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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躯体(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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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就是一丛暗坑密布的荆棘,每当你挣扎着从一个陷阱中爬起来,被扎得头破血流感觉痛不欲生的时候,就会掉到下一个更大的坑里。
钟诀对此再次深有所悟。在经历了逐出公司和精神障碍的困扰之后,难得遇见的心仪对象竟然用一句前后矛盾的话就把他打发走了。由此可见即使冥冥之中真有命运指引,那也是被上帝他老人家涮着玩的。
前方的红灯即将转绿,钟诀忧郁中带着一丝愤懑地踩下了油门。
突然,前方本来狂奔着抢在黄灯转红之前过人行道的一个姑娘,像断电了一样,猛地停住脚,好像前方空气里出现了海市蜃楼一样出神起来。
钟诀又猛踩了一脚刹车,觉得心脏病这东西还是要看天时地利人和,自己命途多舛,再锻炼可能也逃不出它的魔掌。
车子亲吻了一下姑娘的裙边,安安分分地停住了。钟诀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下车查看情况:“姑娘你没事吧?”
她有点迷惑不解地看着钟诀,仿佛这是世界未解之谜一样,过了几十秒,才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这是哪?”
“……马路。”
“啊……”她眨了眨眼,“我以为我应该在家的。”
“等等,你先退到路边去,”钟诀不知道什么时候乐善好施也成了自己的特长,明明有一张生人勿进的脸(那叫禁欲美),“你还记得你之前在干什么吗?突然在马路中间停下来很危险。”
姑娘再度眨了眨眼,好像有些明白过来,在包里掏了一阵,把绿色环保的居民卡正面朝上递给钟诀:“不好意思,我是解离性失忆。”
即使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个来月,钟诀还是有点不大习惯直接把自己的病名潇洒地指给别人看,但是这位姑娘显然没有这种障碍。卡上姓名那一栏写着“许心照”,下面印着“解离性失忆(dissociative amnesia)”,躯体形式障碍(somatoform disorders)小区的居民。
虽然钟诀不懂“解离”是怎么回事,但是“失忆”两个字拜各种童年狗血电视剧所赐还是非常明白的,这大概就是会忘记过去的精神障碍吧。
“你需要……我送你到你们楼下吗?”钟诀很厌恶的想起来,上次这么干的时候旁边还有一位唠唠叨叨不喜欢和同□□往的心理医生。
“不用,现在是几点……”许心照又开始翻起了单肩挎包,钟诀想着是不是随身物品有什么也忘得差不多了,但是对方很快找出了手机,“诶呀,我今天怎么提前出门了,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我不用回家,马上就到我那轮班了。”
钟诀惊悚地看着许心照匆匆远去的背影,想着有哪位慈善家能够有这样的情怀,雇佣一个转头就可能忘记客户资料的人。
然后他看见那个身影走到商业街南边的一家餐厅,推门进去了,大概是服务生。
钟诀又厌恶的想起来上次就是在那里被发的“没兴趣”卡,这是怎样的缘分,十分钟之内需要屡屡提醒他情感上的失败。
接着他走进了那家港式餐厅,因为毕竟那里有熟人。
尹杰并不知道上次发生了什么情感漩涡,很自然地引导钟诀到双人座那一排坐下,问他要点些什么。
钟诀悲哀的发现自己清晰地记得那天的菜单,虽然最后没怎么动筷子。
“你听说了没有?”尹杰看着他开始追忆过往的眼神,“乐园那边出事了。”
“什么乐园?”钟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南边那座山下边的那个乐园?”
“就是那块,”尹杰把传呼机握在手机叹了一口气,“听说昨天半夜的时候有人自杀了,就从那座山的山顶上跳下来的。”
钟诀突然感觉有鲠在喉,他有点明白这种感情,在惊恐发作之后他常常会站在高处,想着往下一跳该有多么轻松。
幸好还有一丝牵挂在脚腕处扯着他,最终也没有迈出那一步。
如果没有公司,没有那个项目,没有那个把人气的死去活来的秘书和一堆闲着没事操心的人,他也就迈出去了。
“……是因为什么?”
尹杰好像开始忘了他点单的职责,开始解释:“具体的不清楚,听说警局那边还在接着调查。但乐园那块的保安说是个姑娘,昨天进的游乐园,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从山上跳下来了。”
钟诀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里……自杀的人多吗?”
尹杰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要看你怎么比了,如果是跟正常的小镇比,那肯定是高了,但是你要是算上这里的特殊情况,那就不算。我在这里一年,听说了八九个从那里跳下去的。大家都还是很默契,为了避免给以后的住户带来麻烦,基本上选择离居民区远一点的地方了结自己。”
“你们叫它乐园,”钟诀微微垂下了目光,“为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懂,”尹杰看着他,“坐过一回摩天轮就懂了。”
在对面钟诀能看到许心照报菜单的样子,看上去很娴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怎么了?”尹杰顺着他的目光追过去,“啊心照啊,她其实记性挺好的,对工作没什么影响。但是她自己说自己有一半记忆是空白的,所以还是想通过治疗能恢复正常。钟先生,你点单吗?”
钟诀还没回答,尹杰突然往他的背后叫了一句:“舒医生。”
钟诀整个的背部肌肉都突然开始紧张了,他一边默念有什么好看的一边诅咒着自己回头,舒望见到他似乎也很惊讶。
见到对方的一刹那钟诀把“没兴趣”和“前后矛盾”的事全给忘了,只剩下一个念头:出什么事了?
舒望脸上的每一丝纹路都写着疲惫,往常温暖有神的眼睛下面挂着青黑色的痕迹,整个人像被身负千钧被压得奄奄一息,只剩条件反射支撑着往前走。
钟诀一脸冷漠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舒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踌躇了半天,说了一句废话:“没什么。”
钟诀一边指责自己应该相信这句话一边又说了一句:“你是在侮辱我的智商还是在侮辱我的视力?”
舒望瞥了他一眼,缓慢又有一丝挣扎地,走到他对面坐下了。正面看上去这种悲伤混杂着无力的感觉更加明显,钟诀很清晰地记得这种表情,在母亲去世后的那一年常在父亲脸上看到。
“你不愿意说就算了,”钟诀梗在喉咙里半天,“但你看上去真的很糟糕。”
“谢谢,”舒望张口说了一句,声音有点嘶哑,钟诀莫名觉得心脏被上帝用镊子夹了一下,“我现在很饿,先吃饭吧。”
钟诀眼看着对方风卷残云地吃完了两人份的煲仔饭和其他四盘菜,但是吃的动作很机械,就像硬要塞下食道惩罚自己一样,钟诀看着都替他噎得生疼,屡次想把筷子从对方手里夺过来掰断,虽然不一定能掰的断吧。
“你喘口气,”钟诀把杯子推过去,“喝口水。”
舒望一饮而尽之后出了一口气,好像完成了一件伟业一样。
“所以发生了什么事吗?”
舒望抬起眼来瞧了他一下,微微低下头注视着餐盘:“昨天晚上自杀的是我的病人,我刚从警局录完口供回来。”
尹杰从上完菜之后就屡屡往这边张望,被钟诀以眼神攻击逼走了。
他看着舒望不知道如何回答,想了半天只能痛恨自己安慰语句词库的贫乏:“……那肯定很累了。”
“现场很干净,一个摆放的整齐的挎包,下面垫着一封遗书,字迹是本人的,不是自杀真的想不出别的理由了,”舒望苦笑了一下,“那上面就这么写着:所有人都在骗我,朋友、母亲、医生,都是骗子,没有人真的在意,我一直以来、今后也将永远是孤独的,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理由活着。”
“她是……”
舒望摇摇头:“之前她来门诊的时候我就觉得是被逼着来的,她不相信我,也不愿意相信。但是最近几次我以为好些了,我以为她能开始接受别人的看法,愿意敞开心扉,但是……”
“这不是你的错吧,”钟诀看着他,“你说过很多患者都讳疾忌医,他们如果拒绝接受治疗,你们也毫无办法啊。你不能用别人的选择来责怪自己。”
“我应该能看出来的,”舒望把脸埋在手心里,“如果她没有好转,我应该能察觉到,但……”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钟诀揉了揉前额的头发,“虽然你们的职责是救死扶伤,但归根到底最重要的还是患者本身的意愿吧。如果她一心求死,再好的医生能把她救回来吗?”
舒望想起在警局里,有些暗青色的冷光灯下柯奕语重心长的神情:“就像不能逼一个人死一样,你也不能逼他活。”
“我知道,”舒望把脸抬起来,“我知道我应该知道。”
“好吧,心情低落是正常的,”钟诀唾弃自己,一个精神障碍患者竟然还在做开导工作,“但是不能影响休息和健康,你还有很多病人,还有你自己,还有你的家人和朋友……”
舒望微弱地笑了一下:“我没有家人。”
“好吧,”钟诀不知道自己怎么处处都能踩雷,“我也没有。”
舒望闭上了眼,睫毛把黑眼圈盖住了一部分,钟诀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出事之后他就一直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他都差点想以一个病人的身份建议心理医生做一下放松训练了。
“那姑娘……是什么病?”钟诀不知道这样岔开话题会不会起反作用,虽然对死者有些不敬,但也有一丝好奇。
舒望长叹了一口气,“躯体变形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