已经来不及了。奈特国与荷普国相持了一段时间,荷普国为另一战线所迫签订和约。
安奈尔颂所寻找的人就在荷普国军队中。佩尼又一次被低价卖了出去。他的父母不愿抚养他,自然也不在意他会去哪。他的妹妹同样被卖给人贩子,与他又一次失散。
佩尼不想向自己的同胞举起刀刃。但他也想活下去,也有想再见的人。——或许只是将这个当作杀人的借口而已。或许早就坏掉了。即便如此也不会停手。
奈特国的军队围了上来,他跟着部队后撤,将他们困入准备好的冰湖陷阱。本是彩月,谁能想到湖上结了一层厚冰?水之圣殿数百法师连夜施法才维持住这冰不化。
在他们走到冰湖边缘时,湖面裂开了。冰刺无差别地穿透他们。荷普国还是不信任这些非本国人,用过一次就想处理掉。他们都是没有魔力的人,感知不到魔力波动,同样也躲不过这些冰刺。法师虽然能察觉到,但碰上隐藏气息又能瞬间爆发的杀阵也无法幸免。就算是有反应快的能立刻以极高的速度逃出大阵范围,也逃不过周围的其他追击者。
安奈尔颂在河中。她刚靠魅惑与剧毒从人类那里,得到他只言片语的消息。水妖的五感在水中成倍延伸,感觉到散开的血腥味。她不清楚那边的情况,只希望能早点到达,希望他平安无事。
——太寒冷了。
不停地游着。一心一意地游着。好像这样,就能将寒冷冲散一样。
她从无数混杂的味道中,认出了他的血液。等待了那么久的他,正在深水中下沉,一点挣扎也没有。她清楚地看见他胸口的血洞。
安奈尔颂很幸运,这次的法阵是一次性的,冰刺都已经融化成水,不会再攻击她。
她游到他身边,将自己的呼吸给他。他的双眼仍然紧闭。她将他的半身推上岸,努力辨认他的唇形。
“瓦尔城……蒲公英(Dandelion)?”
她没能明白他的意思,又急又茫然地抹着眼泪。他回光返照似的抬起一只手来,一点一点抚上她的脸颊。她的泪水腐蚀着他的皮肤。但这次,她终于听清了。
“……别哭。”
他没有说出更多的话。她明白他已经认出了她,想起了两人曾经的交集,甚至现在还打算安慰她。
她怎么能不哭呢。
她怎么能不哭呢?
安奈尔颂还差一天满十五岁,也还差一天拥有水之治愈的能力。她不知道这点,还可能不这么后悔。如果她早诞生一天,都可以救下他。
他与她相见只有短短一天。她与他重逢也只有短短一天。而他与她离别的时间,是无数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偏偏只差这一天。命运玩笑般地,如此安排了时间。
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的巧合。哥哥死于肺部穿孔时,妹妹的头被切了下来。同样没能保护重要的人的两个少女,同样放声大哭。
没能救他。没能救她。
一夜过去。黎明的第一缕微光从天边而来,倾照端坐的少女。少女雕像似的一动不动。从她水中的尾鳍开始向上结冰,铺满全身。很快她被冰密密层层地包裹,如蝴蝶在蛹中。初升的日轮映在冰上,水妖闭着眼仿佛不愿接受日光。
冰茧裂开一条细缝。冰片与鳞片从她身上纷纷洒落,好像下了一场闪光的雨雪。她睁开了双眼,已不是原来的海蓝,而是初阳的金色。但她眼中绝无温暖,仅剩悲哀。
她成年了。如今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指挥水与冰,却无论如何都换不回来一天和一个人。
安奈尔颂想了一夜佩尼那句“蒲公英”的含义。瓦尔城是个地名,他想让她去那里,做什么事。蒲公英……如果不是蒲公英呢?
——是丹蒂莉安,是他的妹妹。
她点出一指,刚刚脱下的鳞片便将少年的尸身包裹,外层再冻上一层坚冰,一同沉入湖底。人类该葬在土地,但时间不够,她只能这样处理。如果他的妹妹就是他唯一的牵挂的话,如果那是他最后的愿望的话,她必须立刻动身去瓦尔城。
安奈尔颂弄到了地图,按人类的方式以传送阵赶路,听说那里被围困没有传送阵就改了水路。她不知道,她会知道,她要拯救的人死在她出发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