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纸人（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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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大夫，我家男人最近总喊骨头疼，尤其到刮风下雨的时候，起身都难！”
一个胖胖的乡下大婶急急忙忙赶到药材铺，娇小的五官挤在一张面饼大的脸上，像是在包子皮上按了几粒黑芝麻。
汪玉珠坐在老头身边，眼睛向大婶怀里抱着的一个三岁小儿瞄去。
小孩扎着两个冲天辫，虎头虎脑，舔着小手，眨巴着眼睛，十分可爱。
她好奇地想去戳小孩的脸，刚伸出手，身旁坐着的老头就瞪了她一眼，汪玉珠只好又正儿八经坐在桌案前边，咬着毛笔头悻悻看他。
老头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水，心平气和对那大婶道:“您先别急，这样，我给您开剂祛风除湿的方子……阿珠。”
“在。”汪玉珠捧着脸，在纸上画了一只四脚蛇，懒懒回道。
“去取宽筋藤、防风、透骨草、苍术、鸡血藤、花椒各六钱，还有二钱细辛来。”
“噢……”
她放下毛笔，冲那位大婶挤了个假笑，走去内屋的药柜取药。
“透骨草，苍术，鸡血藤……”
汪玉珠掰着手指头，嘴里边重复着药名，边往药柜旁边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忘记了。
这么小的孩子就能帮大人做事，孔凡确实打心里佩服，他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别说草药名了，看图写话都是错字连篇。
背得正出神，脚边突然踢倒了药柜旁边一个半装着药草的箩筐，她一愣，见从筐里掉出来的一株蓝色花朵，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
“花椒，细辛。”
她上前去把箩筐扶正，仔仔细细把药草装回去，从容念完最后两个药名，熟练地搬了一条小凳子，在药柜上翻找起来。
取完药后，从凳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正要揣着药包往外走，回头瞥了一眼桌子上买来不久的桂花糕，又停住了。
这一停就不知道停了多久。
“怎么还没取好啊！”帘子外边传来大婶略暴躁的语气，“我男人下午还有农活要干……中午我还得赶过去做饭的嘞！你这儿要看不了就直说……”
“诶看得了看得了！这丫头磨蹭，改天我一定好好说她……”
老头正温和地劝解着，汪玉珠已经从里屋出来了，把药包摔在桌案上，习惯性对那大婶友善地假笑一番，若无其事坐到旁边画自己的四脚蛇。
觉得看不了就别看，谁稀罕那两个臭钱。
换作以前，来这看病的人还得排号呢，哪儿还轮得到她。
汪玉珠顺势翻了个白眼。
“这哪里是小孩子呀？怎么这么没家教！”
那大婶更加窝火了，声音不好听起来，有其母必有其子，她怀里的小孩也开始哇哇大哭。
“这……”老头还是一副和颜悦色，瞟了汪玉珠一眼，讪笑道，“小女脾气有些古怪，都是平时给野的……您看这药也取好了，要不我少您一半价钱，成吗？”
大婶一听，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圈，轻轻拍着小孩的背，冷哼一声:“生意人好好做生意不就行了，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汪玉珠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兴趣，满心正想着另一件事情，想着想着，在四脚蛇旁边画了一棵大树。
因为画技有限，只好在树下画上一个黑色的火柴人，看了半会儿觉得不对，又把底下两条腿涂成两个轮子，在旁边郑重其事地写上“山神哥哥”四个字。
“买回去用盐水泡脚即可，早晚两次，慢走啊……”老头佝着身子把客人送到门外。
外面淅淅沥沥又下起了雨，大婶一手抱着小孩，一手拎着药包，打起油纸伞，瞅也不瞅老头一眼，便转身消失在朦胧的雨里。
汪玉珠盯着正屋顶发呆，听到外面的雨声，心里不免一阵失落。
“你这丫头啊，让你坐店以来我这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咯……”老头摇着头走进屋，坐到她身边叹息道。
她嘟着嘴，对自带的倒霉体质习以为常，在刚画的四脚蛇和小人上面打了一个黑叉叉:“……爹爹不是说门面气运太旺了，天天人都诊不过来，让我坐您旁边，爹爹还能松口气，多好啊。”
“鬼灵精怪！”老头弹了下她的脑门，板着脸凑过来，“画的什么呀，让爹爹看看……”
“不给。”
汪玉珠把那张纸揉作一团，撇撇嘴道:“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看了您也要说我画得丑。”
“嘿……臭丫头。”
见老头脸色要变，她忙不迭把毛笔搁下，站起身来，蹦蹦跳跳跑到里屋拿了桂花糕。
“爹爹您吃，阿珠今天一大早，特地从麻子婆婆婆的铺子买的。”她把糕点推到他面前，两眼放光。
老头盯着那桂花糕半晌，把眼睛眯起来，气定神闲道:“说吧，要问我什么事？”
“那我问了！”她清清嗓子，小心翼翼问道，“爹爹，您知道那十里山上有什么神仙吗？”
“神仙？神仙倒是没有的，不过那地儿大，稀奇古怪的玩意可不少，听说还有成了精的，小孩子可要当心着点。”
“是吗。”
老头拿起一块桂花糕往嘴里送，浮上些悦色:“当然是了……你啊你，下次要打听事情，不必再特地给我买这吃食……”
“那不行，爹爹喜欢吃，阿珠以后要天天给爹爹买！”
小姑娘笑得很灿烂，老头揉揉她的脑袋，轻语道:“傻孩子，爹爹年纪大了，就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说着说着，老头眼皮耷拉下来，半晌竟然在桌子上睡熟了。
汪玉珠戳戳他的肩膀，确认万无一失后，心里一阵雀跃，带上备好的油纸伞掩门而去。
小小年纪就学会骗人了，果然也是个不省事的熊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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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地方每每到这种时节，雨总是下得黏糊，老天爷也一天到晚阴着一张脸，让人心里怪不痛快的。
小丫头撑着伞跑在路上，争取快点到达目的地。
在雨中她孤身一人，却没有丝毫慌张不安，只有满心的急切和欢喜。
她一路飞奔到山脚下，大口大口喘着气，山腰缠上雾气，显得神秘美妙，雨丝飘荡的朦胧中，她恍然看到歪脖子树下坐着一个眼熟的身影。
“阿呈哥哥！你怎么都不打伞啊。”
她小跑过去，用油纸伞遮蔽住少年的头顶。
阿呈闻声抬起头，对她的到来并未有太多惊讶:“……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骗人，”汪玉珠笑起来，“那你还等在这里干什么？”
“赏雨。”
他简洁明了吐出两个字。
“赏雨？你不是看不见吗……”
“有时候看东西不一定需要眼睛的，”说着，他转过头去，“你试试把伞放下。”
她疑惑着把伞放下来，站在轮椅一侧，正好与他齐高。
“深呼吸，闭上眼睛。”
他的声音很有蛊惑性，汪玉珠放松身体，慢慢合上眼睛，山岭间微渺的氛围也逐渐显露出来。
安静归安静，却丝毫不影响雨丝刮过树叶发出的细碎声响，有些擦过她的脸颊，凉凉的很是清爽。
跟方才走出来一片粘连的雨景浑然不同。
她正有些陶醉于这种感觉，忽然，耳边的雨声消下去，眼前透过一丝光亮，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山顶，少年正坐在花树下笑着看她。
云层破开一缕阳光，洒在她身上，还有满地雪白的花瓣上。
“漂亮吗？”
想不到这妖怪还挺浪漫的。
此情此景，孔凡总算理解了自己单身多年的原因。
感情果然是要从小培养的。
“嗯嗯！”小姑娘看得痴了，一个劲儿点头。
阿呈示意她过去，汪玉珠走上前，乖乖坐在他身边一条粗大的树盘根上。
少年接了一片花瓣，变出一支海棠花放在她身上。
“……阿呈哥哥，我觉得我爹爹在骗我，”半晌，她摇着那支海棠花，出声道，“他说这座山上没有神仙，可明明就有嘛……”
少年倒不在意她的幼稚，仰头面对天空:“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神仙还是妖怪，对我并没有那么重要。”
“可是别人都说，神仙当供，妖怪当除，我爹爹也这么说……”她懵懂地看他。
“原来人间是这么认为的吗，只是我早已不入凡尘，他们说什么跟我又有何干系呢。”少年说得从容，颇有些傲气。
“那你整日呆在山林里，不会无聊吗？”
“有花木云雨作伴，并无这种感觉。”
“但它们都不会说话吖。”
“……你想说什么？”
汪玉珠站起身，把海棠花放在他腿上，露出一口洁白的贝齿:“我想以后多来找阿呈哥哥玩儿。”
阿呈扒在轮椅上的手缩了缩，回道:“随意。”
孔凡猜不透这妖怪这么想的，不过目前看来他对她还挺有好感，也不知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那一副穷凶极恶的鬼样子。
小姑娘转着手指，学着他的动作在半空抓一片花瓣，却怎么也变不出花来，阿呈感觉到她笨拙的样子，掩面笑道:“你喜欢海棠花吗？”
“嗯嗯！”汪玉珠抛开手上的花瓣，点头道。
少年面对着她，拾起腿上的那枝海棠:“我再给你变几枝，带回去给你爹爹吧。”
“好啊好啊，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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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玉珠吃了教训，回去的时间提早了些，手里抱着五支半结蕊半开花的海棠，乐滋滋地跟自己的“山神”告别，从山下捡了伞，一路小跑回去岐东镇。
傍晚，她回到家中，反常的是，老头没有气她乱跑，而是把自个儿锁在里屋，时不时叹息着。
她把花放在桌案上，取一枝放在背后，掀开里屋的帘子，蹑手蹑脚绕到他身后想给他一个惊喜，谁知一走近才发现那老头鼻尖红红的，原来是在哭。
“爹爹，你怎么了爹爹？”她吓坏了，急忙蹲下身，把花放在床边，拉住老头皱巴巴的手，余光却瞥见一张展开的信纸。
老头哽咽着，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儿，揉揉泛红的眼眶道:“闺女啊，你坐过来，爹爹跟你说件事儿……”
汪玉珠正奇怪着，坐到他身边，声音轻下来:“到底怎么了嘛？”
看到这里，孔凡凭借着自己的多年审文经验，下意识猜测:
这臭老头肯定不是她亲爹。
他猜的很对，但让他大跌眼镜的事立刻就发生了。
“闺女啊，”老头叹息着，目光躲闪地说着，“其实……其实爹爹……是你的爷爷。”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纸人（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