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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茧(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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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下学期,春天的时候,渺尔从学校里搬了出来,住进了老师家。
老师因为职业性质,常常居无定所,在北市租下郊外的一户独栋建筑,说到底也是为了渺尔。
环境很好,卧室临湖。清晨会有小鸟在树林里鸣叫。两扇很大的窗户,像是一推开即可见整个世界,雪白的窗纱迎风摆舞,如在梦中。
地板是木制的,渺尔喜欢赤着脚在上面走,穿象牙白的棉麻布裙。而老师买给她的粉色长绒拖鞋就只有等到冬天再穿。
“我不喜欢冬天。”渺尔写着作业,忽然抬起头来说。老师在一边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的国外出差。
“毋宁说最讨厌的季节就是冬天。”
正在往行李箱里叠衣服的老师转过身来看她,微笑着的样子像是可以包容她一切的任性。
“因为冬天很冷啊。”莫名其妙有了哭腔,语气里包含天大的委屈。
“渺尔的生日,是冬天对不对?”老师问。
“本来应该是春天的,结果只在妈妈的肚子里待了七个月就出来了。”这也是日后一直瘦小多病的原因,却也成了让人怜惜的优势,被身边人疼爱着长大。
“那以后,我们挪到春天过好不好?”
于是在老师出差回来以后,在她的陪伴下,渺尔度过崭新的,十七岁的生日。
因为是在春天,所以穿上白色的蕾丝裙也没关系。
老师帮忙束起头发,化了淡淡的妆,把渺尔打扮得像个公主。
一起跳了舞,一起喝了红酒。渺尔喝一点点酒就脸红,更诱人了。舞曲结束的时候老师低头吻住渺尔,比以往更深更长,渺尔动情地搂住老师的脖子。
但是最后老师却停下来了,充满眷恋地将渺尔拥进怀中。
“老师,为什么你不更进一步呢?你不爱我么?”也许是在酒精的作用下,渺尔觉得委屈伤心起来。
“恰恰是因为我爱你。”老师的话深沉得像一口幽幽的井。
渺尔听不明白。
“我在给你反悔的时间。”说出这句话的老师,要比渺尔难过得多。
“你不相信我么?”渺尔流着泪,那么自然,轻柔没有动静,像溢出杯口的水。
“不是。”老师拥渺尔更紧,“我只是......期待你长大,又害怕你长大。”
“你害怕什么?”孩子的问话听上去那么天真。
“怕我老了。”
“你一点也不老。”渺尔认真地反驳着,“你那么美。”
“渺尔,我们差了十五岁。或许现在你还不觉知,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我就成皱巴巴的大婶了。”
“才不是。”
老师没有再说话,沉默着抱紧渺尔。
“等你老了,”渺尔说,“我服侍你。”
老师笑起来。
渺尔有些急了,“我认真的。”
“我知道。”
所以我才难过。
当晚到底还是发生了,结束之后,老师把渺尔拥进怀里。
渺尔出了很多汗,额前的刘海凌乱贴住皮肤,嘴唇和脸颊红得近乎透亮。她躺在老师怀中像一块玉。
让人不忍撒手。
又是许多细碎的吻,星星点点地在皮肤上漫开。渺尔闭着眼感受,心里的冬天,收拢了。
她用嘴唇蹭着老师的下巴,老师的皮肤那么软,她像是呓语地说出,“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简直是幸福。”
就这样抱着老师,像是抱着火炉,那么温暖,那么安定,一点也不再害怕严寒和风浪。曾经和周边世界格格不入的孤僻和躁郁,曾经对所见所历的一切的厌恶与憎恨,曾经的那些闭上眼睛的不想看,捂住耳朵的不想听,那些感受过的冷凊又明亮的寂寞,那些孤立在心间的死灰一般的情绪,那些要命的逃离与去往,都于这一刻,通通在老师身上愈合了。
而一向生活没有痕迹,连一张旧照片也翻不出的老师,也在这一晚,对渺尔讲出了自己的曾经。
旁人听来两三语的故事。
弃婴。孤儿。被收养。辗转各地。恋爱。结婚。离婚。失去肚子里的孩子。
但是在渺尔听来,却是裂骨般的疼痛。
因为老师,我可以想象,至今人生你黑夜的梦境深处,总是被丢弃在阴暗的一隅,大声啼哭却无人回头。我可以看见,六岁那年的你突如其来被告知父母并非亲生,因为没有户口这么一条贫惨的理由被那些机构的人带走时对于这个世界是怎样不解。我可以感知,像你这样的人,从别人身上收回自己的爱情时绝情冷漠之下覆盖着怎样的悲痛。
窗外的黑夜渐渐沉淀又渐渐稀薄。快到黎明时,两个人又做了一次。那以后,相拥着带着沉甸甸的倦意睡去。
昼夜也颠倒了。这个世界的秩序跟我们没关系。亲密到连梦境都共享。
大一结束,一整个夏天里渺尔都待在老师家。在那些漫长的白昼里,两个人一起做饭一起读书一起跳舞。渺尔的头发长长以后,喜欢在耳侧编细细的发辫。常常是自己编一边,老师替她编另一边。她坐在蓝色葵花图案的地毯上,老师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渺尔轻轻一歪头就可以枕在老师的膝盖上。
一起逛超市买晚饭的食材,老师陪渺尔逛到零食区,两个人一起推着推车,渺尔的手绕过老师的手胳膊穿在她臂弯里,两个人慢慢走着,迎面撞上一对情侣,精致打扮的女孩子和渺尔年龄相仿,莫名的微妙的敌意在两个女孩擦肩而过时燃起,女孩子经过渺尔以后又回头看她,渺尔能够感知却并没再回头,只是挽紧了老师而已。
“这个要么?”老师拿着某个牌子的小熊饼干问。
渺尔点点头。
老师满足地笑起来,“那么多拿一些。”说着又从货架上取下两包放进推车里。
排队付账的时候,老师掏出钱包,渺尔等在一边。因为都是不喜欢人群的人,所以难得出来,于是一出来就把能买的都买掉。从超市出来以后,接下来又逛了衣店、花店、饰品店,说到底老师不过在顺着渺尔而已。
“喜欢这个么?”在渺尔拿起某件商品时老师温柔地问。
“其实,”渺尔又拿起旁边的另一件,“这个更好一点。”
老师便笑着拿去帮渺尔付账。
商店一带是北市颇具名气的购物中心,行人如织,每每渺尔在门口等着老师付好账,在老师出来的时候挽过她胳膊。走着走着渺尔突然停住脚,看住了前面,老师也停下来,问,“怎么了?”
“我同学。”
老师便有把胳膊从渺尔手中抽出去的意思,但是渺尔摇了摇头,抓紧了老师,没有闪避没有退却,就那么站在原地等着她们走过来。但是相熟的同学,却进了临街的一家小店。
渺尔如释重负,逻辑颠倒般地倒在此刻松开了老师,她的手心一层汗,于是捏了捏拳头。
这一切被老师尽收眼底。
一起回家,老师开着车,渺尔降下车窗由黄昏的风吹着脸,从市区开到郊区以后,视野就变得开阔起来,风景也跟着敞亮明澈。
汽车的后备箱载满物品。
渺尔的手放在车窗上,像敲打琴键那样一下一下地叩击着,仿佛是漫不经心地说,“如果在同一个年龄退休的话,老师会比我早十五年。”
沉默了一会儿,黄昏里又接着说,“等到老师退休以后,就由我来供养老师。”
一旁的老师,似乎是笑了。空气里那温柔的动静。
渺尔没敢转头去看,与表象的漫不经心恰恰相反的是,内心紧张得要命。瞒着老师做下的事是,曾经在左右开的笔记本里记下自己欠老师的那些债。房租啦,伙食费啦,买衣服的钱啦,一起旅游帮忙垫付的花销啦,写着写着自己都被自己吓到,这么庞大的一切也许倾其一生也还不清。老师简直给了她所有。一方面高傲的心性使然不想在钱财之上有亏欠,一方面又觉得如若在爱情里计算得这样分明简直是一种玷污。
最后到底还是把那页账单撕下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
其实老师,最害怕的还是怕你以为,我爱的不是你。
怕你不相信我的爱。所以用尽一切可以表现的手段,在一切可以证明忠心的场合,卖力地演出着。
当然未曾察觉的是,这一切在老师你的眼里,有多么的幼稚与拙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