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木子锡

10、躯体（2）

　　为什么没有人明白，为什么没有人原谅呢？
　　颜采星盯着镜子里那张面目可憎的脸，从额头开始，粉刺和痤疮密密麻麻地散布在整张脸上。发炎的地方轻微地肿痛，已经结痂脱落的地方暗褐色的好像墙上的灰斑。
　　她又凑近了一点，最近在鼻梁的旁边又长出了一颗新的青春痘，耀武扬威地隆起了一个小丘。真可恨，为什么只有自己一直一直不停地变丑，别人都能那么青春活力地活着？明明最好的青春只有那么几年啊。
　　母亲也从来不懂，她只顾着工作和赚钱，对女儿的这种烦恼一直就是嗤之以鼻的态度：“不就是几个青春痘吗？年轻的时候都会长的，过两年自己不就好了。”
　　“可是我长了那么多！”颜采星捂着脸，“太难看了，我自己都不愿意看我自己。”
　　“那你一天花那么长时间照镜子！”母亲一脸劳碌后还得被人打扰的疲惫，“你多花点功夫在学习上就不会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了，知道妈妈每天上班有多辛苦吗？你那点小事根本就不算什么啊，能不能省点心？”
　　“我从来也没有要求过什么啊，”颜采星继续盯着镜子自言自语，“为什么就不能重视一下这点请求呢？”
　　妈妈什么都不懂。
　　学校里没有男生愿意跟她成为朋友，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向暗恋对象表白的时候，对方一脸惊诧地回答：“不好意思，我现在没打算谈恋爱。”
　　但是隔天在食堂里，那个男生明明跟同伴说：“她好脏啊。”
　　所以即使是当面跟她还能聊几句的同学，背后也一定在说她什么吧，心里也一定在讥讽她吧，只是基于教养没有说出来而已。
　　她轻轻拿起了洗手台上放着的一把小刀，对着脸上比划了一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实在太讨厌了，如果切掉它们，是不是就会好看一点？
　　刚开始划出一道口子的时候有点疼，血慢慢沿着脸颊滑下来，刀锋再往里切了一点，肌肉的纹理露出来了，不过很快被血掩住了。她侧着脸看了一下，果然平了，那个东西再也没有了。
　　额头上的也有很多，可能要费点时间。
　　母亲见到她尖叫起来，终于请假带她去了医院。
　　脸上的伤口逐渐痊愈、结痂，最后掉落了，留下浅浅的一道红印，好像拿指甲在皮肤上划了一道一样。
　　这个方法不行。颜采星有点气馁。虽然痘痘被切掉了，但是又有其他的印子，那到红痕像是还残留在脸上的清晰血迹一样，怎么看都扎眼。别人肯定又会说了，那个人怎么还能变得更丑呢。
　　青春期渐渐过去，粉刺和青春痘逐渐也都平息了。但是颜采星总觉得它们的印子还留在脸上，她好羡慕有些女生平滑白净的肌肤，要是自己也能像她们一样就好了。
　　因为脸上还有留下的斑点，颜采星通常都会大量囤积口罩，保证自己可怕的脸不会被他人看见。
　　“不近看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啊，”母亲开始有些担心了，“你的皮肤挺好的，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啊。”
　　骗子。你根本不懂。
　　“你也该经常和朋友们出去逛逛街啊，看看电影啊，别一天到晚闷在家里，闷出病来了。”
　　我才不要。那些为了把衣服卖出去的柜姐就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地称赞人，心里一定在嘲笑我，这么丑的人还好意思出来试衣服买衣服，我们家那么好看的款式都被她毁了。而且我没有朋友。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人说话呢？”母亲有点绝望了，“你的脸什么问题都没有啊。”
　　在犹豫了几个月之后，颜采星终于鼓起勇气带着口罩去了皮肤科，她看到了很多关于激光磨皮的广告，大概能帮她摆脱她的噩梦。
　　疗程结束了，她对着镜子仔细琢磨，好像是比以前稍微淡了一点，但是没有什么改善，暗痕的面积更大了，整个皮肤的保护层好像被破坏了一样，肤色都比以前暗了。
　　不，不，一定是变得更难看了。
　　坐公交车回来的时候，几乎全车的人都在遮遮掩掩地看他，售票员给她递票的时间都比别人长好几秒。她后座的男人不停地嗤笑，颜采星想这一定是他刚才找座位的时候看见了自己，觉得这个人长得真奇怪。
　　母亲砸碎了她的镜子。
　　“你每天要花多长时间来看它？”母亲的五官因为疲惫而扭曲了，“你还能不能干点别的事情？”
　　终于，终于，连最后一个能容纳自己的人也接受不了了吗？
　　脸上巨大的瘢痕仿佛在幸灾乐祸一样，猛地刺痛起来。颜采星冲回卧室翻找抽屉里收着的另外一面镜子，但无论是哪一面，脸上的瘢痕都是一样触目惊心。
　　怎么办呢，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碰到一个能喜欢的人了。
　　母亲在收拾行李，颜采星看着家里值钱的物件一件件被塞进去，摆放的整整齐齐，内心突然生出一阵恐慌。母亲要走了吗？终于受不了她整天的唠叨和忧虑，要抛弃她了吗？
　　“我打听到一家很好的医院，”母亲严肃地看着她，“也许能治好你。”
　　“医院治不好的，”颜采星摇摇头，“那些机器只会把范围扩的更大而已。”
　　“我说的不是皮肤科或者整容医院，”母亲拉起她的手，“是一个有人会听你说话的地方。”
　　颜采星没想到是精神科医院，她看着荒唐的居民卡和上面刺眼的病名，想把它踩烂，打碎，把它划进自己丑陋的皮肤里。
　　“你很漂亮啊，”她此生见过最好看的男子穿着白大褂坐在对面，眼睛温柔地看着她，“眼睛很有神，鼻梁也很高，而且五官非常有识别力，你是个很有魅力的姑娘，要认识到这一点啊。”
　　他在安慰我而已。
　　“我相信你妈妈和你的朋友都应该对你说过这些话了，”医生冲她微笑起来，她不知道还有人的笑容能感染空气，连房间都好像明亮了一点，“你觉得她们都是在安慰你，是不是？其实我们这里有很多跟你想法一样的姑娘，你可以跟她们聊一聊，她们都很愿意跟你做朋友。”
　　但是我那么难看。
　　“你要是实在不想露面，可以先戴着口罩，她们都很习惯戴口罩这件事了，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医生仍然很有耐心地跟她说，“她们能告诉你她们是怎样让生活变得开心起来的，你一定能把口罩摘下来。它把你那么独特的美都挡住了，真的很可惜。”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这样吧，”医生的眼角弯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你每天大概花多长时间照镜子？”
　　三个半小时。
　　“从今天开始，每天减少20分钟，”医生递过来一张表，“你可以记下时间，这20分钟可以做很多事情，运动健身，在公园散步，或者读书，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然后，尽量多去镇上的超市购物，或者去餐厅吃饭，走路去，适当的锻炼能让精神更好。等下周过来的时候，你可以跟我说一说路上都看到了哪些有趣的东西，发生了那些让你沮丧或者开心的事。”
　　“我也曾经跟你一样，觉得世界上不可能有人爱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但是美好的事情远比糟糕的多。”
　　怎么可能呢？医生一定有很多女孩追吧。
　　“真抱歉，我不是喜欢女孩的类型，”医生做了个表情，“否则我一定会被你吸引的。”
　　病友交流会吵吵嚷嚷的，颜采星看着人群，把口罩又往上拉了一点。
　　“我当初也是因为青春痘太多被人排挤来着，”病友交流会上一个女孩跟她说，“做了两次手术，自杀过一次，现在觉得真不值得。”
　　“其实没有人会去仔细看别人的脸，”一个女孩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你发现我这里新长了一个痘痘没有？没看到吧？”
　　“你的主治医生是舒医生？天哪，好羡慕啊。”
　　“你要是主治医生是他，你前天半夜开始就会起来照镜子。”
　　“我现在每天只照40分钟而已。”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跟她一样，曾经都很厌恶面目可憎的自己。她们丢掉了这样的过去，自己也可以吗？
　　“你的进步很大啊，”舒医生很开心地看着她的表格，“对了，最近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吗？”
　　“今天中午去餐厅吃饭的时候，有人主动过来跟我打了招呼，还跟我说我穿的很漂亮。”
　　“确实很好看啊，配色很时尚，但是装饰很少又显得简洁大方，”医生很认真地打量了她，让她觉得是经过斟酌之后得出的评价，“最近新流行的款式肯定也很适合你，正好秋天要到了，去找一个熟悉的人逛逛街吧，有遇到能谈得来的人吗？”
　　她点点头。
　　“那真好啊，”医生又开始那种能让人心情明媚的笑容了，“为什么不一起去挑两件衣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