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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纸人(九) ...

  •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孔凡睁开眼,脚下一片血海茫茫,一位白发女子在远处背对着他,裙底被染红,小声啜泣着。

      “汪姑娘?”他试着喊她一声。

      汪玉珠闻声,转过头来,满头的白发刹那间染成了黑色,披散下来遮住了眼睛,只看得见脸边两行血泪,手里捧着被血打湿的碎纸片。

      在她四周的血海中发出亡魂的呻.吟。

      经历了山顶的一番斗争,孔凡的心理素质强硬了不少,盯着她的脸,沉静问道:“汪姑娘……在下是已经死了吗?”

      “没了……”汪玉珠轻声回他。

      话音刚落,孔凡心陡然一凉,欲哭无泪。

      他果然已经没了吗?
      他的传奇人生,果然还没开始就挂了吗?

      眼前浮现出关晖那张吃包子时撑得圆鼓鼓的脸颊,还有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也不知道那小子怎么样了。
      真想再见见他。

      他死了,那他现在是什么?
      孤魂野鬼?
      现在这种场景,一看就不像是正经的投胎机构。
      他不会被别的孤魂野鬼吃掉吧?

      想到这儿,孔凡倒抽一口冷气,轻轻叹息,一番心理斗争后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抬头欲再向她问些什么。

      汪玉珠却慢慢垂下头,声音沙哑颤抖:“没了……没了,什么都没了。”

      他这才发觉事情有些奇怪,目光落到她身上。

      汪玉珠手心的碎纸片散发出阵阵白烟,滋滋冒着泡,上升到半空中化为一个人影,那人影弯着腰,抬手抚上她的脸庞,似是安慰之意。

      “我会一直在的。”

      她眼角淌下的血泪更甚,伸手想去触碰:“……阿呈。”

      半晌,那人影缓缓往上飞去,烟消云散。
      她站起身往半空乱抓,又无力地跌落下来。

      “阿呈!”
      “阿呈……”

      孔凡看着眼前这幕,不知怎么心生一丝悲悯之意,明明在不久的刚刚,那个叫阿呈的少年,就是杀死他的罪魁祸首。

      但每每面对这种娇弱哭啼的女子,他总是没有一点办法。

      “姑娘节哀。”

      汪玉珠沉默一会儿,拨开眼前长长的青丝,擦干净泪水,这张脸倒也算得上倾国倾城。

      “你是道士?”
      她漠然的目光让孔凡打了个颤。

      “……算是。”

      “我心结已深,”汪玉珠呢喃道,“虽不知你为何会反复现身于此,想必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心结?”孔凡见汪玉珠凝视着空中,猜测道,“姑娘的心结……可是跟那位叫阿呈的男子有关?”

      她闭上眼,片刻又张开,水光潋滟,显得楚楚动人:“……道长可有一个爱恨不能的人?”

      孔凡思索了下自己基本与妹子无缘的短短一生,好生迟疑了一会儿。

      “有啊,我生母……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子,也是对我最好的人。”

      “但后来,她就离家出走一去不复还了,那几年里,说得上有十二分的恨意,只是……”

      他说着,声音慢慢弱下来。

      “只不过,前几年刚有了她的消息,她就已经在一处寺庙病逝了,算是造化弄人吧,至今也说不上爱恨……大概就是你说的那种感觉。”

      孔凡从未向人说起过这些,也许是因为死了,碰到那些以前他无比敏感的话题,才能够如此坦然。

      “想必道长的母亲,是有苦衷的……”汪玉珠回答他,语气也平和了不少。

      “可能吧,毕竟这世上也没第二个人再那么了解我了。”

      周围的血海在不断翻腾,渐渐变得清亮。

      “道长这样高尚的人,应是不愿沾染人间儿女私情吧。”

      他望向汪玉珠澄澈的眼底,有些哭笑不得。

      哪里是不愿呢……往俗里说,他没钱,没房,没车,现在人也没了,要是真有哪个人看上他,不是脑抽风就是缺心眼。

      他笑而不语,只是暗自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我倒是有一挂念之人,”汪玉珠自顾自说道,“……道长可愿帮我了却心结,再世为人?”

      孔凡正想开口回应,脑中却闪过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不免一阵酸楚。

      “自方才与你对话,便感受到道长身上有一股愈发强大的力量……大抵是有人在施法救你。”

      她说着,孔凡心底的阴霾有些散开的趋势,透出些许光来,他睁大眼睛,下意识抓紧了自己的袖角。

      有人救他?
      难道他还没有死吗。

      不等他细想,汪玉珠向他走近来,平静地拉起他的手:“道长上次所见是我生前几天,如果您能答应,我会将来龙去脉尽数告知您。”

      看着她诚恳的眼神,孔凡顿住片刻。

      照这个发展,最终任务大概就是送汪玉珠投胎转世。
      但一般处理任务的都会是主角,她为什么偏偏会找上他呢?
      会不会只是一个更大的圈套。

      但心里再怎么忐忑,面对那一双仿佛不会骗人的眼睛,孔凡还是点头应允了。

      横竖最坏的结果就是死。
      但若因此,他能赌一把,得到死里逃生的机会。
      倒也值了。

      _
      故事开头,是一个背着箩筐,行走在路上的小女孩。

      “那是我八岁的时候。”

      孔凡依附在那个小女孩身上,听见一个空灵的声音在心里对他说话。

      脚下的路非常眼熟,半晌孔凡反应过来,她是要去十里山。

      小女孩肩上十分吃力,沿途磕磕绊绊,走了一上午终于来到山脚下,她坐在那棵歪脖子树下,用袖子擦额头上的汗珠,抬头瞧了一眼树叶缝隙里透出的阳光。

      没有久作停留,她直起腰板活动了一会儿,就继续往山上行进。

      树林郁郁葱葱,跟孔凡印象里的阴森恐怖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小女孩走在山上,偶尔停下采几株药草,乖巧地掏出怀里的纸,用手沾着朱砂,划去几味药材名字。

      她往深山里走去,树荫投下绿色的影子,偶尔有鸟翅扑腾的声音,传出几声婉转的啼鸣。

      八岁的汪玉珠好奇地往绿叶细枝间张望,看到一只漂亮的黄鹂,高兴地扬起嘴角。

      一路上虽然偶尔会被几颗石头绊到,但还算顺利,纸上只剩下一味药材了,时间也已经临近傍晚。

      最后的这味药草多生长于悬崖边上,因此她免不了要爬上山顶一趟。

      小丫头在林子里四处碰壁,不比一般娇弱的闺中小姐,就算浑身磕得都是淤青,她的注意力也始终放在药草上,坚定不移地往山顶走去。

      黄昏时分,她抵达了目的地,一棵古树扎根在这里,光秃秃的枝干,在那时候确实开满了洁白的花朵,花瓣在余晖下洋洋洒洒,有一片落到小丫头的鼻尖,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真美啊。
      孔凡借着她的身体又一次站到这里,不禁感叹起世事无常。

      小丫头对面前的美景不以为意,颠着箩筐跑到山顶悬崖边上,目光认真搜索一会儿,终于发现了那棵冰蓝色花朵的药草。

      它虚虚地长在岩石缝里,她伸手去摘,却怎么也够不到。

      正当她苦恼之际,一阵车轮在地上滚动的声音飘入耳边。

      那声音孔凡再清楚不过。

      小丫头闻声受了惊吓,急忙收回手躲到那棵巨大的古树后面。

      没想到她还挺机智。

      孔凡心想着,果不其然,让他见到了少年那清秀的面庞。

      他那时候已经瞎了,坐在木轮椅上,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全身都是白色,跟那棵树倒是配极,少年坐在那里看不出神情,只是伸手挽住一片调皮的雪白花瓣,张开掌心变作一整朵漂亮娇嫩的海棠花。

      原来那是一棵海棠树。
      只是跟平常的海棠树不同,应当是受了妖气的浸染,才长得如此巨大可观。

      少年嘴角爬上一抹细不可察的笑意。
      而树后躲着的小丫头却看痴了眼。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男子。

      孔凡能清晰查觉到那瘦小胸膛中的悸动。

      那少年忽然抬起头,往空气里嗅了嗅,朝她所在的那棵树转去。

      他已经发现她了。
      毕竟她是个人,在这荒郊野岭里显得如此突兀。

      “你是谁?”

      听他在问,汪玉珠浑身抖了一下,抿起嘴唇,大着胆子从树后面走出来。

      “我是来采药的,”她回答得小心翼翼,“你……你是山神吗?”

      或许他听出来是个孩子,语气缓和下来,带了些逗趣的意味:“你如何看出来我是山神?”

      小丫头眼睛睁得圆圆的,一五一十道:“我走到这里很久了,没见到过其他人,而且你长得这么好看……”

      “长得好看,或许是妖怪呢?”少年冷下脸,阴森森道,“把你骗到天黑,就把你一口!吃掉的妖怪。”

      她吓得往后缩了下脖子,眼睛却还是直溜溜地盯着他,颤颤巍巍地说道:“天黑我不回去的话……我爹爹会来找我的。”

      “哈哈哈哈哈……”见她如此反应,少年拍着轮椅大笑起来。

      她任他狂笑,嘴里小声嘀咕着:“果然你是骗我的吧……我就知道你是山神。”

      “对了,你来这里是干什么来着?”
      “采药草!”她扯着嗓子重复一遍。

      “噢,采什么药草?”
      她故意不说话,只是跑到悬崖边上,把箩筐放下来,往岩石缝所在之处指着。

      少年却得心一笑,道:“我知道了。”

      语罢,他一挥衣袖,一股凉风从身后袭来,小丫头回过神的时候,那株蓝色花朵的药草已经躺到了地上的箩筐里,惊得她目瞪口呆。

      “你是瞎子吗?”

      “是啊,”少年从容地回她,“不过既是山神,瞎了也照样是无所不能的吧。”

      小姑娘一听,心底的崇拜之情翻涌上来:“那,山神哥哥,你有名字吗?”

      少年低头沉思一阵,摇摇头道:“没有。”

      “你这么厉害,连个名号都没有,真是太憋屈了……那我给你起个吧,”小姑娘在原地打转,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嗯……就叫沉香君,谐音呈祥,以后我就叫你阿呈哥哥好了。”

      听着她给自己取了这么个诨号,身为妖怪的他愣了一会儿,居然一本正经地答应下来。

      “那我叫你什么呢?”阿呈微笑着看她。

      “你就叫我阿珠吧,我爹爹也这么喊我。”小姑娘说着,也回了一个微笑过去。

      天色暗了,小姑娘跟阿呈攀谈几句决定下山去,少年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山林里行走,化成一个光点送送她。

      她背着箩筐从山上下来,跑到不远处的路面上朝他挥挥手:“再见,阿呈哥哥!”

      光点落到歪脖子树下,阿呈披肩的白发随风飘起,他安静地坐在那里,美得像一幅画。

      “你明天还会来吗?”

      小丫头听见他的问题,调皮地扮了个鬼脸:“你猜啊!”

      说完便转过头,一溜烟儿往回家的方向飞奔,唇角带着不自觉的笑意。

      跑了一会儿,天完全黑了下去,她心里有点害怕起来,便到一棵树下躲起来,看看有没有往来的行人。

      坐了半晌,眼皮颇有些沉重,正要昏睡之际,一个苍老冗长的声音在荒郊响起:“阿珠!阿珠——”

      她看到路上一个渺小的光点,把手高高举起来,嗓音里带着急切:“我在这儿!爹爹阿珠在这里!”

      灯笼往她的方向照去,崎岖的小路上跨过来一个干瘦如柴的身影。

      “死丫头,采个药去那么久,在山里玩疯了吧?”

      年过半百的老头微微喘着气,跑到狼狈的汪玉珠身边。

      灯光照来,粗布衣,大脑袋,那双浑浊的眼睛让孔凡吓了一跳。

      “今天是什么日子呵……”

      是那个他在山上见过的老头!

      “走走走,饿了吧?爹爹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嗯嗯!”

      汪玉珠跟在老头身后,踩自己的影子玩,老头笑眯眯地背着箩筐,许久,一声叹息从花白的胡子里传出来。

      “我家闺女又大一岁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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