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碎荷声番外篇》舴舟

3、【銮金榻】

　　001

　　哐当。

　　青瓷冰纹的佛塔猝不及防跌向黑檀地坪，凤榻上的始作俑者孝敬端懿太皇太后在上首面沉似水，她怒不可遏地掀起了眼皮，青筋隐约在额头迸蹙。

　　“你再说一次？皇帝去了何处？”

　　来禀事的小太监顾不得擦汗，只觉两腿抖得似筛糠一样，话险些说不利索，只拼着一口中气才没让自己立时厥过去，以免被治个大不敬，还要带累宫外的一家老小。

　　“娘娘，奴才实在，实在是拦不住啊，万岁爷直接鞭笞了您派去的几个侍卫，说是，说是谁敢拦他去齐主子那儿，就当场把人办了，还要诛灭九族，挫骨扬灰……”说完，噗通一声跪伏在地上，光亮的脑门叩击着地坪当当有声，后脑勺高高耸起，有血慢慢沿着脖颈子缓缓淌下，竟是挂着彩。

　　太皇太后眸光微凝，鎏金护甲划过紫檀的炕桌，刮擦出刺耳的愤怒，少顷却停在万字百蝠纹的桌缘，最终只化作无比淡定的几个字。
　　“好，很好。”

　　那小太监抖得更厉害了。

　　来请安的惠安太后知道，太皇太后越是这样不动声色，越是说明发了真怒，她赶忙给太皇太后身边的祝嬷嬷打了个眼色，自己也欲开口劝和两句。

　　“皇帝他年轻气盛，又在气头上，受人唆摆几句，难免有范糊涂的时候，待我派人去那处把人寻回来，再擘肌分理，讲明利害，总能让他回转心意……到时候，再让皇后把那位给安置到西山别苑，里子面子全和了，也就……”

　　太皇太后却显然没打算让她把话说完：“歇了吧，你当了他十几年的嫡母，还真以为养出的是个巴心巴肺的孝子贤孙吗？咱们拖着拽着，拉扯他坐上了龙椅，却不知道他就是个八辈子养不熟的狼崽子！”

　　听见太皇太后风轻云淡地斥骂当今皇帝，整个屋子里的人皆惊得喘不过气：怕一不小心将那声惊呼泄了底。

　　太皇太后却愈发气定神闲。

　　“小亮子，去，召集外大臣进宫，让他们捧着先帝的遗诏过来，再让两位老王爷把家里子弟约束起来，说我不日要宣见。”

　　还趴在地上的小太监还没回过神，太后却第一个惊得站起身。

　　“姨母。您三思啊。”

　　这声姨母，她自二十年前入宫为后起就再没喊过，此刻包含了太多惊诧和忧心，可惜显然却不合时宜。

　　“太后应该也乏了，回你的寿康宫将息了去吧。”太皇太后竟是眼睛一闭，意思是连一句劝和都不想多听。

　　太后被晾在当场，实在无法，只得应声辞了出去。

　　凤驾经过寿康宫的青墙，却没有停留，而是转而向北而去。

　　直行到一处精巧别致美轮美奂的殿宇，车驾才收了势。

　　“去里面，和皇帝说，我在门口等他出来，若是他不肯，就说从今天起，就再别喊我皇额娘。”

　　002

　　皇帝带着满身戾气，气势汹汹从绛雪轩的大门而出，待看到立在门前的太后，稍稍将脸上的愠怒藏起。

　　“皇额娘怎么过来了，此间风大，请里面叙话吧。”说着，欲转身将太后往里让。

　　太后却没有动。

　　“绛雪轩，我就不进了，我来这一趟，是念着这些年的母子情分，再来劝你一句，别再和老佛爷宁着了。你若还有些许孝敬仁信的为君之心，此刻就跟我去慈宁宫领罪。”

　　太后面容坚决，又带着拳拳慈心，可皇帝却也下了狠心。

　　“茉儿她刚失了孩子，此时正在里面受苦，这个时候，我理当陪在她身边。”

　　“皇帝当真不同我回去？”

　　皇帝将心一横：“我亲政两年，克勤克俭，无论是政事还是后宫都不曾有些许惰怠荒奢，唯有一个茉儿，是我心头挚爱，为何你们就不能容她？她想当初，也是在太皇太后跟前行走的女官，德容言功，哪一点不堪为后……”

　　“皇帝！”太后厉声打断了他。

　　“你倒是想学汉人‘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一套，但也总要弄清自己的身份，满汉一家，满汉一家，那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的。”
　　太后苦口婆心，看皇帝头也不回要往里走，又大声唤他：“太皇太后已经派人去请先皇遗诏，不出一个时辰就要掀起大风浪，你为了那个汉女，真的打算连皇帝都不当了吗？”

　　皇帝前行的脚步一滞，最终还是头也不回进了绛雪轩的大门，空留下满身疲惫的太后一行人。

　　“主子，您看？”

　　太后看向同样一脸担忧的宫嬷嬷，只幽幽叹了一口气：“阿虞，我是真的后悔，当初都怪我太纵着他，才有今时今日。”

　　“主子这话说的不对，要不是您再三扶持，这皇帝的位置还指不定……”

　　“好了，咱们回吧。”

　　“那咱们不劝了？”

　　“要是劝几句就能让他回心转意，也就不是他了。看来，也总得让他撞一次南墙，只是可惜了，那齐茉儿。”

　　若是皇帝此刻回心转意，她或许……

　　罢了，也不会有什么或许了。

　　003

　　“裕郎，裕郎？”

　　烟霞流光锦帐内的女声气若游丝，仍带着殷切。
　　当朝天子旻裕紧走几步，撩开帘子坐在榻边，直接将探出来的那截凝脂般白皙的手臂攥在手心。

　　“茉儿你醒了？可要吃些东西？”

　　那叫茉儿的女子费力地摇了摇头，毫无血色的肌理似凉石，似琼玉，总归少了三分烟火气。

　　“我以为你走了。”不等说完，眼角簌簌落了两行清泪。

　　旻裕用指腹将它擦干，又轻轻吻了上去。

　　“我哪也不去。我只在这儿守着你。”

　　茉儿破泣为笑，转而又挂着愁绪：“听说你罢朝三日了，这如何使得？”

　　“我身为一国之君，痛失爱子，又险些失去挚爱，难道要做个冷血之人不管不顾她们才满意吗？”

　　“可是，老祖宗那里？”

　　“别怕，万事有我呢。”

　　“嗯。”

　　似是有了这个保证，茉儿终于放下心来，又贴着他的温热手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