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今時

4、茧（4）

　　进入大二，渺尔竞选学生会主席。几轮投票下来，最后的竞争对手只剩下同系隔壁班的一个女生。
　　两个人的实力其实势均力敌，到最后不过看人缘而已。也许是外貌的优势，渺尔获得大家的另眼相待。那时候学生会的所有人都以为渺尔会是下一届的学生会主席，直到一封匿名的检举信直接投到了北市大学的纪委书记的信箱里。
　　两位当事人，一位是蜚声国际的舞蹈家，大学重金聘请的客座教授，一位是领着校长奖学金几乎被所有老师同学看好的top学生，因此事情一出来，就得到了校方的高度重视。
　　渺尔被辅导员约谈。
　　被院长约谈。
　　被校长约谈。
　　被学校的几位书记联合约谈。
　　被同学指点，被路人拍照传到网上，被无数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好奇与“关心”，失去竞选学生会主席的资格，收到开除警告。
　　一时间像是大厦将倾，几乎所有都完了。
　　但是那个先天体弱、一直瘦瘦小小的女孩，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动声色地把一切扛了下来。每天照旧上学放学，照旧不避嫌地坐上那个女人开来的接她的车。
　　心里的某一隅竟还隐藏着窃喜，似乎是，终于到了证明我对你坚定不移的爱的时候了。
　　而且别人不知道的是，凭借漂亮的逻辑和伶俐的口齿，凭借纤弱的外表和无辜的眼神，凭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见招拆招的作战策略，在每一场被约谈中，渺尔总是大获全胜。也因此一级递一级，事情的解决遥遥无期。
　　甚至在某一次和某一级领导谈完结束后，当晚手机竟收到他发来的一条鼓励短信，“作为我个人，是支持你的。加油。”
　　渺尔看着短信就笑了，得意洋洋在餐桌之上递过去给老师看。老师的笑容却是勉强的，含着隐隐的担忧。
　　和渺尔不同，在被解雇以后，老师就没有了来自校方的压力。渺尔半是自责半是玩笑地对老师说，“对不起，害你丢掉了饭碗。”
　　老师一笑，“我又不靠这个吃饭。”
　　在艺术界，她还是那个大舞蹈家。在艺术界，这样的事情并不稀奇。在艺术界，大家反而以为这样的事浪漫有趣。
　　不过就是，女孩儿的年龄小了一点而已。
　　晚上躺在床上，渺尔主动，却被老师推开。渺尔眼神委屈地看着老师，而老师眼中清亮的光里，是无涯的不忍与不舍。
　　两个人都有的是，心疼与惶惧。
　　渺尔趴在老师的胸口，低声说，“不要离开我。”
　　“这该我说才对。”老师收拢胳膊紧紧圈住渺尔，“不要离开我。”
　　第二天，老师仍旧开车来接渺尔放学。
　　渺尔坐上副驾驶，对老师说，“回家吧。”老师迟迟没有发动车子，渺尔转头去看老师，老师神情异样，于是朝后排一望，一瞬几乎僵住。
　　“爸爸，妈。”
　　没有回应，父与母皆铁青着脸，怒气冲冲。
　　渺尔父母来得仓促，什么都没带，什么都没定，老师便开车载其到酒店，安排下榻。一进酒店，渺尔爸爸便掏出钱包气冲冲地数给老师一千块钱，以一种“甩”的气势，“递”了过去，“住酒店的钱。”
　　老师一下子就慌了，向后退了一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又回归沉默，咬了咬唇，似乎是无奈似乎是无望地低下了头。
　　渺尔几乎哭出来，冲过去抱住老师，冲爸爸说，“你干什么呀？！”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你别这么对她！”
　　爸爸的火气一下子被勾起，燃成熊熊的一片，几乎吞人，他一把把渺尔抓过来，一巴掌扇了过去，力气重到渺尔觉得脑子嗡了一声然后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邱渺尔你要点脸！”爸爸红着眼睛怒吼。
　　妈妈和老师同时跪在地上扶渺尔，妈妈的眼泪掉个不停，朝爸爸急，“你疯了呀！”
　　渺尔缓了半天，觉得嘴里一阵甜腥，朝旁边的垃圾桶一吐，竟是一口的血。妈妈哭得肩背耸动，又急又气，“你疯了呀！拿自己的闺女不当人。甜甜本来就体弱，在我肚子里呆了七个月就出来了。”
　　爸爸泪光朦胧地看着渺尔，想关切又强忍住了，干脆转过头去。渺尔看见爸爸抬起手背抹了一把脸。
　　她忍住眼泪，把脸转向老师，用力握了握老师手，“老师，你先回家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老师心疼地看着渺尔，抬起手擦了擦渺尔嘴角的血，又用拇指指腹在渺尔唇上轻轻一按，像是做了决定，这才站起来，准备离去。
　　“等一下。”爸爸出声叫住了老师。
　　“把你卡号留下，我们渺尔这些日子欠你的，我一分不少地还给你。在那之后，也请陆老师你高抬贵手，把我们的女儿还给我们，把学校的学生还给学校，把我渺尔的人生，还给她自己。”
　　重似千钧的一番话，朝老师清瘦的后背压去。
　　老师拉开面前的门，走了出去。

　　凌晨四点，秋露深重。一辆出租车在湖边停下，渺尔下车，跑到临湖的那栋房子前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老师。也只能是老师。一夜未睡的深重的疲惫显迹于双目之下的青黑。
　　“我回来了。”渺尔站在台阶下面，仰起头对老师轻轻地笑。门首昏黄的灯光，像一张影影绰绰的网，笼罩在她身上。可以看见的是，这女孩子左颊明显比右颊高出一些，像只苹果似的鼓了起来。在此时节，倒成了她独特的美。
　　站在光的边缘的老师，似乎是呆愣住了，像截木头。伸手一抱，拥住了满怀的呼吸与温度。
　　渺尔笑起来，“现在可不好打车了，我在街边站了好久。手机也没电了。钱还没付呢。司机在那儿等着呢。”
　　老师跑过去替渺尔付了钱，渺尔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笑。两个人一起进屋，渺尔说要洗澡，便脱了衣服进卫生间。洗到一半又在里面叫着老师老师，老师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慌忙进洗手间查看，结果渺尔从浴缸里一堆泡泡中浮出脑袋来，笑着说，“看见你我安心一点。”
　　老师坐过去，被渺尔拉住手，“进来吧。”老师便脱了衣服也泡进去。浴缸很大，两个人面对面，渺尔凑到老师跟前，伸出手替她揉太阳穴，轻轻问，“累坏了吧？”
　　老师抓住渺尔的手，放下，把她拥在胸前。
　　“到我找到工作前，生活就只有靠老师了哦。爸爸再也不给我的卡里打钱了。”为缓解气氛故意表演着可怜巴巴这样说。
　　老师没有回答，用手摩挲着渺尔的脑袋。动作缓慢又深重。
　　“老师听到了吧？”收起了先前撒娇的语气，回归到平静地说，“叫我甜甜来着。渺尔这个名字，是十四岁时我自己取的。但总是改不过来，这么叫我，真的很令人生气。
　　“不觉得甜甜很难听么？邱甜甜，”一声冷笑，“庸俗死了。”
　　“不过，这些事是注定的，没办法的不是吗？父母，名字，在我能决定之前就替我决定好了。不过，上天的这道随心所欲的旨意，概率随机的决定，如果我不顺从的话，就真的是大逆不道么？
　　“我不信这个。
　　“本来，也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的人。就因为他们生养了我，我就必须供养给我的爱么？那么如此一来，爱不就成了甚至有先后顺序的一种交换了么？那么，跟物品和货币之间的关系又有什么区别？
　　“爱的也不是我啊。我是邱渺尔啊。爱的，只是作为他们女儿的邱甜甜吧。
　　“一旦我不再是他们的女儿，就不再爱我了。
　　“我不需要这样的爱，这样特定身份之下的爱，太狭隘了。挤得人喘不过气。
　　“可是，老师，你是我自己决定爱上的人。你是我的自由和信念，我是，绝对不会放开老师的，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老师也绝对不要妄想离开我，不要说什么等到你老了我大了我们的爱就会消失的话，时间也好，生命也好，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把老师从我身边夺走。
　　“绝对，绝对。”
　　许下这样坚定的誓言，流下的眼泪滴落在了老师的肩膀上。
　　第二天，渺尔放学的时候被各个媒体的记者围堵在路上。不是慌张也不是躲避，渺尔礼貌地对镜头微笑，“不要站在这里了，会挡路的，我们去比较宽敞的地方吧。”
　　于是在体育馆前的空地上接受了采访。蜂拥而至的提问，一个接一个的重磅
　　炸弹，都被这女孩以温柔的语气和手势，轻轻化解了。
　　“嗯，是真的，我和陆崎老师现在是以恋人的身份在同居。”
　　“原因？相爱的人自然而然会想要更亲密啊。”
　　“没有影响吧。新出来的绩点排名，我还是全系第一哦。作为学生首要任务是学习啊，怎么会让恋爱影响学习呢？人是有兼顾的本领的吧。不过，在作为学生之前，首先我还是作为一个人吧？所以，是不会因为学生的这重身份，放弃作为一个人的呼吸一样重要的事情。”
　　“确实如此，老师们也好，爸爸妈妈也好，包括身边的朋友，好像都是不怎么能够理解的样子，甚至连以前亲密的朋友，也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渐渐地和我疏远了。”
　　“没有怨言。每个人的立场是不一样的吧，我没有办法去要求他们去理解我的决定，他们没有感受到我的幸福，有一些也是出于关心我才反对我的吧。所以，也想趁这个机会告诉网上那些不认识我的，关心我的朋友们，不用担心，我很幸福。”
　　“其实，这是一个很深沉、又很敏感、微妙的话题，不是吗？确实，当下的一些固有观点，对于我和老师的这段关系，不是很有利。一些反对的声音，也不绝于耳。但是，我也有反对的选择啊。所以，我很幸福。如果，跟我有一样选择的人们，大家一起勇敢一点，也许以后，我们的同类，就不用再这么费力了吧。”
　　冷静沉着的态度，微微思考的语气，时而羞赧时而感伤的笑容，配合上独特的凊冷又动听的少女音色，以及看人时清亮、纯粹又深邃的眼神，这一切都使得镜头前的渺尔，分外迷人。
　　果然，采访视频在网上一出，舆论纷纷倒向渺尔这边，甚至到了，群情激愤的地步。
　　“这么美好的女孩子果然是只有女孩子才配得上啊。”
　　“想要和谁恋爱是别人的自由吧？某大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有时间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的世界排名吧。前一百里都快不见影儿了。”
　　“这都XXXX年还有人拿同性恋说事儿？你们这群封建余孽是不是还想着反清复明啊？”
　　“两个同样优秀的人在一起有什么错？打压人家恋情的该不会是万年找不到老婆的光棍男报复社会吧？”
　　“这么一群大人围堵那么个小女孩儿，心疼。我仿佛在他们身上看见了迫害二字。”
　　“多数人在网上思想前卫在现实里沉默无语。佩服她的勇气。”
　　“我同她一样，却没她勇敢，也没她优秀。”
　　“这就是国家排名第一的大学对待同性恋爱的态度。到底是谁不要脸。”
　　打破现象的镜面，本质浮了出来。渺尔的事在网上不断发酵，引起极大关注。又有一些怀着私心趁风造势的自媒体，以“师生恋”、“同性恋”、“X大学生”、“舞蹈家陆崎”为爆点不断发声发文为这次的舆论大火添柴。
　　随着事件的升级，渺尔的个人资料也被更多地曝光在网上，尤其是参加各个学生活动时的照片。外貌的优势总是最简单粗暴又最直观强烈，一时之间渺尔的支持者更多。
　　连本来只在自己领域出名、为关心八卦娱乐的追星族们所不知的老师，在国内的演出舞台上，也有了更多的观众，甚至到了一票千金难求的地步。
　　微博上有了渺崎的超话，每日打卡人数竟高达几十万。
　　处于伤感期的青春男孩女孩剪辑着视频，编写着故事，以造星的手法，去支援着这一段他们未曾亲见的爱情。
　　甚至有影视公司放出消息称正在制作以陆崎老师与邱渺尔恋情为原型的同性电影。
　　最最微妙的是，在满城风雨的这一时节，老师竟然因在舞蹈界的贡献被某国授予骑士勋章，文化名人们则将这解读为同性平权中的国际支持。
　　众生百态。
　　世相陆离。
　　而本是当事人的渺尔，却反而抽身而出，态度冷淡地旁观着这一切。
　　“老师，其实现在支持我们的，和当初网上那些骂我们不知耻的，是同一群人吧？通过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就说我们是关系下流，说我对老师是攀附，老师对我是包养，现在却又叫嚣着什么反抗压迫，赞美着什么纯美爱情，不害臊地说着自己也和我一样。真是讨厌啊，这样的人群。”
　　事情发展到最后，北市大学不堪重压，官方账号亲自在网上道歉，称校方在这一次事件中反应过激，取消对陆崎教授的解聘。
　　但老师已经做出了，带着渺尔去往美国的决定。以渺尔的实力，加上老师在那边的人脉，转学去当地的名校，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况且于渺尔，也是很好的深造的机会。
　　网友还在就“北市大学逼走学生”这一敏感话题展开热烈讨论，两位当事人已经登上飞机越海而去。
　　蓝天白云，她们的此生，仍旧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