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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报应 ...

  •   他缓步穿过重重回廊,回廊之外缀有白纱帷幔,或浓或淡显露出些湖光山色来,时间慢得惑人。

      他也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要跳将出来,却猝不及防看见一片月白衣角。

      那人立在廊桥一旁,极清贵极不可方物。

      非要形容——便是一段沉香,过去的气息扑面而来,却历久弥新。

      一袭袍子表里都极不平常,只看内里是极服帖合身的绸子,外罩镶边是贵重的如意刻丝平纹锦,暗刻不断头的“回”字云纹,都是月白。

      腰边只系一个极简单的石青色绦子,配一只形状美好的白璧。那璧玉质清透,却是碎过了的,被金缠绕上去,重新完满成一个圆。

      ——————————————————————

      平生忆念消磨尽,今日因何入梦来?

      “哥……”

      那张脸像是被拨开了迷雾,衣袍精工细作,却不及那人容光。

      眉如青黛墨画,浓纤正好,不是烟波浩渺上一抹凭空闲愁,却是若即若离的两叶扁舟——惶惶似是有人论道。

      眼中此时如白露微茫,若...得那人一眼余光,都情愿一头栽进去,溺死其间。哪怕——只搅动得一点涟漪。

      鼻如挺秀,是南方的一段峰峦。鼻息都斯文温吞。

      再往下的一抹红,极轻极淡,寻常胭脂红粉不能比得。

      他一启口,便是胡言乱语也惑人,仿佛赴汤蹈火,碧落黄泉,没有什么去不得。

      那样的人,眼神却不是曾经的了,好像变得分外使人怜爱,吐出一个字,就会让人怦然心动,可那人刚只说了句话。

      他就退了一步,显出头痛欲裂的神情。

      那人只叫道:“修明...杨...长洐!!”

      神色突然凛冽起来,纵使色依然如春花一般,直看得、听得人委屈。

      杨长洐只好像恍了神似的,说:“哥...”

      他眼里下了泪,珠子似的落在那张玉朗清风的脸上,“和明...和明...”

      “你有多久没有到我梦里来了呢?”

      他明知道这是梦,只是梦。

      穿过重重迷雾,他始终知道,记忆深处,有一个叫做陆曜的人,是梦或是心魔。

      他早就逃不开、走不掉了。

      “我...我...和明.....”

      杨长洐只看见陆曜突然柔和下来,笑了。

      他说:“你不该来这儿。”

      笑得极轻,转瞬间淡如烟尘,他笑得没有含义。他还记得看他一眼。

      那眼神是说“你该走了。”

      只一刹那间山河突然破碎,亭台楼阁面目全非崩溃离析,大风卷起残破的纱幔,搅动湖水。

      清晨之态顷刻转为黄昏,这一方天地愈发诡谲,隐隐有雷鸣之声。

      他看见...

      紫色的闪电——

      陆曜毫无知觉地朝廊桥走去,凝视那一顷碧波,仿佛眼里只有那水。

      杨长洐黯然神伤。再抬眼只见陆曜突然之间纵身一跃,落入水底,昏暗里再看不到一丝月白。

      “不!!和明!和明!!”

      杨长洐却动弹不得、无能为力。

      他身边的景色飞快地在倒退,时间仿佛被拉长又压缩。他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人完完全全地消失。

      大千世界于他,只有一刻如此恐慌。

      “不!不!!不!!!”

      “不...”

      “...”

      “和明...你回来...”

      “你回来...”

      “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

      “好多事没和你做...王府的...侯府的...一桩桩...一件件...”

      “你...和我...”

      “和明...”

      ——————————————————————
      “师兄...师兄...”

      杨长洐好像听到有人在唤他,可他不愿醒,他直跪倒在回廊上,湖光山色在他眼里飞快地倒退。

      他拼命地留住一点再一点,一丝再一丝,手掌在地面上不停地刮擦。

      却,仍旧睁开了眼,绽开几分泪光。

      张开了眼,看见的是寂宗的流水高山,面前一个女子,青衣素服,手拿铃铛。

      她作了个礼:“师兄,师父算出你今日要度了心魔,令我来助你。”

      她狡黠地露了一个笑,使那张美貌不可方物的脸平起波澜,一点小小的歉意藏在笑里。

      她仿佛知道她师兄面对的是什么。这笑让杨长洐窘迫,感到她近乎多余的关心。

      杨长洐回:“多谢清嘉。”

      清嘉观他面色,想要稍加劝慰,然而师命不可违,只好速速了结。

      她柔声简短的说:“师父在观火殿里等着师兄... 师父为师兄寻到了一枚勾玉。”

      “师兄......你们各自宽些心吧。”

      “清嘉告辞。”

      说罢,便带着她眉间一两点忧愁随云而去。

      杨长洐皱了眉,朝清嘉摆摆手。

      清嘉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

      杨长洐叹了口气,只好向清嘉行迹的反方向走去。

      他手心里全是血。

      摁出来的。

      —————————————————————— 陆沉用削葱根一般纤长的手指,拂去秋水剑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眼尾上挑,漫不经心。

      他一眼都不看殿下跪得笔直的弟子,一身烟色衣衫衬得他的皮囊如天上仙人。

      他这人,性格里却偏偏很有几分人间富贵花的意思。

      杨长洐在殿下跪得如一杆竹。身形清瘦、面容黯淡,却到底是十二分俊朗清贵,风华无减。正听殿上的人发难。

      “可,明白? ”

      “修明,你就算是现在死了,和那个人……也死不到一处的。”

      “放下吧。从你修无情道起,已是陌路人……各天涯了。更何况……这路是你自己找的。”

      “……这次是心魔……下次又是什么”

      “呵……”

      杨长洐只低下头,一语不发,像一截平静的木头桩子。

      陆沉终于看向他,目光犀利,像在打量一棵从根烂掉的木头。看了许久,才从袍袖里拿出一个发光的物事,将它狠狠地掷到地上。

      拂袖而去。

      那光团没什么损伤。

      杨长洐面上没有表情,直愣愣地又跪了一刻钟。才拾起光团走人了。

      他的背影沉重萧索,脑子里只回响起陆沉所说的一句话。

      那仿佛是陆曜在他耳边轻轻喟叹:“你会后悔吗?”

      陆沉:(-ι_- )

      ——————————————————————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

      “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到西洲……”

      终了。帷幔垂下,掩住身姿曼妙、面容姣好的舞姬们。

      看客们一时安静,只直把目光投向台上的小阁子上。那阁子上只散散挂着两丈青纱,挡不住他们如炬目光。

      抚琴而唱的女子面容隐隐绰绰,但从身形来看——是个美人。

      众看客只心中纳罕:“莺语阁何时寻得这样一个知音人儿”

      此时却见一只柔夷开帘见新月,露出一个人来。那美人真是美——从一只手就可以看出来。

      她慢慢拨开那帐青纱,如一弯新月慢慢升起。

      太远不可思,太近不可紊,皎皎月光痴缠着她的腰。那美人真是软,软成一泓湖水,从阁窗流溪而下,下临欲坠。

      处处惊呼,那美人却不瞅不睬拿出一支竹笛子慢慢地吹奏起来。

      她倚在窗外的木柱上,衬得那根柱子都似是雕龙画风。他们这才能稍微看清她的脸。

      ……真是……美……

      可是,无人喧嚷,无人观赏。

      看客们在认真听她的曲子,像是被奇妙的魔力引入幻境。

      他们一语不发。尽管这只是一家青楼,她只是一个妓子,他们只是一群寻欢作乐惯了的恩客。

      却人人都能从笛声中品到一点寂寥,在这富贵金粉骷颅里。似是……笛弄晚风三四声 ,不知随风飘摇何处是……

      一曲终了,看客不及回味,美人便从窗台一跃而下,一时呼声四起。

      ———————————————————————
      杨长洐无意识捏紧手下的单被,滑腻的手感该让他感到不安。——“那明明是和明的脸……”

      美人一跃而下——几折白绫只稍稍圈住她的腰。她的神态安定自然,有如婴孩回顾母胎……竟是对死毫不在意。

      杨长洐耳边只擦过道笑声:“修明……你来...... 救我了?”

      肖似一点微光终于沉寂。

      然后便是砰的一声,昏天地暗。

      ……梦到他了……又梦到他了。

      ——————————————————————

      杨长洐猛然惊醒。身下的床榻碎成粉屑,蚕丝软被裹住他。

      冷汗无声的流,要浸湿周身的软被。

      他听见,方寸山深处传来的鸟鸣。

      有三十一声。每一声都在压迫着他的呼吸。

      有光在他窗前洒下。

      天光只照到他的眼前——不到眼底,像是总有云,无声的在流动。他的眼底,只有云的阴影。

      他垂头。突然想像旧时在村里看见的酒鬼一样,下山喝酒,醉死方休。又想瘫坐在这一地狼狈里,一动不动。

      酒不醉人人自醉,庸人自扰亦是一句如此。

      他最终只盘坐起来,闭目修炼。

      木屑在光中飞,像尘埃和烟火。

      直到它摊得满房间都是时,杨长洐身上放出一点金光。这些被弄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才被他一挥手收拾干净了。

      床被他还原成原来的样式,连根木刺也一模一样。

      杨长洐起身,周身的衣服随他的动作干净起来,仿佛被从未穿过。

      他立在原地想了想,推门走出去。

      他居住的方寸山一年四季如夏。小屋之外满是苍翠的山野,绿得满占人眼。他却看也不看,径直地往外走。

      一阵凉风吹来,吱呀一声,替他把门关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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