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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帘后颜 ...

  •   纯澈的白云在沧海一般的天空下舒展开来,晶莹圆润似透明的砂粒,沉沉淀淀,就好像那个少年清澈的眼眸。
      唇角勾勒出甜蜜的微笑,昨夜那个长安街头岑寂之夜里的轻狂,风的上下吹拂中也贯满了轻柔得叫人不忍触碰的伤口。
      纤纤的白色影斜斜倚在窗边,那双如水的眼眸远远注视着那雨后锦花。
      心跳的回音慢慢散落开来,微微回忆起昨夜的少年,早已把忧愁隐在秋风的寞落之后。
      那个俊秀沉默的少年,俊秀沉默似岩。
      那个冰冷的唇……忽来的吻……
      却仿佛燃起了她所有的温度,连脸上羞涩的红晕也灼得吓人。
      那个是……
      第一次的吻啊!
      心思里有一丝甜蜜就有十分凄楚相伴。
      本来轮回的梦里面,就该有个岑寂俊美的陌生少年,微微轻笑洒意谦谦地走来,不言语地把它拿走,不然的话再怎样做也会破坏原本属于它的纯洁和完整!
      可是那份凄楚的缘由,是心中默默升腾着的,止也止不住的失落吧。就像是最珍贵的东西,在漫不经心的轻狂中遗失,再也找不回来了。
      初吻和眼泪,在于女孩子来说,都算最珍贵宝贝的了吧!
      可是为什么总有熟悉的感觉在闪现,那个容颜藏在阴影里的少年,难道是前世有千次的回眸之缘?
      她幽幽叹了口气,甜美的眼睑默默垂了下来。白色宽大的绸质亵衣软软滑滑地贴着如玉的肌肤,散发着暖暖的香气。
      踱步坐定在古铜镜前,定定侧头疑视着镜中女子未曾梳妆的柔婉容颜。低下头释然地笑了,一夜的轻狂奢华,谁说不是梦境一场呵……
      桃木木梳滑过发迹,初升的晨曦融暖的光,虚空好像有安定银铃的嘤咛作响。
      一下一下……
      叮……咚……

      眼前是阳光下粼粼的小溪水,一个白色衣衫面容模糊的少女恬然坐在岸边,赤足放在清澈的溪水里来回摆动,一旁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他整个人融进了阳光中,无数轻尘在他周身飘飞轻舞。
      她一阵颤栗,像是不小心闯入了别人的梦境。
      可是有个嘤咛的声音使她安定下来,那声音就像是顶小时候的童谣,就是在安静清爽的夏夜让小孩子安然入睡的曲儿。
      于是她冷漠茫然地侧过头,站在彼岸观看。
      那个光芒中的少年走了出来,缓缓站定在少女背后,原本微笑着的少女看到了水中少年的倒影,一下子停住了动作但并没有回头。
      少年蹲下身子,悄悄地把那少女的发簪拔了下来,就在秀发快要散开的时候,少女一下子用手把它们拢住抚到胸前。
      她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却忽然触到了似的,少女脸上有些灼热。
      少女低着头嗔怪地吐出一口气。
      “……你……做什么?”
      “……我想……看看姐姐散发的样子。”
      “为什么?”
      “……”
      她在彼岸心里竟感受到少年的窘态,连忙急切地脱口说话。
      “现在还不可以!”
      “现在还不可以……”
      她的心一怔,自己竟能体会那少女心中的想法!
      她好像一下子陷入迷雾之中,好像再也找不到出口似的。好在那清越的嘤咛之声越来越清晰,她一下子走了出来……

      她缓缓睁开眼,眼前只有那古老的铜镜里披散着一头黑发的女子。
      她一字一顿地在心里跟自己说——这就是所谓的白日梦?
      然后抬起头,对着铜镜中的自己恬然一笑。却同时望到了她的身影,忙惊喜地转过头去,那个清秀的身影果然伫在檀木门框边。
      “小柔!”
      尉迟柔谦谦抱手立在门口,阳光和柔风在她四周洒溢出来。依然青玉色的亵衣,宽大的白色袍子,阳光给她清秀的脸蒙上一不真切的金色,衣袂飘飞之间,愈发似一个清秀而温文尔雅的山间少年。
      “叫我尉迟吧。”
      莫小鱼的惊喜一下子因尉迟柔的这句话变成诧异,她盯着尉迟柔谦和的眼眸,安定沉稳中好像隐着一丝跳跃。
      “为什么啊?”
      尉迟柔莞尔一笑,不经意地侧过了头,睫毛在阳光下清晰明媚地眨动了一下。
      “从前,你都是这样叫的啊。”
      “是吗?”
      “是的。”
      “好吧……对了,有事吗?”
      “哦,没有什么事。”
      尉迟柔平静的语洞里还是透出一丝连自己都感到不安的慌张,心脏的位置突然被拧了一下,是犹豫的疼痛。
      尉迟柔话音一落即转身离开,留下莫小鱼对着她的背影张大嘴巴。这样不羁洒脱的转身,是男孩子才该有的吧。对啊,小柔何尝不是我身边谦谦有礼的少年,总是这样子不在乎地转身离开呵。正这样想着,莫小鱼抚摸着掌心里的墨色玉箫,这是尉迟柔看到她第一眼时送给她的。只有一只中指那么长,上面却雕刻着一只精致的兽,那天,雪地暖阳下尉迟柔谦和微笑着告诉她,那么辟邪……

      “辟邪……就是远离邪恶的意思嘛。”
      “对,从今天起我会守护着你远离邪恶的。”
      望着那个暖阳下温润如玉的驭风少年,莫小鱼紧皱着眉头,若不是先生早先引见过,她真的会觉得尉迟柔很无理。
      凛风猝不及防地吹开白袍少年的衣领。
      “……你是女的……”
      尉迟柔依旧谦和地低头看了看衣领,抬起头来还是那般不变的儒雅和处事不惊,微笑着淡淡地拉开衣领,并没有回答。
      望着尉迟柔谦和而坚定的微笑,莫小鱼心底潸然升起了一种依赖的感觉。
      “谢谢。”
      “不必,这是尉迟家的宿命。”
      这一句“不必”却并不冷漠,依然谦和温润,和“好”是同一种语气。长安尉迟家,果然不俗。
      “……那……怎么称呼?”
      “叫我尉迟吧。”
      尉迟柔优雅地转身离开,不羁而洒然,更似一个翩翩潇洒的俊美少年。
      “莫小鱼。”
      莫小鱼也随着她走远,暖阳下的雪地里,只纯澈地埋下了那个青玉色亵衣的记忆……
      白晰精致的锁骨……

      尉迟柔走在秋天萧条的回弦坊长廊里,默默地垂下长长的睫毛,转身怅然地望着远处莫小鱼的闺房,脸上面并没有谦和的笑容,黑亮的眼眸闪现些许忧伤。对着空荡的走廊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我并没有事……”
      “只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事。”
      “昨天那个少年我见过了……”
      “他叫萧自敛吧。”
      “你想要念念不忘的男孩子。”
      “……”
      “你还是把他给忘掉了。”
      “抱歉……”
      “我对那个诺言的无能为力。”
      ……
      “可是既然莫先生说过你与这尘世尘缘已尽……”
      “那么为什么。”
      “你跟他还会再次相遇?”

      尉迟柔整整被风吹鼓起的白袍,转过身去,卸下了冰冷的容颜,谦和微笑着走了开去……
      昨天晚上我一直守在你的身旁,只可惜你是不可能知道的。从小我一直都很痛恨我的姓氏,可是昨夜我突然没了这种感觉,只要可以默默地守护着你,那么姓尉迟,经历这种非人的痛苦又算什么,尉迟家的血脉,永远都是强者吧。
      虽然很痛……
      真的很好笑不是吗?
      哈哈,非人?
      如果……
      还算是人的话……
      但这一种都是宿命啊……
      长安尉迟家的。
      我的。
      尉迟柔缓缓站定在回弦坊的北角,望着西角莫小鱼亮着灯的厢房,从黄昏到子夜,从华灯初上到夜静灯灭。一直这样谦和地守在那儿,黑亮的眼眸一直盯着那个厢房的窗棂。
      莫先生到底跟少宗说了什么?少京竞肯派我来守护她!
      长安尉迟家,是一言九鼎的人家。少宗既让我守护她一年,这一年里无论如何不可以让她有事。尉迟柔淡然想着,脑海里浮现出少宗精致的容颜。
      少宗,便是尉迟家的现任主人……
      同时也是尉迟柔的父亲。
      尉迟家的主人在职后就永远只剩下一个名字,那就是少宗。
      宗主,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名叫尉迟昂的清秀少年!

      寮莎庄。
      合瑟殿。
      合瑟殿是寮莎庄历代的娱乐嘻戏之地,尽显钟鸣鼎石之家的奢华。殿后梨园之内,戏子歌女有二、三十人之众,据说是因为缪家祖辈里就有一位庄主极好伶人戏曲,故一代一代传承了下来。梨园之中的子弟也皆是打小挑出来训导的,一个个自是个中精英。虽说历代这二、三十人中不泛美女,但缪家人却从不沾染,因为如有不恭之处,都会受到诅咒,这个传说也与那位好伶人戏曲的庄主有关。
      因为那个人,近来是寮莎庄的传奇,是长安缪家几百年也不会忘却的人,因为他带给缪家的诧异和荣辱,都是那么鲜明绝望。几百年的兴衰,都是他只手颠覆。连他的名字也成了一种禁忌,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叫什么,连灵牌上也仅仅写了一个“缪”字,在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也没有人知道。他生时给缪家立下了三个规矩:第一,不可以踏入皇宫;第二,不可以与梨园中人相恋;第三,书斋的守护之人必须清心寡欲。后人毕恭毕敬地遵守,没有活人胆敢逾越。缪家孩子自懂事起便被告知,据说,这是诅咒,因为这个,缪家还曾丢过三条性命。
      而这个传奇中的庄主,惟一知道的就是他的出生和夭亡的年月,正是那个空着的灵牌背面所刻。
      他,终年仅有19岁。

      金壁辉煌的合瑟大殿,无论是殿中央的醇酒大地,还是美艳动人的梨园舞女,都提醒着你这应当是个让人欲神欲仙的奢淫之地。
      然而此时殿堂上端坐不语的几个人却大违常理,合瑟殿内也一改莺歌燕舞,变得静极。只剩下大殿四周巨大的白烛默默耗减,发散出清冷的光。
      几个人围着酒池旁的木几凝神坐着,主位端然坐着一位绛紫色镶着金边袍子的老人,脸上煞白而干枯,眼睛不成比例地凸凹着,但温仁的眼眸平和地凸显着这张脸曾经有过的精致。这雍容的气质正是庄主沈勘无疑。
      左右各三张檀木木几。
      左边坐着自敛、襄尺二人,温柔月光的照射下,一个淡墨长衫一个碧绿纱衣,一个俊逸不羁一个俊秀若神,同样有温暖邪气的笑容,在朦胧之中,更像一对得神垂怜的双生子。
      右边坐着参连井仪二人,参连仍旧皂色袍子玄色抹额,大理石一般的额头加上俊白的脸,却没有遗传他父亲的精致英挺,此刻脸上挂着习惯性的温和笑容,否则真会让看到他的人误认为进入阎罗;井仪倒没有什么偏爱的颜色,现下挽了一身白色的衣衫捏着泥金小扇更显得清秀可人。说来也怪,沈家的几个孩子是愈来愈发的俊朗。大少白矢是木讷,二少参连是温和,三年善注是丰神若玉,四少襄尺则是俊秀若神,五少井仪方才十一就出落得如此清秀,长大之后必定仪表不凡。
      此刻大殿内空着三张木几,左右靠门口各一张,酒池中央的白玉桥上一张。
      看来,还有三位客人。
      萧自敛越坐越不安,但还是礼貌地等待着,因为黄昏前沈勘告诉他,三少沈善注今夜便要回来。
      可是为什么空着三张木几,还有哪两个人要来?而这场无酒无肴的宴席,他们已沉默等待了许久。此时月及中天,已近子时,殿内依旧明烛不灭,恍如白昼。
      萧自敛因为无聊已觉得有些困倦了,为了提神他扫视了一下大殿,预备乘大家不注意时打个盹。他才侧头看向正座,不巧与沈勘的目光一撞,他忙若无其事地转开,正抬着头跃过酒池玉桥之上的木几看到苦着个脸的井仪。萧自敛暗自觉得好笑,沈勘一向对自己儿子严酷无比,井仪小小年纪也一定饱受其苦,只得拍着个想睡又不敢睡的苦瓜脸。萧自敛不用看就可以猜到参连的表情,一定是温和的笑着的。移动目光却发现参连冷着个脸直勾勾地盯着他对面,煞白的脸涨得还有些发红。萧自敛觉得好生奇怪,于是顺着他的目光偷偷望了襄尺一眼,不看还好,一看了心理就极度不平衡,只见襄尺笔直着身体微闭着眼眸,俊秀的脸上荡满笑容,一看就知道早去周公那儿了。侧脸边散下来头发正好挡住了沈勘的视线,萧自敛现在品着参连的表情,好像还有着嫉妒。襄尺这小子……
      “哒,哒,哒……”
      萧自敛突然听到轻微地撞击青石板的声音,他朝门口一看,刹时惊呆了。

      画面定格住了,笔者友情提示,大家可以参见《仙履奇缘》中至尊宝对紫霞仙子说那段经典对白前四秒时的表情。

      不声不响地门口出现了三道白色的人影,扬步走了进来,当先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一袭白袍随风而舞。竟比沈勘还要干瘦,笔直干枯的身板加上泛青的脸色,简直就是深山老林里无人问津的一杆老竹。
      接下来必定是清歌公子莫岩无疑!
      莫岩径自走上了琼浆之上的玉桥木几,刚才的“哒哒”声原来是他脚上所穿的木履撞击着青板板而发出的。他端然坐定,竟然从袖笼中抽出了一支骨笛,森然的白光与月光两相映衬。
      “已近子时,熄灯!”沈勘朗声宣道。
      一刹之间明烛熄灭,因为子夜的关系,天黑得很沉,但借着一丝月光萧自敛都注意到了坐在井仪身旁的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
      不错,正是尉迟家的公子柔!
      此时尉迟柔亦正打量着他,萧自敛刹时感到一丝尴尬。尉迟柔却谦和地微笑冲他点了点头。萧自敛收回目光,即始终不敢看他身旁之人。
      那夜长安街上温婉的少女莫小鱼,此刻正默默地戴着面纱坐在他的旁边!
      “莫先生……”
      莫岩仍坐在那儿,径自捏着骨笛吹奏起来。
      静静听了一刻,萧自敛陡然感到气血上涌,相思玉诀紧贴着胸口的地方灼热得隐隐发痛,眼前莫岩陷在琼浆池烟雾中的身影也渐渐模糊。他仍挺直身躯坐在那儿,他知道的,为了榆繇,他不可以倒下……强摄入神不去想听下去,但那扬扬然似神乐的声音还是钻进了耳朵里,这圆润饱满的乐声让他想起了穷人家里唱挽歌的少年,可以唱出人眼泪的挽歌少年。
      刺骨疼痛里他迷迷糊糊地想着,稍稍富裕的人家死了人后都是要唱挽的。
      挽歌挽歌,大抵是挽留的意见吧。
      一阵高亢的曲调勾起一阵更钻心的痛,让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冷漠地拿钢针扎手指的那种痛。但他仍必须端坐忍受。他感到嘴角有东西在向外溢出,只得举起酒杯饮下烈酒趁机用袖子拭去那丝血红,他安然微笑着直视着莫岩,余光告诉他,沈勘正盯着他看。
      这是一场鸿门宴!
      其实他早该想到。
      烈酒在体内运转着,更加撩人心扉,萧自敛默默伸出中指,想要把酒逼出来。谁知刚一用内力,更加一阵翻江倒海。
      怎么办?萧自敛绝望地想。现在,谁可以帮他救他,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鲜红的血在淡墨的衣袖上更加骇人,萧自敛露出来的中指愈加苍白,突然那苍白的十指上多了一个玉一般的手。
      莫小鱼温柔的眼眸隐在面纱之下,柔荑缓缓地放在萧自敛的手背上,五指没入他的指缝之中,纯白的衣袖即刻将两只手掩了起来。
      在惧烈的疼痛之中手背上冰凉柔软的柔荑,身边传来的阵阵清幽的暖香,萧自敛一恍心神,体内的撕扯更加强烈起来。在疼痛中萧自敛却一阵安心,绝境之中有这样妍美的女子伴随度过,一定是榆繇还不曾离开。
      在萧自敛胡思乱想的时候,嘴角忽然勾起一丝不羁邪气的笑容,反手将莫小鱼的手握在手心之中,又绝望什么呢?死了便可以和榆繇在一起了吧!
      莫小鱼的心神亦陡然一怔,在面纱之下红了脸。随即又担心起他的伤势,忙传音于他。
      “萧公子,我与你疗伤。”
      轻轻挣脱他的手,仍保持方才的手印,凝神默念清心诀。虽然不知道他怎么会受不了这曲子,连那对面的十岁童儿都受得住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隐藏自己的伤势,但直觉里竟只想着要去帮他,要与他在一起。
      萧自敛缓缓觉得体内有股清爽的感觉,随着莫小鱼默念诀声疼痛骤减。此刻那骨笛之声再入耳际,萧自敛竟觉得似曾相识……
      在记忆中很远很远的地带……

      萧自敛两岁时便被其父萧破送去逍遥门俊秀峰,那里有萧破的挚友天下第一聪明人宫孚尹!
      宫孚尹当时不过二十出头,比萧破整整小上十岁,却已是扬名天下的智者!
      萧自敛相随宫孚尹左右,每年中秋,都结伴赏月,只有有一年……是例外……
      那夜俊秀峰的山头,他看到宫孚尹的泪听到宫孚尹的歌,那件事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他到了今日都念念不忘,一开始没听出来是因为当时宫孚尹是用瑟而今是骨笛。
      萧自敛望着烟雾中如同青竹之仙的白袍老人手中的骨笛,一时神迷。
      回过神来时,手中的柔荑早已抽离开来,刚才的感觉很熟悉,就像那些在俊秀峰授书斋的夜晚质朴之心萌动的感觉。萧自敛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无由地在回弦坊掉下那滴眼泪,自从榆繇离去的那夜他掉下的第一滴眼泪,是喜悦而不是忧伤,是恍惚之间误以为恋人重来的喜悦。
      榆繇说过的,就算死了也要在一起的,莫小鱼……你当真是叫做莫小鱼吗?
      可是此时她真真切切地离去,惨然朦胧的月光之下,骨笛中鬼异的曲调还在徜徉,刚才两只手紧握的地方,只留那淡墨色衣袖上的一抹惊心的红!
      大殿之上倏地闪过一道幽绿的光,萧自敛条件反射一般扣住了地上上玄剑的剑柄。其他的人却没有一丝反应。
      萧自敛顺着鬼头投落的方向凝神望去,黑暗中的门口当真伫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他慢慢走向月光如洗的大殿中央。一袭青衿长衫随即现了出来。萧自敛心底一声惊喝,沈善注!同时心中电石火光一般闪过一个念头,方才的曲子是否并非是沈勘的试探……而是招魂的曲子!我这趟来这儿所找寻的东西!
      那青衿长衫的身影呆滞地顿了顿,随后缓缓抬头,埋在阴影中的脸慢慢现了出来……
      “善注!”端坐在主位之上的紫袍老人跌跌撞撞奔走过来。
      沈善注!沈家三少沈善注!
      不错!正是那个青衿长衫的书生,惊才艳艳的才子!
      尖锐清晰的下颚!温仁的眼光!
      正是那个懵懂少年沈善注!
      那个一笔千金落的沈家三少!
      一如初见。
      满座之中除了莫岩之外都有些惊愕,只有对面的参连微扬着头冰冷着脸,像千百年的石雕一样没有任何表情。脸还涨得有些红,跟方才盯着襄尺的表情一模一样。萧自敛十分不想用这个词来概括,但又不得不承认。
      嫉妒!
      二少参连,他有没有嫉妒过小他五岁的老三沈善注呢?在惊才艳艳的善注“消失”的这段时间内心有没有间或的欣然呢?
      虽然沈勘未及言破,但萧自敛隐约明白,三少善注的“未归”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未归,而是……消失!是那种应该让知情的人在心中默默淡去了的记忆!
      这次白矢的死和善注的消失,是不是另一种意义上为他了解长生殿的秘密提供捷径?

      萧自敛淡然离开了目光,难道参连可以选择不去嫉妒这个少年吗?同样是读书,参连只可以闭门呆在冷漠如冰宫的书斋,而善注却可以在敬书房四季温暖如春的厢房专读圣贤,可以在夜间参加举办书社,结交风流雅士;同样是读书,善注金榜题名翩翩卓绝之时,他仍只能大隐于书斋。先师曾教导说书斋方是大智慧之所在,那么他可不可以选择无智?先师曾说,欲耀寮莎门庭,必读尽书斋之书,那么历代书斋的主人又为何都默默无闻,像奴仆一样苟且一生!连试一下的权力也没有,爹爹不允许他参加科举成为天子门生!难道这样的人生还不值得悲哀吗?难道可以选择不去妒嫉这个少年吗?善注他是沈家耀门楣的三少爷,而他呢?在市井中虽不似襄尺那么不堪,也终究是个废物!善注可以一身青衿洒然地活在阳光之中,而他只可以身着皂色袍子(皂色,一般为古时地位低下的人所着),活得像一个影子!只可以隐忍着,守护着寮莎庄书斋的影子!
      如果老三死了,或是“消失”了,那么他!低贱的沈家二少!是否可以被允许展现他的智慧,光耀门楣!

      “善注……你回来了……”
      沈勘奔至离善注一尺之距时驻了脚,惴惴看着眼前丰玉若神的儿子。眼里满是爱怜,却好像又不敢上前,仿佛不确定眼前的人是否当真是自己的儿子。
      “爹……呵呵……爹……”
      月光下呆立的善注忽然咧开了嘴,笑容在惨白的光下不禁显得十分诡异,有些傻气有些僵硬,出现在善注原本俊秀的脸上,古怪得很。
      沈勘显然是愣了愣,上前两步扶住了善注。
      “……滚……滚开……”
      善注僵直的甩着袖子,神色像个生着闷气的孩童。
      萧自敛也惊讶之极。
      善注推开了沈勘,就这样脸上挂着傻气的笑容定定向前,在月光下不禁显得有些阴森……一步一步,竟来到莫小鱼的木几前。
      缓缓地带着傻气的笑揭开了莫小鱼的面纱。
      莫小鱼面纱坠落的一刹一把剑指向沈善注的咽喉,尉迟柔!
      莫小鱼妍丽的容颜即刻现了出来,她冷冷地抬头望着他。
      善注呵呵笑了两声。全然无视颈旁的利剑。
      “仙子姐姐。”
      “啪!”
      三少爷善注的脸上着了一巴掌!
      萧自敛略惊,这哪里是那夜长城街头的温婉少女!
      是啊!连莫小鱼自己也回答不了……为什么那么温柔地对他,心里全然没有提防?那个邪气的少年就这样抱着她飞奔在长长的街。闭着眼睛吻她的时候,握着她手的时候,她从没想过要去拒绝……
      那么那么轻狂!
      是不是只可以对他一个人!

      莫小鱼扬身而起的一刹,在场的人都为之一震……绝美的容颜!
      她行至门口,冷冷地侧过脸对端坐在玉桥之上的老者说道:“先生,小鱼告退。”
      “啪!”
      青衿长衫的少年颓然而倒,紧闭着温仁的眼眸,带着诡异的傻笑。

      黑夜里摇弋着不定的风。
      萧自敛披上御寒的锦袍走了出来,缓缓踱出逝鱼轩。遥遥望见合瑟殿内一片光亮恍如白昼,虽然已近黎明但却恰是天地间最黑暗的一个时辰。就像你所执着的东西,越是接近答案却越难猜到结局吧。现在寮莎庄里最热闹和最寂静的三幢建筑便是答案之所在!
      还有一个地方没有去,那个地方一定非常隐秘,但今晚的这个时候沈勘一定放松了那里!
      消失了的上古神兽!
      他甚至不知道它所隐在的河友叫什么名字。
      可是不可以再等待了,一定要找到长生殿!
      萧自敛走向黑风林,偌大的寮莎庄啊,你到底隐藏着怎样的谜?当真知道了所谓的长生殿,会不会觉得失望呢?可是为了榆繇哪怕有一丝的希望也一定不会放松!
      死了也要在一起!

      萧自敛不一会儿就掠至黑风林前的那个院落。古铜色的院门落满了尘,萧自敛轻推之下,在平静的夜里发出了刺耳的“吱呀”声,萧自敛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翻身便上了墙头,身影即刻便被幽黑的院墙隐去了踪迹……
      一进入其中,萧自敛便觉得很吃惊,整个寮莎庄都是光鲜的建筑,这个院落的外部也很漂亮,可内部却破旧不堪,光秃秃的黄土赤裸着,连小径也未铺。旷然的院前只有一棵树隐隐立着,透着暗淡的月光。萧自敛稍微看清楚了一点,似乎是木槿树。虽然距离十几米远,可村旁边发出彻透的白光依稀可见。萧自敛上前细看,那是一口井!一口白玉做成的井!他倒吸了一口气,竟是一块完整的玉璧雕琢而成!
      萧自敛心中一阵欣喜,这儿会不会就是长生殿!
      看着这随意闲置着的珍贵玉石,萧自敛犹自产生一种欲望,想伸头到白玉井旁,向下凝神这井水的真颜,看它是盈是空,是映着月亮还是树影,是照着自己的容颜……还是别人的脸!最终还是强摄心神,离开了那美丽的玉环璧。
      萧自敛回头望着那躺在岑寂夜里幽黑的楼宇,这玉井一隅反射着月光倒是极亮,而那箴默的楼宇幽黑得异常恐怖。那里一定会有更惊人的东西吧?!
      默默闪身,走了进去……

      进入楼宇,萧自敛打开了随身的火折子,四下里看了看。
      由于火线的关系只可以照亮很小的一部分区域,根本就不知道这里有多大。
      萧自敛向左迈下第一步,左手边竟是一个柜台一样的黑木长桌,萧自敛看着骇然一惊,微弱的火光之下简直像一个黑木棺材,那长桌很长,一直延伸到黑暗的尽头。于是萧自敛预备沿着墙向右走。一共十步,没有机关。今萧自敛吃惊的是,楼外显得十分荒凉,楼内却整齐地排放着20张黑木条凳,而且墙壁雪白无尘,经常有人打扫的样子。若不是伫在寮莎庄禁林家冢之旁,进来的人一定认为这是午夜打佯后的客栈吧。
      就算萧自敛艺高胆大,孤身处在无尽的幽黑之中,额头亦沁出汗珠!
      每多走一步但感到愈冷,汗珠却涔涔地掉落。脚下冰凉的大理石几乎让萧自敛以为又回到了十几天前黑风林中的小屋之中。最最深处的地方,会不会亦有一具恐怖的尸体在等着他!
      萧自敛皱了皱眉,摄住心神走了下去……
      火折的亮光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微弱且摇弋,似幽幽鬼火在缓缓向前……
      从门口走了十步,每一步都是慎之又慎 ,冷汗透过白色的睡袍和肩上的锦袍,从门外吹来一丝冷风,他甚至感到心也被吹凉了。
      向右的路到头了,眼前赫然是一个屏风!
      萧自敛移近火折仔细看起来……
      哪里是什么屏风!分明是鬼!
      萧自敛的手徒然一抖,这绵延的白色屏风上,赫然画着图!
      拿着火折子一路照着走过来,第一个鬼图下面还标上了字……

      一共九幅!
      九个呲牙咧嘴的鬼!
      但是,更确切地说是……神!
      龙神九子!
      恍惚间,离萧自敛最近的辟邪似乎弯了弯嘴角,咧出一个难看恶心的笑容……
      萧自敛未曾注意,没心思再做研究,抬起脚跨下了他的第十一步!
      穿过屏风,萧自敛在屏风后面找到了一段火把,火把上面没有什么尘……有人用过!
      他点燃火把,火把照亮了他的周身,陡地松了口气。
      一个长廊!
      都是木质的上了红漆的门窗,那些红漆大片地掉落,隐约露出里面的木色来。
      这个建筑,年代久远了!
      有些东西的确不可以光看表面的,就像这个楼宇,这个院落,在外面看好似新建的,只有进来才知道真相。
      萧自敛暗想,怎么会?!三年前我来寮莎庄时并没有见到这个院子!而依这里面的光景看来,少说也有上百年了吧!
      假设存在上百年吧……那么只是我们看不到它而已……比如,被什么东西遮住了……
      不错!这楼宇一定是本湮没在黑风林之中上百年的老宅!可是为什么沈勘要把它开辟出来并粉刷一新?!难道不怕外人看到徒添麻烦!
      萧自敛皱着眉向前走,举着火把照亮这些门窗,那个门上有个牌子!
      地甲!
      再向后,萧自敛快步走着。
      地乙!地丙!地丁!地戊!
      难道还当真是客栈不成?!
      曾隐藏在黑风林中上百年的客栈!
      每个房间是否都住着已死的亡灵!!
      长廊把十个房间分在两边,萧自敛站在地戊厢房前猛地一转身……
      那个房间透着光!
      萧自敛猛地用寒冰掌冻结了火焰,微弱的火苗在寒冰中依然跳跃,最后跳漏了一拍,还是灭了。
      好在两个相对厢房之间有六七米宽的走廊,厢房中的“人”可能还未曾察觉吧。
      萧自敛站在黑暗中凝视透着光的厢房,谜底就快要出来了吧……
      地癸!!
      十个厢房!两两相对!
      地戊对着的厢房便是地癸!
      癸!
      鬼!!

      萧自敛轻手轻脚地走近那个厢房,在纸窗上舔了个洞向里看去!

      读者朋友们,笔者打扰一下,有几句话要告诉大家,笔者深深为男主人公萧自敛将要看到的情景向大家说声抱歉,大家可以试着深呼吸一下打个呵欠一下喝口茶一下,另外牢记一个真理,现实总是与理想相差太远!好!镜头推进。

      萧自敛皱紧眉头,厢房里的光远比外面看来的强!

      笔者再补充说明一句,女士们先生们小朋友们,这里没有穿白衣服伸出红舌头的阿姨,没有!坚决没有!好了,书归正传!

      苍凉微带古铜色的烛光,正对着厢房那坠漆的木门,两对巨大的红烛默默相视而泣。
      烛火下的黑木椅子上歪坐着一个瘦小的老头,看到他阖着双目,萧自敛松了口气。
      那老头留着长长的胡子,一直拖至胸间。须发皆白,有一点点零乱纠结,却十分干净清爽。脸颊不似垂老之人干枯凹下,很饱满圆润。看上去安祥宁静,偶尔眼珠转动一轮,好像沉醉在年少时最恬然的酣梦之中。
      然而……一丝鬼异的感觉漫过萧自敛的心头!
      “他”俨然似汉末时老臣的亡魂!
      “他”那尽皆霜白的发斜斜挽成一髻,束发带冠,那冠是罕见的白玉之冠!银丝之间的玉簪亦耀耀生光!
      “他”懒散地躺着,身上竟着着几百年前大汉王朝时除了龙袍外最具威严的朝服!一品大员朝圣的官服!
      放在椅子上的右手中,竟还握着笏!亦是白玉雕成的笏状!
      萧自敛在注视那“安祥”的脸时甚至在怀疑在揣测——“他”!是不是已经死去!
      “臭小子!”
      直起身子正准备扬身推门的萧自敛陡然听屋中一声暴喝,“啪!”一声清脆地响。
      萧自敛反倒全无畏色,推门而入!
      最不济也不过是个死吧。
      从那个女子坠下悬崖的一刹。他!他早也随着死了吧!心早已随着那女子而去,一片一片,每一片都刻着她的名字她的模样。那个他为之守护为之执着的女子!他为之相思为之离魂的女子!
      哀莫大于心死!
      天人两相隔!
      梦里重回梦廊!
      与尔执手相忆!
      执手相忆!
      长长忆相思!

      萧自敛已站在这厢房之中,俊逸的脸被苍凉微带古铜色的光照着,像最最无畏的少年君王!
      “哎呀呀,你是谁呀?来陪老夫作伴的吗?”眼前之景太是骇人,只见这瘦小的老人披着不合体的汉家朝服,站在猩红柔软的地毯之上附掌在笑,不时把微大而斜散的白玉冠扶正。脸上有一块血迹,显然刚才那声“臭小子”是喊的他手上已然死去的可怜虫。
      萧自敛愣在那里。
      彻底愣了!都是暮秋了竟然还有蚊子!

      刚才在窗外只窥见一斑,直至此时方才望见全貌!
      厢房之中的四壁赫然全贴着玉璧!
      玉璧上雕着的图腾!
      又是辟邪!
      萧自敛皱眉想了想,这似疯似癫的老人说不定正是关键所在!
      他微微上前,缓缓试着问道:“你是谁?”
      那老人的笑一下子敛住,萧自敛暗暗扣紧了上玄剑柄。
      老人忽地抱住了头,痛苦地蹲在了地上:“谁?我是谁……我是谁呀?”神情没有一点伪装的痕迹。萧自敛不忍起来,人生本是多愁绪的,这老人既然忘记过往忘记痛苦,还可以天真快乐地生活,为什么自己来打破这种宁静,来打破他的快乐?!
      萧自敛走到老人跟前,手仍扣着剑柄。
      “没关系,想不起来也不妨!”
      老人蹲在那儿没了声响,面若死灰,脸陡然也没了神采。
      半晌,他缓缓抬起头来,不嘻笑,定定地看着萧自敛,直勾勾的目光。
      “我叫缪三!”
      不蒂于一记惊雷!
      缪三!
      生活在这隐在林中上百年的古老院落里,似一个汉朝亡灵般踱在这楼宇长廊的尽头的鬼异老人。
      黑风林!
      院落!
      木槿树!
      白玉井!
      厢房!
      地癸……
      缪三?缪三!!
      这偌大的寮莎沈庄,竟还有个鬼异的老人!竟还有个姓缪的人!
      这早已不是寮莎缪庄,缪家已然死去,在多年前的一场不为人所知的浩劫中,默然地死了,死在清冷的哀伤之中!
      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惹人艳羡的寮莎山庄扬声地告诉世人:
      从那一刻开始,它姓沈!

      “他”是守在院落里姓缪的老人!
      而且。
      是缪三!
      从前古典的缪家山庄里……
      唯一的幸存……
      缪家……行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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