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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焦虑(7) ...

  •   舒望站在和自己家格局大同小异的客厅里,深深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上来,为什么要接那张电影票,为什么要拦他的车,为什么要出生……
      刚刚被启动的扫地机器人轰鸣着移动到跟前,碰撞了两次后确定这是大型障碍物,绕了个圈又过去了。
      整个客厅非常秩序井然,沙发躺椅,餐桌立柜,条理明晰地摆放在这个空间内,和它们的主人有着一样的格调。杯子在茶壶周围,餐具在消毒柜里,机械零件一样地构成了精确的生活齿轮。
      扫地机器人又螺旋着转了回来,又碰了一下,接着轰鸣着走了。
      “本来买它是为省事,但是没想到声音大又磕磕绊绊,完全代替不了人工,吸粉末的时候就像用抹布糊了一圈一样。”钟诀换了衣服出来,头发也明显整理过了。
      舒望眨了眨眼,看着对方向自己靠近,身高差莫名带来一丝压迫感。
      “我家里乱得跟战壕一样,到处都是生活补给品。”舒望向旁边走了走,拉起一把椅子坐下,“真羡慕能保持整洁的人。”
      “乱了会降低效率。”
      “我乱的很有条理,就是别人看不懂而已。”舒望回嘴。
      “强词夺理。”钟诀向前走了两步,正好走到舒望的腿前,舒望仰着头,钟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阳光已经是强弩之末,从阳台照进来显得更暗淡一些,逆光的舒望像一幅剪影,而迎着光照的钟诀能看出刀削斧凿一样深邃的侧面曲线。
      空气中微小的粉尘在慢慢飞舞着,有几粒粘在舒望的睫毛上,钟诀莫名地想让微缩版的扫地机器人在睫毛的平面上给他压一压清理一下。
      五楼是小镇的最高层,舒望框在阳台和客厅落地窗里,背对着淡蓝和微黄的天空夕阳,截下来挂在客厅里就是一幅油画。
      在老胶片的电影中主人公会把手搭在对方肩膀上轻轻吻下来,不过这样明暗交织的背景下即使是吻也该是似有若无的缓缓一点比较符合气氛。钟诀的目光聚焦到非常符合美学构造标准的唇瓣上,那条温柔的轻轻上弯的曲线很容易引人遐思。
      舒望觉得这种静默莫名暧昧,把视角从面部平移到衣领露出的锁骨上,钟诀失去了对视对象,移开了目光。
      “我本来还想挂两幅画的,但是物业好像不大乐意,”钟诀看着舒望左边的墙,轻咳了一声,“原先住公寓的时候,家里的门背后还贴了张明星海报,很土的那种。”
      “……那是哪个世纪的事情啊。”
      “上个世纪……”钟诀突然转过头仔细研究起舒望的五官,对方的眼睛又习惯性地睁大了,“我想起来了。”
      舒望略微迟钝地愣了一愣:“想起什么?”
      “明星海报,你跟那个明星长得很像,但是名字我有点记不起来了,以前很火的,叫什么来着……”
      舒望摇摇头站起来:“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吃饭去吧。”
      名字已经在记忆海绵里打转,呼之欲出,但是使劲挤压也压不出来,可以把它归为人生最郁闷的事之一。
      餐厅是很传统的港式餐厅,两人在靠墙的一排坐下,有服务员递上了一份正餐菜单和一份甜点菜单。钟诀随意地拿起一份打开,余光瞥见服务员炽热地盯着菜单。
      “你……”钟诀犹豫了一下,把菜单正面朝外翻过来,“饿了吗?”
      服务员抿抿嘴,猛然抬头,明显回过神来:“啊,抱歉,但是……刚才菜单没有拿正……”
      舒望从对面的菜单上方露出一双眼睛,把自己的那份调整了一下。
      服务员赶紧大步走了。
      “那叫什么来着……”钟诀回忆了一下,“强迫症(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
      舒望看着服务员在对面餐桌已经蠢蠢欲动伸出手想把菜单调整到水平状态,本人的衣服也是完美的轴对称,连领子外翻的角度也是一丝不苟。
      “可能在病友交流会上碰到过,不过虽然住在同一个小区,并不是同一幢楼的,最多只是打过照面。”
      “有些强迫症患者会怀疑出门时门窗没关紧,回来检查30到40次,从出门到上班要花三四个小时。也有起床有一整套完整程序的人,从睁眼开始,穿衣叠被,洗脸刷牙,任何一个程序被打断就要重来。明明知道这样不合理,但是不做就会感到极其焦虑。哪怕是水流流过手指尖的方向错了,也要重洗一遍,手搓红磨破了都不能停下来。”
      钟诀龇了龇牙:“听起来真惨。”
      “因为重度的强迫症患者会把大量时间花在这个流程上,往往没办法做好工作,长此以往又会形成一个恶性循环。可能会引起社交恐惧,或者抑郁症,超过一半的强迫症患者有共病。他现在的状态应该是已经治疗了一个阶段,可以控制自己能对一些不符合强制标准的东西不作反应……”舒望突然顿住了,“啊不好意思,我又开始长篇大论了。”
      “两位点些什么呀?”尹杰带着服务员的标准微笑出现在桌前,钟诀微微有些惊诧。
      “他告诉我这是他打工的地方,我应约来捧场了。”舒望放下菜单,开始报菜名。
      “多谢多谢。”尹杰一板一眼地照着点单的传呼机显示重复了一遍菜名,“还需要什么饮料吗?椰汁水果捞?奶茶?”
      “水果捞吧。”舒望把菜单交给他,看着尹杰去拯救深陷在对称美中的同胞去了。
      “有点不习惯在餐厅以这种方式碰到熟人,”钟诀也遥望着,“但是好像做得还挺像模像样的。”
      “幽闭恐惧症除了在封闭空间内产生恐慌,在人群聚集的地方也会害怕,所以在拥挤的公共场所可能会同时引发幽闭恐惧症和广场恐惧症。因为这些预期会出现的焦虑,往往会拒绝出门,”舒望把头转回来微微笑了笑,“他恢复得很好。”
      “因为这里不会有拥挤的人群也不会有奇怪的目光,”钟诀望着他,“我不知道到了外边会怎么样。”
      舒望眯起眼睛回望过去:“你的意思是,这些人来到小镇的本意是有一天能够离开,但是这里又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想停留。”
      “就是这样,”钟诀耸耸肩,“这里有很多值得留下的地方,我看着都有点害怕,到时候不想走了怎么办,我是要回去的。”
      “不管在哪里,总是会有接受的一部分人和不接受的一部分人,”舒望的目光中有一丝不赞同,“但你不能因为上星期的那个车主就否认大多数人的善良。”
      “不管怎么样,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世界依然没怎么变,少数群体仍然还是社会边缘,”钟诀交叉起双臂,觉得话题的走向有些不大对,“仍然有歧视,有压迫,有所谓的平常与异类,有所谓的正统之路和离经叛道。”
      “在古埃及人之前,对精神病患者,会用一种圆形工具切掉部分头骨,这种‘环锯术’的方法被看做能治疗异常行为,”舒望慢慢地交握住桌上的水杯,“文艺复兴时期,许多精神障碍患者被认为使用巫术,数万人被教会处死。16世纪开始,患者被关到疯人院隔离起来,接受各种治疗。带着锁链隔离在牢房里,接受冰水浴,限制饮食,使用药物催吐和放血。当然,催吐和放血是中世纪正常的治疗手段。18世纪中期之后,终于开始有院长关心精神患者的生活,把疗养院建成一个更像是给人住的居所,给予人道关怀,精神障碍治疗发展开始成为一门科学,到现在,患者可以自由地找到正规的医院接受可靠的治疗。”
      “1974年以前,同性恋在‘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也叫DSM里被归为精神疾病,1980年美国精神病学协会,简称APA,用‘自我矛盾的同性恋’的说法取代了同性恋诊断,1986年同性恋诊断从DSM里被彻底删除,1992年APA发表声明呼吁社会减少对同性恋的歧视。”舒望喝了一小口水,“社会是在进步的,虽然有点缓慢,但是始终是在向好的一面。我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但如果让我在过去的所有时间里选择,我还是会庆幸生在了现代,对我们这些人而言。”
      钟诀的大脑短路了一阵,滋滋蹦出的火花只闪着一个念头:他刚才算是对着我正式出柜了吗?
      舒望看着他半天无言,又补了一句:“对,不用想了,我是gay。”
      “啊……”钟诀挺直了身子严肃地说,“我……半弯不直。”
      “哦,”舒望看着托盘举到面前,菜品一道一道端上来,对面的人隔着服务员的动作注视着自己,“你可以直接说你是双的。”
      钟诀不知道现在的时机对不对,气氛适不适合,拎起筷子看着对面:“那舒医生现在有男朋友吗?”
      “没有。”舒望已经夹起菜进入了啮齿动物的模式。
      钟诀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一丝若有若无的希望,本来之前的自己应该满怀自信的,他琢磨了一会儿开口:“其实我……”
      “钟先生,”突如其来的敬称让钟诀有些慌神,舒望的眼神很难探明,复杂的像深不见底的古井,好像能通到过往的记忆一样,“不管怎么说我是个心理医生,对有些事看得很明白。我们大概算是朋友,我也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但是把话谈明白一些。”
      舒望顿了一顿,说了一句前后矛盾的话:“我虽然是同性恋,但对和同□□往这件事情,并没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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