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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茧(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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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尔从写字楼里出来,华尔街上已经亮起了路灯。抬头去望,傍晚时分的天空,让人心上生出稀薄的阴幽的情感。
街上行人匆匆,每个人的背脊上都流淌着一层昏黄的光。天黑就这样浸进人们的骨骼里。对面斜插的美国旗下,站着差不多同一时间下班的一个美国人,手上提着包,神情严肃地打着电话。
华尔街没有下班时间,回到家还是得继续工作,甚至在哈德逊河的渡轮上,渺尔也总见从华尔街这岸登上船的职员们打开电脑忙碌。河水悠悠,船上的人们眉头紧锁。
世界的金融中心,全球的经济之眼,在这样一个寸土寸金高速度的地方工作,只剩下争分夺秒的思考和谋虑,完全不剩感受的罅隙。于是在还没觉知的时候,渺尔已经是二十六岁了。
剪了短发,服装风格也走向干练简单,近三年的生日都是和客户一起过,满脸笑容地吹着生日蜡烛心里却谋划着合同的桩桩项项。
付出自然也得到回报,第一年拿到年终奖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原封不动地全部打给爸妈。巨大的数字惊得妈妈以为渺尔在外面做了什么不好的工作,等到渺尔以漫不经心的语气隐隐约约地透露出如今的高水平生活,妈妈立即喜笑颜开。甚至连三年不曾通信的爸爸,也在那一次电话上夸赞了渺尔的努力和成就。
那一次渺尔放下电话,走到公寓的阳台上,看着异国的月亮,感受着哈德逊河上吹来的满是水汽的夜风,想,有些事就是那么简单。能力可以让所有人闭嘴,而能力最直观的表现手法,最为所有人心仪的兑换形式,便是收入。
所以,一定要成为很优秀很优秀的人,一定要赚很多很多钱。一个巨大的金额,往往可以逃过所有指摘,成为原谅一切的理由。有些事就是这么简单。
去年的时候,华尔街上的同胞们举办了一个小小的聚会,一群远隔故乡千山万水的游子互诉乡愁,大家通通念起故国的好来,回忆起传统的佳节,各地的美味。到最后各人谈论出身,说一说故乡风景,北京的就讲起胡同,上海的就说起巷弄,异常热闹亲切。论到渺尔的时候,她喝了口浅绿色的鸡尾酒,笑着摇了摇头,“现在就记得一下雨就不能出门的泥泞不堪的街道和赶集的日子里满大街乱吐痰的背着背篓的老头儿。我喜欢这里,这里的街道很干净,怎么下雨都没事,这里的风也舒畅。我并不怀念,所以,没什么好讲的。”聚会上的其他人都安静下来,笑容也凝滞在脸上,喝酒的喝酒低头的低头,用各种动作来掩盖尴尬。渺尔放下酒杯,笑了笑,“让大家失望了,我还有事,先离开了。”
一个人下楼,走到街上来,伸手招出租准备回去。本来也不愿来这种某种意义上的同乡会,来也是在包里揣了一叠名片来的,把任何场合都当作拓展人脉的机会以此来服务工作,朋友这类事物大概从大学起就不再需要了。
“你好。”身旁突然有人出声招呼,把渺尔的神思拉了回来。哈德逊河平静无波,渡轮稳稳前进。
打招呼的是个美国人,蓝衬衫西装裤,膝上搁着电脑包。
渺尔打量了他几眼,才矜持地点点头,微微一笑,“你好。”
“看样子明天要下雨啊。”明显搭讪性质的没话找话。
“嗯。”出于礼貌渺尔没有让话题中断掉,浅浅地回应了下。
“你是韩国人?”
渺尔笑着摇了摇头,“中国人。”
“我们在同一条街工作。”对方递给渺尔名片,渺尔也跟着将自己的递了过去。
丹尼斯·罗伯特,纽交所的交易员。
“你也住新泽西么?”丹尼斯问。
“嗯。”
“我也有朋友在高盛工作,艾德里安·史密斯,他去年入的职。”
渺尔歪着头想了想,笑了,“我好像并不认识。”
渡轮停靠,游客们纷纷上岸。丹尼斯走在渺尔后面,跟着她走了几步,才说,“如果明天我们还乘同一班渡轮回家,我能请你在新泽西喝杯咖啡么?”
“如果的话。再见。”
渺尔挥了挥手,快步走了几步,拉开了和丹尼斯的距离。
公寓就在岸边,一会儿就到。天已经完全地黑了,可正是因为黑透了才显得明亮,街上处处灯光。上楼来,开门,进屋,换鞋,伸手正要去摸门口的灯光开关时室内忽然一亮,渺尔一愣,刚想着怎么回事,然后便看到了站在通往卧室的门口的老师。
也顾不得只换鞋到一半,就一只高跟鞋一只拖鞋地跑了过去,扑进老师怀里紧紧地抱住了老师,“你回来了。”
老师这一趟去法国授课,足足走了三个月。
“家里一切还好吧?”老师问。
“嗯。”
“吃饭了吗?”
渺尔撒娇地摇了摇头。
“想吃什么?”
“不用麻烦的,我喝杯酸奶就好。”
老师的手在渺尔的腰上一掐,量了量,“瘦了好多。”
“这样穿裙子才好看嘛。”甩掉脚上一样一只的鞋子后,渺尔几乎是吊在老师身上。
老师无奈地笑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松开我?”
“再抱抱。”如此又缱绻一会儿,渺尔才放开老师,仰头看着老师眼神清亮,“我先去工作,晚上再好好讲话。”说罢踮脚在老师脸上亲了一下,便穿了鞋进到书房开始忙碌。
不一会儿响起了敲门声,渺尔从电脑前回过头,老师已打开门站在了门口,手里还提着一只鞋子。老师走进来,到渺尔跟前蹲下,把渺尔脚上的那一只高跟鞋换下,给她套上拖鞋。
渺尔看着老师的发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忘了。”
“你总这样忙得忘记。”老师提着那只高跟鞋站起来,走出去带上了门。
差不多到十一点,渺尔才结束今日份的工作。走到客厅打开冰箱喝了杯酸奶,不一会儿就觉得肚子痛,于是在沙发上躺着缓缓,毕竟这样的腹痛也是常事,便司空见惯地不顾了起来。曾经老师也担忧地让渺尔去医院看看,总被渺尔三言两语糊弄了过去。女孩子总是嘻嘻笑着说有你这么关心我比什么药都管用,把生病弄得跟撒娇似的,答应了去医院也总不见去,相反极不拿身体当回事儿地在抽屉里塞满了药,疼起来的时候便乱吃药。
有一次老师因为这个跟渺尔发了好大脾气,渺尔却不当一回事,只是避重就轻地撒着娇。最后老师生气地进了卧室不再理渺尔,渺尔跟了进去,挨着老师的膝盖在地板上坐下,莫名其妙地说,“我也没想过活很久。”
反正老师一走,我就跟着老师一起走。这样的折腾,就当是对你我之间那十五年的抵消吧。
在沙发上竟然渐渐睡了过去,直到被老师轻轻地推醒,渺尔揉了揉眼睛,笑了,“我去洗个澡,老师要是困就先睡吧,不用等我。”
结果洗澡到一半的时候腹痛再度袭来,且比先前更为强烈,渺尔在地上蹲下来,莲蓬头在脊背上喷洒,阵阵有力。
洗完澡出来,老师已经在床上躺下。渺尔掀开被子躺进去,侧卧着面对老师。老师也睁开眼来,两个人静静地看着彼此。
渺尔想起这三个月来在老师身上发生的事。一个浪漫的法国人向她求婚,事情还登上了法国当地的报纸,渺尔也是从报纸上得知。这样的事,老师并不会告诉她。当时看到新闻时已经想好了等老师回来后的兴师问罪,怎样甜腻怎样痴缠,一半指责一半撒娇,但如今老师就躺在面前,呼吸相对,却觉得什么话都不必讲。
渺尔又朝老师移了移。老师的嘴唇轻轻地碰了碰渺尔的嘴唇,分开,又贴上,分开,再深入,接着一个翻身压住了渺尔。
渺尔抓住了老师的手,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胸前移开。
“我明天还要上班。”渺尔说。
老师看着渺尔的眼睛,时间过去一秒两秒三秒,顷刻被拉成漫长。老师躺了回去,最后她们之间以一个轻浅的吻结束。
第二天上班渺尔起得早,老师却比她起得更早,做好了早餐等着她。其实本来没有留出早餐的时间给自己,但又不忍辜负老师的一番好意,于是急匆匆吃完后几乎是小跑着下楼去搭乘渡轮。
尖头的高跟鞋,系成蝴蝶结的柔软衬衫领,搭在臂上的蓝色西装外套,精心烫染过的头发伴随着步伐的起落撩人心弦地跳荡着,沿着河岸路过行人路过景致。
老师就倚在楼上的窗边目送着这一切远去。
准点上班,渺尔松了一口气。进办公室来,拿出电脑时才留意到昨天随手放包里的丹尼斯给的名片。
渺尔拿着那张名片端详,发了一会儿呆,打开抽屉,取出用橡皮筋绑好的厚厚一叠名片,然后松开皮筋,把手上的这张加进去,再绑好放回原处,关上了抽屉。
华尔街上的亚洲面孔本就少,女性就职比例更是低得可怜,因此渺尔于此,是很耀眼的存在。示好从来不少,受到的追求更是不断,渺尔的成功之处在于,总能把外貌换来的优势以正当的途径为工作服务。
也许在部分人眼中,这不过是高级一点的,顶多是含金量比较大一点的,水性杨花。
要说完全干净,是不可能的。这些年来,渺尔没少使手段耍心机,尤其是对男人。在接受过他们提供的好处后再表达拒绝的意向,还要发挥亚洲女性楚楚可怜的优势,抱歉地说一句我已有爱人我很爱她。或者干脆剑走偏锋,坦荡利落地承认自己的“卑鄙”。曾经一个富二代着手一项企业并购,公司安排渺尔负责这个客户,富二代是中国人,相貌英俊人也不笨,渺尔看准他的人格也懂得他的感情,在暧昧期里半私半公地谈生意玩感情,渺尔得到了富二代的不少照顾。结果在签完合同的那个晚上,渺尔坐在富二代的车里,一下子就捅破了窗户纸,把话说得敞亮。
“对不起,我利用了你对我的感情。而且我现在之所以敢把这话说出来,就是看准你不会一气之下违反合同结束合作。你是个聪明人,懂得什么值什么不值。比起做你的女朋友,让我当你的商业合作伙伴,价值不是更大么?”
富二代摇摇头笑了,低头说了句,“我真是拿你没办法,邱渺尔。”然后便下车绕过车头给渺尔打开了车门,两个人说着再见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段半真半假的感情结束得如此平静,连一个拥抱都没有。
没多久富二代便交了个美国的模特女朋友,甚至把她带到饭局来和渺尔等一众商业伙伴们吃过饭。
当然这些事情,老师是一点也不知道的。有时候渺尔很庆幸老师有那么一个耀眼的身份,使得她在一些方面无暇顾及到自己,使得自己有了“胡作非为”的一层空间。这又是在老师那里,自己的另一种“卑鄙”了。在老师那里,渺尔似乎是刻意允许自己永远停留在十六岁,撒娇耍赖不长大,抱住老师就不愿松手。
工作到中午,靠在办公椅里休息,叫了一杯咖啡直接省掉了午饭。手机响了一声,渺尔拿起来看,是老师发来的消息,问今天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渺尔看了看自己的日程表,晚上八点还有个和客户的见面,从工作的地方开车过去大概要四十分钟。渺尔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回答了老师,“大概十点。”
老师很久都不见再发过来消息,像是沉默了。渺尔想了想,还是拿起手机,发过去一条,“对不起哦。”
老师立即就回复了,“没关系,好好工作。”
渺尔心情变好,揉了揉肩膀继续工作。晚上七点开车过去和客户见面,结果商谈时间超出估计,回到哈德逊河的另一岸已经是深夜十一点。
一开门发现老师坐在桌边等待自己,还有一桌的佳肴,皆是故国风味,桌中间摆着一个小小的水果蛋糕,彩色的蜡烛已经燃尽,蜡泪像斑驳的油彩一样凝固在蛋糕上。
渺尔这才记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多年之前的,特意和老师一起挪到春天过的生日。
“对不起对不起,”渺尔急忙和老师道歉,“让你等了我这么久。”
老师摇摇头,站起来,“菜都凉了,我去回下锅。”
渺尔便往洗手间去,笑着和身后的老师说,“我去把妆卸了,洗把脸,撑了一天了累死了。”
眼睛,鼻子,嘴唇,把妆面一处一处地褪了下来。渺尔用橡皮筋绑好头发,拿发带压住刘海,在洗面池前弯腰拧开了水龙头。
水声哗啦,渺尔接水打湿了面颊,往手心挤好洗面奶,揉出泡沫后涂抹在脸上一圈一圈地按摩。
她听到脚步声,老师走了过来,靠在了门上。
渺尔再度拧开水龙头,弯下腰去。
哗啦的水声中老师说了一句什么。
渺尔关上水龙头,拿手抹了抹脸上的水,摘下发带解开束发的橡皮筋,看着老师问,“什么?”
原本倚在门框上的老师站直身子,重复了那句话,“我说,我们分开吧,渺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