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51号人偶》几盒袋鼠

7、报废的人偶

　　（7）
　　“林医生。”伊人看见林君独自进来，亮起的眼神又黯淡了，他捏着被角轻声问道，“先生和夫人和好了吗？”
　　林君不知该怎么作答，至少他离开的时候还没有。杜省之想要过来看看，他的夫人厉声尖叫：“你今天要是敢去，我们就玩了！”杜省之烦躁得和她再次争论起来，就两人那情状林君想就算杜省之不过来，他们的和好之路也很艰难。
　　“你不要想那么多，现在感觉怎么样？疼吗？”也许以前林君也会觉得这出戏码很是可笑，可是他有了林笙，再看人偶便再不能把它们视作没有感情的物品了。
　　“不疼。”虽然伊人嘴上不说，但是林君知道他此刻应是不好受。开化过的人偶是有知觉的，逼真的宫缩带给他们的也绝不是什么好的体验。只是人偶不会流汗流泪，再难受表面上都和平时无异。
　　许是阵痛来袭，伊人不适地在床上扭动，他肢体僵硬，外人看来他的动作怪异得可笑。过了一会疼痛平复，伊人的身体放松了些许，他又忍不住说起了杜省之：“林医生，我知道我能量不多了……”
　　林君手上的动作一顿，干巴巴地安慰他：“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
　　伊人摇摇头，他神色黯然：“我知晓的。”说罢又温柔坚定地抬起头看着林君，“林医生，有件事想你帮帮我。”伊人和林笙是朋友，有些事情不用多说，通过林笙他就能知道林君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什么事？”
　　“能帮我劝劝先生和夫人吗？他们会吵架都是因为我，以后就不会有我了，我希望他们可以和好。”伊人的身上插着许多器械，扩张的、维持婴儿能量的、软化肌理的……一切都显示着这个人偶的使用期限快到头了。但他还是柔柔地笑着，娴静温婉，一颦一笑都切合他的主人最初给予他的设定。
　　“你……”林君哑口无言，叹口气，“你会难过吗？”
　　肚子的婴儿在往下蹿，但是伊人的身体没办法为他打开一条道路，扩张的器械已经是破坏性地伸入了最里头。伊人短促地“啊”了一声，又将一切呻吟吞在了口里。他感到自己眼眶发疼发涩，仿佛下一秒就会掉下泪来，但是他无法落泪。
　　许久伊人才回答了他这个问题，答案一定是不会。他是个人偶，怎么会难过呢？先生他教他说话识字、教他认识世界，教给他的只有开心快乐。但是回报给先生的只有无尽的麻烦。如果麻烦消失，先生是不是就可以和夫人和好，是不是就可以回到从前平静的日子。
　　那么就让他这个麻烦消失罢。
　　“省之能快乐就好了，他好久没笑了。”
　　这是伊人第一次喊杜省之的名字，在他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
　　“不是的！”病房的门猛地被推开，杜省之最终还是选择过来伊人这边。在门口听见伊人说话的声音时，他震惊了。他栽下的花原来早已灿然开放。
　　那一瞬间他心中是狂喜的，伊人真的不只是一件物品，他是活生生的，他有智慧有感情，他能够回应自己的付出。可是他的心又瞬间冰冷，他为什么就没有早点察觉呢？偏偏把一切弄到如今这个局面。
　　可至少现在他想陪在他的小人偶身边。
　　“不是的，你不是我的麻烦，有你我才开心。”杜省之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容。
　　别人不理解，但是他自己明白伊人是自己的精神寄托。就算没有伊人，他和韩雅的感情也并不和睦。母亲年迈，一心催促着自己结婚，为了圆母亲的心愿，匆匆和门当户对的韩雅闪婚。韩雅没有工作，她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杜省之身上。杜省之是有感激和体谅，但更多的是疲惫。公司竞争压力大，疲于应酬，回家之后他除了宽慰母亲、满足母亲的种种要求之外，还多了一项无条件接受夫人盘查的任务。韩雅掌控欲极强而且脾气倔、疑心重，一有风吹草动便疑神疑鬼、大发雷霆。杜省之愧疚于自己工作繁忙不能常陪伴她，于是事事报备、时时警惕，但都不能让她安心。
　　后来韩雅提出想有一个孩子，想着孩子也许能让她生活开心丰富一些，杜省之便答应了。伊人的性别模样都是韩雅一手选择的，杜省之无条件让着她。谁知伊人的出现改变的却是他的心境。
　　一个纯白、乖顺的人偶，不会对他发脾气，不会给予他无尽的压力。杜省之听说耐心教导会让人偶学会些许的语言，起初他只当作是生活压力的派遣，慢慢地他却迷恋上了，伊人坐在他怀里那么乖，那一双懵懂却带着魔力的眼睛仿佛能够吃掉他所有的烦躁和压力。之后只要和夫人吵架或者工作上不顺，他都爱和伊人在一起。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世界才是平和的。伊人是他的光，让他在这纷争不止的世界里还有那么一点走下去的希望。
　　可是这光还是要熄了。
　　病房里气氛沉闷，没有一点新生命即将出生的喜悦。
　　杜省之换了消毒服，握紧了伊人的手，他的笑比哭还难看，但依然尽力笑着：“伊人，你……”他想问问伊人什么时候会说话的，为什么要瞒着他，可是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才是那个最大的罪魁祸首。
　　杜省之眼中浓烈的感情刺痛着伊人，他很想表白自己的心迹，但他只是个人偶。人偶不该有心，即使已经暴露，他还是选择一团无知。
　　杜省之见伊人再次回归朦胧的表情，担心不已：“林医生，伊人他怎么了？他怎么不说话了……”
　　林君瞬间明白，默默长叹一声，装作惊讶：“什么说话？杜先生，你还好吗？你的人偶一直都不会说话啊？”
　　“不是……刚刚我在门外听到伊人说话了的……”杜省之愣了。
　　林君坚决地否定：“杜先生，你是不是太累了？幻听了？这里一直都只有我和护士在沟通。”林君看向护士们，默默听了半天、被惊得瞠目结舌的护士们木木地齐刷刷点头。
　　“我……”杜省之一时间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幻听了，但他低头发现自己握着的手微微颤抖着，眼眶酸得疼。
　　病房里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医生护士动作的声音。伊人的生产几乎全靠外力推动，被注射了最强力的软化剂，孩子的入口才终于被扩张器撑到可以通过的程度。但是他那里的皮肤却是肉眼可见的呈现出一种软泥的状态。
　　杜省之几次张口想要喊住手，但声音卡在嗓子里一个字都蹦不出来。都是他的错，他对伊人产生了妄念，夫人暴怒，把伊人毁得几乎是面目全非。他不敢面对夫人，却偷偷带伊人去维修，还把他藏在自己身边。这样还不够，因为伊人不会说话，他竟然幻想起能和伊人有一个孩子，组成一个虚幻的三口之家。
　　都是他的错。
　　错，错，错。
　　一错再错。
　　对人偶是没有麻醉的，伊人咬牙承受着一切痛苦。软化剂把他融化，器械把他撕开，护士的手从上往下不留情地推挤着孩子，冰冷的产钳探入他的身体将婴儿直接拖拽。
　　在这时伊人真切地体会到自己真的只是一个物品，可以经得起各种蹂躏。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急速地僵化，他的身体已经无法动弹。不过还是很不错的，他的眼睛还可以转动，还能够再看一眼他的主人；他的意识还维持着一丝清醒，还能再把从前的温柔回味一遍；他的皮肤还有一点触觉，还能感受到眼泪落在手臂上的重量。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