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蒿白骨枯》灵檀

2、酒香醺脸

　　阗州，云来客栈。
　　阗州位于中原腹心，地处关节要道，向来是繁华热闹之地。江湖中人尤爱此处的快意明艳、兼容并蓄，一年到头常有英豪汇聚于此。
　　云来客栈不负其名，此时正值晌午时分，客栈内当真是客似云来。堂中十余张案几并着一楼的雅间，全让江湖客坐得满满当当。一开口时，五湖四海口音汇聚一堂，好不热闹。
　　“嘿！听说了吗？”堂中一个大胡子刀客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白骨枯又出手了。”
　　“真的假的？最近没听说有什么大人物来阗州啊，这回谁这么倒霉？”
　　一个枯瘦的老头跟着搭话，“是蓬莱的萧轻棠，蓬莱掌门的亲弟弟，天舟兵器谱榜上有名的高手。”
　　隔壁桌的少年耳朵一动，忍不住扭头问道：“这个、这个白骨枯是谁啊？”
　　“谁知道是谁？”大胡子刀客四处顾盼，似乎生怕别人听到似的，“他就是个疯子！酷爱虐杀的变态！”
　　年纪尚浅的少年遮不住地好奇：“为什么这么说啊？他杀了很多人吗？”
　　“何止呀？”坐在少年对面的异族服饰的美娘子娇滴滴道：“而且他杀人不管□□、白道，不拘男女老幼，只要是他看不惯的路过了阗州西郊，他都杀。”她凑近少年耳畔轻柔吐息，唇瓣几乎要贴上他的耳朵，“每每杀人，千刀万剐，残忍非常，直到只剩一副白骨骨架才会停手，所以才有了白骨枯的名号。”
　　少年登时一个激灵，箭一般地弹开，耳后脸颊红成一片。美娘子伏在案几上笑得几乎肚子疼，“可真是童子鸡呀，小弟弟！”她笑完又朝少年招手，“来，让姐姐香一个，姐姐告诉你更多。”
　　与她同行的异族男子面色不豫地阻止道：“阿蒂延，别闹了。”
　　阿蒂延笑嘻嘻地撞了撞他的肩膀，“怎么？吃醋啦？”她理了理衣裳，微微正色，“白骨枯作案三大特征，第一，死者只余一具白骨遗骸；第二，现场必留有一副恶鬼面具；第三，只在阗州西郊。第一次作案杀的就是武当灵虚道长，那可是名列天下十大的人物。”
　　恰好的路过的谢恣意捏着口袋里仅有的几个铜板，模模糊糊听见有人说什么人“第一次作案”，忍不住放慢脚步听了一耳朵。
　　“你问我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当然是因为白骨枯杀了我们巫教副教主赤罗延，教内派我们来寻仇啊。若是哪位有白骨枯的消息告知，巫教必有重谢。”
　　巫教中人？谢恣意不由蹙眉。
　　巫教地处南州以西，百夷之滨，向来少在中原出没。副教主身死，却只派了两个年轻弟子前来寻仇，且行事如此高调，实在蹊跷。
　　他想着，忍不住往客栈内看去。一瞥之间，谢恣意登时怔住，目光痴痴落在客栈掌柜身上，再挪不动半分。
　　柜台后，苏姑苏不紧不慢地打着算盘整理账目，柳绿色的裙子裹着细柳扶风般纤细的腰身，端的是婀娜多情，风流姿态。腰间水蓝、水绿合槐黄的腰带微微一束，平生生束出一股妖娆俏丽劲儿。上身着白底织金的上襦，外面又套着清淡水色的广袖罩衫，领口袖口肩上皆绣着云青织金的宝相花，一条孔雀蓝的披帛懒懒地从左肩斜到右臂。光是这身行头，也抵得上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
　　她左手拖着下巴，衣袖落下大半，露出皓如霜雪的腕子和半截小臂，右手不经意地划过算盘珠子，“哒哒——”地响。修长白皙的指尖拨弄着骨白色的算盘珠，叮铃作响的算珠声就像是那亮晶晶会闪光的银子叮当入罐的声音，脆生生的，煞是好听。
　　眉目间带着一股倦怠和慵懒，有些冰雪似的的冷，衬着她的容貌，融成一种不同寻常的妩媚，自是不笑也动人。
　　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到了柜台前。
　　苏姑苏远远地便听见门外又来了一位客人，听这步子虽不至于拖沓粘滞但也毫无轻盈之感，衣襟摩擦间又隐隐听得几个铜子叮当作响。不由暗叹了一口气，武功平平的穷小子，显然没什么油水可捞的。
　　待来人近了，苏姑苏抬头时已换上笑颜，“公子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打眼只一眼，苏姑苏也知刚刚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来人是个做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上下。灰白长衫，料子倒是好料子，只是似乎水洗太多次，已经看不出去原本的颜色。袖口磨损得厉害，应该是拿针线缝补过，可惜线也磨开了，线头飞楞着，更显得落魄狼狈。脸色并唇色同样苍白不着一色，简直不似活人模样，一看便知是位体弱多病，命比纸薄的主儿。
　　既穷且弱，简直可怜。
　　谢恣意摸摸自己干瘪的钱袋，看着身后悬着的一溜儿木牌，价格比他之前待过的县城高出三成还多。他好半天掏出六个铜板放在柜台上，心中肉痛不已：“一碗阳春面，有劳。”
　　一抬眼，看见苏姑苏正朝他微笑，就全然顾不上心疼，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砰砰作响——她实在很像自己的一位故人。
　　他有些局促地摩挲着腰间干瘪的钱袋，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一碗阳春面已是奢侈，再多，就是打肿脸充胖子，实在要不得。
　　知好色，则慕少艾。鬼使神差，美色误人啊。
　　苏姑苏瞥了一眼柜台，余光恰好扫过谢恣意的手。
　　虎口、手掌带着一层厚厚的茧，手腕消瘦，腕骨突出，苍白的皮肤几近透明，掩不住皮肤下青紫交纵的脉络，一眼看上去竟然有些触目惊心的可怖意味——这是一双曾经刻苦练武的手。
　　苏姑苏忽地直起身，态度端正起来。
　　手一抹，六个铜板都纳入手心，对站在一旁的小二道：“小九，给这位客官上一碗阳春面，一份芙蓉笋片，二两酱牛肉。”她将六个铜板塞回他手里，触手之处也是冰凉的，仿佛没有活人温度。指尖轻轻擦过他掌心处的皮肤，笑咪咪道：“今日我请客。”
　　目睹此景的跑堂小九几乎惊掉下巴，火烧屁股一般，一头扎进后厨去安排了。
　　谢恣意几乎要被她大胆的动作惊呆，他仿佛被什么烫了似的，迅速地用衣袖掩住了双手，一脸的受宠若惊，“这怎么、怎么好意思……”
　　苏姑苏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色，只是懒懒地倚在柜台边，但笑不语，看着与记忆中的人更像了。
　　于是，他又由衷感激起来，不禁连番道谢，“老板娘人美心善，必定是财源广进。”
　　苏姑苏听了不禁“扑哧——”一笑，“那便承客官吉言啦。”她故作可爱地歪了歪头，“我见公子面熟，看着就心生欢喜，可是以前见过？”
　　谢恣意愣了一下，明明不认识，却彼此看着面熟，世上竟有这样的事？他心里不禁感叹起造化神奇来，口中却道：“应是没有见过的……老板娘这般好的人，若是见过，在下一定会记得的。”
　　苏姑苏低低笑了：“或许前世见过，也未可知？”她微微顿了一下，“见没见过不打紧，不知公子何名何姓？此番到阗州城有何贵干呢？”
　　谢恣意实在是受宠若惊了，他慢吞吞答道：“在下谢恣意，此番到阗州城乃是寻访故人。”
　　苏姑苏似有些无聊地挑了落在柜台上的柳花，仿佛这是什么从未见过的东西，看得极其认真。
　　长咸榴花灼眼，云都杨花漫天，玉京桃李不言，西良槐树成荫，扬州琼花如雪，而阗州最多的便是柳树。时至春日，花月春风正当时，日光和煦，柳花逐水，满城烟絮非离愁，点点都是情。
　　她眉心微蹙，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不解，“寻访故人？山水不转，人自流转，几年不见难免人事变迁。先生若是信我，不如告诉我要寻哪位？这阗州城中倒是少有我不认得的人。”
　　谢恣意似乎了悟了什么，“啊——在下思虑不周。我这位朋友姓李名何，字奉连，上次我见他时，他还是亡名县的狱卒。”
　　“原来是他。”苏姑苏从柳花中抬头，含笑睨了他一眼，“您这位朋友高升，如今已是阗州城里的名捕了，你去衙门里寻便是了。”
　　谢恣意连连点头，团团一揖，“多谢告知。”
　　堂中那头还在说着白骨枯，这一头却有不少江湖游子明里暗里觑着苏姑苏。店里不少熟客都清楚苏姑苏外热内冷，实是能看不能碰的荆棘花，倒是头一回见着她待人如此亲厚，不由地便有酒客起哄。
　　“老板娘芳心动，傻书生有艳福啦！”
　　谢恣意闻言骇了一跳，急忙摆手，苍白着脸嗫喏：“非礼勿言，非礼勿言……”说着又转回头对苏姑苏道：“老板娘别怪罪，我、我……我是不敢的……”
　　苏姑苏坐得直了些，伸手勾住了面前人的衣襟，“不敢？”唇齿间把玩着这两个字，全然不顾谢恣意一脸窘迫，“那就是有贼心，没贼胆了？”
　　眼见香风扑面，谢恣意急退了两步，慢吞吞地理好了刚刚夺回来的衣襟，苍白的脸颊上染了一丝羞窘的绯色，磕磕绊绊道：“没有、没有的事，我、我我绝没什么非分之想！”
　　苏姑苏朝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谢恣意似乎被她刚才的动作吓傻了，站在原地喏喏连声：“非礼勿动。”
　　苏姑苏将指尖的柳花吹到了他脸上，晃了晃手里的信，嗤笑一声：“呆子！”
　　谢恣意连忙低头查看，这才发现衣襟间的信不见了，面上更加窘迫，低声下气近乎恳求，“老板娘，信还我……好不好？”
　　苏姑苏低头瞅了一眼手里的信：“你说是你的便是你的了？这信封上可没有你的名字。”
　　书生大概是没见过这样不讲理又脸皮厚的女子，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接话。
　　“过来。”
　　谢恣意硬着头皮走近两步，仿佛面前是个吃人的精怪。苏姑苏瞧着好笑，“怎么？我是个妖怪吗？这么怕我？”
　　谢恣意笑容发苦，“在下绝无此意。”
　　苏姑苏笑嘻嘻地抛下一记震天雷，“怕什么？我欢喜你呢。”
　　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边的状况，苏姑苏这句话更是引爆了众人的起哄叫好，声浪大得几乎要掀开屋顶。
　　这回，谢恣意不止笑容发苦，眼前也发黑了。

作者有话说

　　修订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