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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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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生颇诧异的看了一眼季鱼,问他:“这么宽宏大量?”
季鱼道:“我估摸着,你应该不会去那儿陪那个老妖婆。这样关她一个月,准疯!”
燕生“……”
他倒确实不会大发慈悲,去关怀莲香妈妈。季鱼呀了一声,忽然道:“这儿除了你,还有别的鬼吗?”
“哪来这么多流连人间的孤魂野鬼。有许多生魂,都是刚一咽气,就被阴使带走了的。漏在人间的,要么就是怨气冲天,度化不了的厉鬼,要么就是忘不了生前事,漂泊着的可怜鬼。这儿,就我一个。紫薇集那里,倒是聚了很多。”
季鱼挑眉:“你们鬼,也分地盘?”
“不是什么分地盘。生前死在那,死后魂魄也离不开太远,否则阴气散的快,灰飞烟灭的要比见了日头还要快。”燕生极富耐心,同季鱼解释着。一讲完,却见季鱼神色复杂的看他。
“……你看什么?”
“我在想,”季鱼胳膊肘放在大腿上,用手撑着下巴,一脸玩味道,“你这样的,算不得厉鬼,便是我两腿一蹬,戾气恐怕也要比你重。你也就是个没了却心愿的可怜鬼。”
他皱眉想了想,他是在醉生梦死遇到的燕生,口上不积德的问:“啧,死在醉生梦死那么个‘妙趣横生’的地方?你该不会是行.房中途,劳碌死的吧?”
“那这死相,可未免太下流了!”
季鱼说着,越想越真,连带着看燕生时,也觉得这鬼龌龊的很。
燕生还站在墙角,轻飘飘的说:“醉生梦死开了不过十几年,我死的时候,并没有它。”
“哦。”季鱼顿觉索然无味,“你到底死了多久了?”
“不记得了。”
“那你放不下什么?”
“……也不记得了。”
他们同时默了默,就燕生这样的,连自己的执念是什么都说不上来,更谈不上化解。又时移世易,往先的恩怨情仇,还有故人可能都被后人翻了好几遭土了。就算想起来,也没得机会了。除非他的心愿,是闻一闻别人的臭脚丫子,那季鱼倒是可以超度一下他。
季鱼站起来,往燕生那边走去,带了一身的热气,并不靠太近,两只手互相搓了搓,说道:“这也不妨事!等过几年——或者过几个月,过几天什么的,我兴许也就死了,到时候我十成十的是个厉鬼,鬼差带不走的凶神恶煞,我还给你作伴儿!”
燕生头一回听他这样说话,想不明白今天是怎么了,又是不计前嫌,又是赴汤蹈火情深义重的。他倒没拒绝,礼数周到的回他:“可以。”
“可以个屁!”季鱼叫他这句可以,搅得又是乐,又是气,竟给气笑了。
笑毕,不耐烦地问:“穷酸鬼!我给你烧的新衣服呢?”
“新衣服?”燕生看他,想了想道,“我并没收着什么新衣服。”
“大约鬼差欺负你孤魂野鬼,替你试新衣吧。”季鱼含讥带讽的说着,并不太关心燕生有无新衣穿的事情,横眉立眼的问,“不是来谢礼的,那你还来我这做什么?”
想起小厮死活要去算的那一卦,季鱼问:“来闹鬼?”
燕生自认做人连带做鬼,好歹也虚度了许多年月,多的数不清的年月,却还是叫季鱼这刁钻的提问路子给问卡了壳。
他自来随时来去,这次怎么想起问来意了?
于是他思虑了片刻,现捏道:“来负荆请罪。”
“我不是说我不跟你计较了吗!你又什么都不知道!请个屁!”
于是季鱼把话头堵死了。
燕生想了想,还是没有追问季鱼,他讲的那则志异,究竟哪里开罪了他。看这形容,大约是问不得的事情。
若说季鱼还有什么事情,是燕生不知道的。燕生琢磨着,应该是他被卖到醉生梦死之前了。
……
季鱼被卖到醉生梦死的时候,才十一岁。十一岁的小东西,活像六岁的个头,瘦骨嶙峋的,脸上还带着伤。
卖他的是个行迹猥琐的汉子,叫胡三儿,约摸四十余岁,看起来却一点没有成家立业的担当。莲香管他叫三儿,他点头哈腰的,应得比狗还欢快。
胡三儿连手带脚的,又是提溜,又是踹的,将眼神空洞的季鱼给弄到了莲香面前。
那时候莲香还出台,客人虽不多,但都是老相好,又接了醉生梦死的大盘,一个老鸨,做的是八面威风,比地方小官还威风。
莲香看了小季鱼一眼,不甚满意的别开视线,呷了口香茶道:“多大了?”
小季鱼抿紧了嘴,身子抖得厉害,筛糠一样。
胡三儿就在后面,用膝盖使暗劲儿,狠顶他的脊背。他人小,扛不住,一个趔趄几乎倒在了地上,强撑着才站稳。
“莲香姐姐问你话呢,快说呀!”一头儿吼他,另一头儿心知肚明这是个倔驴,不肯说话的,赔着笑自己答了,“回莲香姐的话,十一岁啦!您看这小身板,这小模样,多俊啊!”
“俊吗?”
胡三儿就提着他的领子,把人又往莲香面前递了递。
“姐姐,你瞧,眉清目秀,生的可好,还是个雏儿!就是养的不太好,补一补,肯定是个美人胚子聚宝盆!”
莲香勉为其难地又扫了一眼:“生的是不错。”
“我也卖你一个面子,二两银子,愿意呢,就把人留下,不愿意,就带着这赔钱货走吧!”
胡三儿不敢讲价,他就是个只会吃喝赌的废物,嫖都嫖不起。醉生梦死这种地方的人,背后有什么人,他一概惹不起。能卖多少是多少,总比带回家白吃白住要好!
他领了钱,离开了。刚一出门,就被晚风吹出来个喷嚏,他打的比炮仗还响,拨了拨怀里捂热了的二两银子,恨恨的骂了声:“呸!赔钱玩意儿!”
莲香叫人带小季鱼去沐浴,换了身齐整的衣服,再带到眼前的时候,换了个人一般,光彩夺目许多。
正值盛夏,小季鱼来的时候脏兮兮的,脸上、脚上粘着泥,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澡,味道熏死人。洗将过后,不止气味清新淡雅许多,俊俏模样也显出来了。
莲香问他:“你叫什么?”
小季鱼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卖了,卖到的还是做皮肉买卖的地方。他以为是眼前这女人救了他,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不太敢应她的话。
莲香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季鱼。”他小声的说。
莲香摸了摸他的头,假仁假义的笑道:“季鱼乖,今天有点晚了,你先休息一晚上,明天妈妈再来带你熟悉熟悉。”
小季鱼迟疑的点了点头,莲香带着脸上的胭脂水粉一起,在脸上打了好几道褶子,眉开眼笑的。。然后扭着屁.股,高兴的走了。
几个杂役带着他去了个简单干净的房间歇下了。
他一晚上没睡着,一会儿想的是自己那个走丢了的又疯又傻的娘,一会儿又瞪大了眼睛,想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打那之后,他也再没好好睡过一次安稳觉。
大约半个月光景,小季鱼都是被关在这个房间里的。几个杂役守在外面不许他出去,莲香也并没照她说的那样,第二天来看望他。
只是每天都有人送精致的吃食,干净的换洗衣物来。
小季鱼心思细,觉得天上掉馅饼也不该是这样的,心里越发慌乱了。直到半个月后,黄昏将至,莲香才姗姗来迟。进门就看见小季鱼对着饭菜发愁,并没动筷子。
“气色好了很多。”莲香过去,牵起小季鱼的手道,“随妈妈走,带你好好看看咱们的醉生梦死!”
楼前门庭若市,车马不息,达官贵人纷至沓来。来客大都大腹便便,相貌出众的极少。客人们分三六九等,上等尊贵的才会被领至楼上雅间,多数都在楼下大堂。
客人们大都很熟稔,或是被杂役相请着,或是自便的寻一面桌子坐下。
楼上的曼妙姑娘和漂亮小倌儿们,香蜂蜜蝶一样,裹挟着醉人的气息,娇笑着或媚眼如丝的下去了。
小季鱼一脸茫然的看着这一切。他望了一眼莲香,莲香眯着眼睛,挂着笑面看着这盛景儿,小季鱼只能继续东看一眼西看一眼的。
客人们和妓子们,开始都衣冠整洁的。
乐伎奏乐了,其音靡靡。几名裹着几块碎布的舞姬站上台,柔软的舞了起来。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台下的客人和妓子,便都袒胸露.乳的了,乐声里混杂着放.荡的喘息声,笑声,哭声……
小季鱼年纪虽小,懂得东西不多,却实实在在的明白了这些人在做什么,这又是个什么地方!
他惊恐的看着莲香,莲香还是笑,她道:“小家伙,你要好好看,好好学!”
小季鱼又开始发抖,抖的比初来那天,跟在胡三儿身边时还厉害。
莲香看他的样子,登时阴了脸:“你不愿意!”
小季鱼眼睛睁的极大,瞪圆了看着她。莲香别过头,从勾栏上往下看,众人都在寻欢作乐,众人尽皆衣衫不整。
她一点不意外,对身边人使了个颜色。小季鱼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带到了后院地窖里的黑屋。
外头歌舞升平,后院里有夏虫的叫声。唯独小季鱼呆的地方,冰窖似的,冷极了。
他一直发抖,没停下来过。
他缩在黑屋的一角,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冷和害怕,哭也哭不出来。
有时候人哭是为了发泄,还有的是因为心里还有个寄托。
有个清冷好听的声音在一边道:“你要是怕,就哭一哭,别憋疯了。”
但小季鱼不能哭爹喊娘,他娘是个疯子,前两天跑丢了,他到处找也找不到。他没喝过这娘一口奶水,却从会走路开始伺候她到现在。哭不着她,没用!
至于他爹……
他爹也是个疯子,赌疯子!房屋田产,首饰金银,全输啦!最后他赌自己的命,也输了。
小季鱼到处找娘也找不到,只好去找爹,爹是大人,一定能找到娘的!一定!
街坊告诉小季鱼,他爹就在赌坊,赌坊就是往前走,绕两条街。
还没进赌坊大门,小季鱼就找到他爹了。
胡三儿他们五六个人在胡同里围着他爹,他爹叫人扒光了裤子,被强迫着跪在地上,屁.股高高撅起来对着人。他满脸的惊恐,语无伦次的央求:
“三儿哥,你信我,再借我三两银子,我一定能把本赢回来!”
“赢本儿?我呸!老东西,先把欠我的钱都吐出来!”
“三儿哥!我求求你了!”
“狗娘.养的!你给老子写的欠条,上面明明白白写着要拿命做抵押!还不出来?那简单,拿命抵!”胡三儿照着小季鱼他爹的光腚就是一脚,又对其他人淫.笑道,“反正这贱命也要没了,不如让哥儿几个爽一爽!我听说那些有权有势的爷都喜欢玩男人,今儿哥儿几个也阔气阔气!”最后一句是对站着的男人们说的。
那群人心照不宣的笑了。
光腚男人爬满了惊惧和欲望的脸看的渗人,慌乱的想捂住自己的屁.股,余光扫到了站在巷子口呆呆的小季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抱住胡三儿的腿就哭:
“三哥!三哥!你们看,那是我儿子,我把他抵给你们,肯定值钱!就算卖不出几个钱,你们用他!用他!用他供您几位爽,也比我这糙身子好使!”
光腚的爹和这些陌生男人齐齐的看向了手足无措的小季鱼。
小季鱼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爹,娘不见了!”
……
地窖里,他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立整,却生生咬着牙心里那句话说完了:
“天上的神佛,人间的妖魔,地狱的鬼怪,我一个也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