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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焦虑(6) ...

  •   “请您走到这个区域里。”操作仪器的医生把脸从电脑旁边伸出来朝他示意。
      钟诀犹豫地看着眼前的小小区域,长方形的四边是一圈齐腰高的不锈钢护栏,面前的那一边可以像停车场的抬杆那样抬起来。
      “戴上这个。”医生递给他一个头戴式显示器,外观类似一个护目镜。
      钟诀缓慢地把它扣在头上,带上配套的耳机,面前现在是一片漆黑。
      “可以把手放在两边的护栏上。”
      钟诀放下手,摸索着撑在两边的不锈钢栏杆上,金属的冰凉触感清晰地嵌入手心,慢慢地爬行,然后黯淡温暖起来。
      “回忆一下放松训练的步骤。”
      钟诀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开始了。”
      透过眼皮传过来一丝光亮,钟诀缓缓睁开眼,是一间中型的会议室。黑色的长桌在眼前延伸过去,长长的路一直通到他的少年时代。
      很普通的,不知道能不能被称作富二代的生活。
      父亲常年在外出差奔波,母亲静静地待在家里,每天早上拉开客厅的落地窗,风从外面吹进来,一路刮过走廊,正好能吹动清晨从房间一边打哈欠一边出来的自己的头发。早餐整齐地摆放在桌上,白瓷的盘子里放着沙拉和金黄色的吐司。早年还住在公寓里的时候墙上贴着傻里傻气的女明星的海报,但是搬到别墅后就消失了。墙上庄严地挂着印象派的画作,和客厅显得很协调。
      事情从高中开始变得有些不对了,母亲开始频繁地用手扶着额头,撑在桌子上喘息,手上时不时有出血点和大块的瘀斑,近看的时候,眼底有不详的血色。后来因为急性障碍性贫血去世了,离骨髓穿刺确诊过了3个月。
      别墅变得空荡荡的,住校的人和出差的人都很少回来,过年的时候钟诀会看着父亲脸上新增的皱纹来判断错过的时光。
      大学的某一天,父亲当年创业的兄弟打来电话,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就这么安详地躺在那,脸上的纹理松弛下来,显得平静淡然。根据美国心脏学会的定义,心脏性猝死是急性症状发作后1小时内发生的,以意识突然丧失为特征的,由心脏原因引起的自然死亡。走得很快,也很平静。钟诀俯下身来握住已经冰凉的手,想起前几个月的不知哪一天,父亲曾经揉着胸口说发闷气喘的,他早就该注意不要过度疲劳了。
      钟诀中期提交了退学申请,回来接手了公司。
      在学校的时候曾经看着周围创业的伙伴兴致勃勃憧憬未来,真的走上生意场才发现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尽量打扮的让自己看上去年龄大一些,但是和投资人会面的时候只能看出对方眼中的不信任。业务模式究竟是怎样的,推项目的时候怎样拉新,熬夜了一个月后成交数据仍然非常难看。
      优秀的员工一言不合就走人,合作伙伴的计划天衣无缝只是一实行就被迫延期,被完全不了解公司产品和业务的同行莫名其妙地诋毁诽谤,每天披星戴月的时候像踩在一片汪洋大海的小舟上,前后孤立无援有的是看不见尽头的人生。时间太短,时间太长。
      可以说今天的事业帝国是钟诀在半成品上打下的天下,本来十几年的腥风血雨之后他以为事情会往好的方向转变。
      然后那个项目出现了,在投资人不看好、董事会也频频摇头的情况下,钟诀毅然抛出了一部分股份筹资推行。等项目排上日程进展顺利的时候,一次董事会革除了他的职位。
      原来一直在背后支持自己的公司元老们买下了他抛售的股份,十几年的时间就这么停止在了会议室。
      耳机里响起了讨论声,但是钟诀听不见。因为父亲的死因他再忙也始终保持了健身的习惯和标准的饮食,但是看着面前带着人皮面具的同事们,心脏仍然以一种非自然的剧烈速度跳动,血管里的空气被慢慢抽出去,呼吸粘滞在鼻腔里,明明从头发丝到脚趾都在颤抖,四肢却没有知觉。
      事情向着失去控制的方向狂奔而去了,但他只能呆在原地目送着,旁边陪伴着的是他的无力感。视野里的人像是被雨水浸透的照片,一圈圈模糊的光晕忽远忽近。
      我是要死了吗?
      濒临彼岸的直觉那么清晰,毫无理由地就让钟诀了解这是死亡的感受。
      但是还太早了。
      “叫救护车!”
      我不愿意走。
      “检查显示你的心脏没有问题,钟先生,这可能是惊恐发作的症状。”
      我得回去。
      “关掉投影!”
      钟诀感受到一只手稳稳地搭在他肩膀上,令人安心的气息笼罩在周围,耳边蹭到了温热的气流。眼前的情景开始缩放、消失,新鲜的空气猛然涌入进来,彼岸一刹那间离开很远。
      “深呼吸,想想放松训练的流程,很快就没事了。”
      他长呼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开始聚焦,手和脚的知觉一点一点回到身体,背后和下方有稳定的支撑物。
      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搭在前额,一双担忧的眼睛正对着回视他。是舒望。
      钟诀猛然发现自己正半坐在地板上,靠在心理医生的右肩,整个人显得苍白虚弱。
      “暴露治疗还太快了,”舒望把他额前的头发理上去,“不该这么着急的。”
      “有点丢人。”钟诀干巴巴地说,“你怎么在这。”
      “你的康复治疗师临时有事,柯院长让我来顶一下他的班,”舒望笑了一下,“好点了吗?惊恐发作虽然症状很严重,但是一般20分钟内会自行缓解。你没有其他的生理疾病吧?心脏病什么的?”
      钟诀摇摇头,试图站起来,刚恢复知觉的长腿显得无精打采,主人只能暂时靠着一旁的人支撑着。
      “今天的治疗就到此结束好了,”舒望扶着他慢慢往门外走,“回去好好休息。”
      “什么时候才能好?”
      “治疗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舒望顿了一会儿,其实心理疾病治愈后的复发率也非常高,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每过一天,外面的世界都在瞬息万变,”钟诀抬头望着前面,“很快公司会淡忘我的存在,经理们会适应新的上级,时间实在太珍贵了。”
      “生命和健康更重要,”舒望轻轻地反驳,“在世上,除了生死,都不是大事。”
      “这觉悟是只有你徘徊在鬼门关前面才会有的,”钟诀摇摇头,“现在的我做不到。”
      舒望侧过头看他,眉头又轻轻地皱起来了,显得年轻的脸庞稍稍接近了真实的年纪。他是在为自己担心吗?还是又是一个心理医生的哑谜?
      舒望轻轻放开了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钟诀低头一看才发现衬衫整个的被汗湿了。两个念头挤压式的浮现出来,一个是这半辈子都没有在暧昧对象面前这么衣衫不整过,另一个是靠我的肌肉都这么视觉明显了,你还捏了我的肱二头肌半天,都没有一点感想吗?
      “这样好了,”舒望微微侧着头思考了一会儿,钟诀不自觉地看这个动作看出了神,“正巧我接下来也没有事,你的治疗也提前结束了,不如我今天就请你吃饭好了,我知道一个餐厅。”
      “我得先回去换一下衣服。”钟诀朝他示意自己衬衫上的水渍。
      “你开车过来的吗?”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舒望有点担忧地看着他,“你现在能开车吗?我送你回去?”
      “你会开车?”钟诀并没有觉得身体现在有什么异常,但是这样的大好机会放过了实在可惜,“那就麻烦你了。”
      “在美国,开车基本是必备技能了,”舒望从他手里接过车钥匙,“别一副瞧不起人的惊讶表情。”
      “我看你还以为没到能拿驾照的年纪。”
      “看你说话的气度像是已经完全好了啊。”舒望把钥匙递回去。
      “没有,”钟诀把手绑在身体两侧不去接钥匙,“就在夸赞你这一个功能上康复的差不多了。”
      舒望看上去极其后悔招惹了他,以至于对于他“到上面坐坐”的邀请视若无睹,坚持待在车里。
      “怎么了?上去喝杯水歇一会儿而已嘛,”钟诀就这么坦然地端坐在副驾驶座上,“舒医生不是美国海归吗?对到朋友家造访这么拘谨?”
      舒望在咬得很重的“朋友”两个字上很不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我们一会儿可以走着去,有利于身心健康,”钟诀补了一句,“让你在下面站着多不好意思,我可过意不去。”
      “好吧,”舒望不知道他还要饶舌多久,自己已经是很唠叨的类型了,“那就打扰了,不好意思。”
      “你还是很喜欢道歉。”钟诀打开车门潇洒地走出去,俨然不像是一个刚刚还非常病患的人,“如果说我还能有一丝庆幸现在的生活的话,那就是我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下,睡足6个小时,以及能操心一下除了生意以外的事情。”
      舒望把车钥匙丢还给他:“你住在几楼?”
      “你也认真听一下,”钟诀有些不满地开了门禁,“在五楼。”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电梯右上方显示屏的楼层数慢慢变换。从路边招手停了自己的车开始,还是从秘书预约了那次三秒钟的门诊开始?不,不,还要在那之前。随和而亲近的气质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但是熟悉的既视感不会是空穴来风。
      到底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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