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命》夜樵

40、第 40 章

　　电话打完，有人叫青黛上车，她回头一看，面前是一辆小卡车，货箱的门正开着，在一堆不知装着什么的麻布袋上面，林弘楷坐在那，背微微靠过去，脸上身上都不像开始那么脏了，已经被做了基本的止血，换了一身衣服。

　　青黛有些生气，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副局长。副局长轻蔑道：“警局的车走不开，就委屈一下许小姐了。货箱里宽敞得很，可以坐可以躺，你们要是有什么话说，也没人打扰不是？”

　　说完这话，青黛也不再逗留了，直直上了车，关上门。没过多久，卡车就慢慢地启动了，青黛和林弘楷坐在车里，相顾无言。好一会儿，林弘楷才张开手臂，朝青黛轻轻喊了一声：“过来。”

　　青黛把头发甩到右侧，拨弄了两下，左侧靠近了林弘楷。

　　林弘楷从牙缝中挤出“嘶——”的一声，青黛就知道因为是自己碰到他的伤口了，她才想起来已经一个多小时没有问他的身体情况，刚转过头来想问，被林弘楷封住唇齿，好一会儿才放开。

　　“知道你要问什么。”林弘楷答道：“我没事，不疼了。”

　　青黛这才放心下来。她只是轻轻靠着他，但就是不说话。林弘楷已经连续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觉，而青黛几乎一整天没有合眼，但是他们现在睡意全无，尽管小货箱里有一些阴冷潮湿的气味不断钻进鼻子；门关的严严实实，只有门缝处传来的一些游丝般的光亮；背后就是硬挺的麻布袋很适合当靠枕，倒头就可以睡，但是他们还是非常清醒。

　　“怎么不说话。”林弘楷问道。

　　“不知道说什么。”青黛有气无力地答道。

　　“你不睡一会儿吗？”林弘楷道：“你好像已经快一整天没睡觉了。”

　　“我睡不着……我睡不着。”青黛说。

　　“听见了，干嘛重复两遍。”林弘楷摸了摸青黛的头发。

　　青黛突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一到夜里就这样坐在床上，不知道想什么，好像脑袋空空，又好像什么都有，就是睡不着，再困也睡不着，睡意好像失去了控制身体入睡的功能。她眼神涣散地望着前方，问林弘楷：“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林弘楷说：“我是因为没办法才到这里来的。”

　　他掀开自己的衣服，露出紧致的上身，青黛直起身体看，只看到很多伤疤，旧的都已经愈合了，有的盘曲着像一条条丑陋的小蛇，有的一看就是枪伤，好像顽皮的小孩在墙上吐了一口泡泡堂抠不掉一样留下了痕迹。另外的一些就是今天添的新伤了，像打翻的冷色调调色盘，一块一块地淤积在身上。

　　“特拉维斯·埃里森这个名字我都好久没用过了，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就会想到很久以前做雇佣兵的时候。只要听到这个名字，准没有好事，以前听到这个名字就是要去杀人了，现在听到这个名字就是十二区要出任务了。我还是比较喜欢听林弘楷这个名字，毕竟是你取的。”

　　“我也不是那种舞文弄墨的人……这个成语是这么说对吗我也不是一个舞文弄墨的人，本来就不爱读书，家里也很穷，是特别穷的那种，你能想象吗？我们野砂郡是贫民区，我也是在那个时候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穷尽这么一个词，因为穷是真的可以让人想尽一切办法的。”

　　“有的人是靠当黑车司机赚钱的，首先偷来一辆车，稍微把车捯饬一下，表面上看起来还挺正规的。然后跑到富人区拉人，当司机，每趟回来都能偷到很多东西。还有的是直接跑到机场拉人或者假装自己是搬家公司的，等客人一下车，直接开车走人，拉回来好多衣服和生活用品，当时还给我分了一些。大家都没办法，太穷了，只能干这种劫富济贫的事情，我们都知道这不对，可是，肚子哪里管你对不对？命哪里管你对不对？”

　　“我可以弄清楚野砂郡那一块每条狗的动向。饿的时候就和狗抢吃的。当时我也可牛了，每个小孩儿都羡慕我，其他小孩加在一起都不是我的对手。慢慢地我就成了老大，不过我也不蠢，我知道当老大并不只有这一项权利，也知道人为了不饿肚子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所有的吃的都在我手里，我就布置给他们更多的任务，完成了任务就可以来我这里拿吃的。你看我机智吗？”林弘楷说道。

　　“我爸妈都酗/酒，一天至少要喝掉三四箱。家里哪来的钱买酒啊，没办法，还是要喝，我爹就跑到人家酒吧门口去捡，再之后就直接住过去了……不是住在酒吧，是住在酒吧的垃圾桶，叫他回去他也不回去，他说垃圾桶有吃有喝，干嘛要回去？有一回他酒瘾犯了，刚好酒吧门口一群人手里拿着酒，但是聊天聊得太投入了，一直不撒手，他就在一旁等着，等了好久等不及了，骂了一句说小兔崽子干嘛老拿着酒瓶不撒手，老子还等着喝酒呢。因为这挨了一顿打，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冻死了，冻死的时候脸上还笑着，手上还攥着酒瓶，可能是因为终于喝上了酒，觉得挺高兴的吧。”

　　青黛抹抹眼泪：“你别说了。”

　　林弘楷温柔地笑笑：“我发现你最近很爱哭啊。你以前不这样的。”

　　青黛点头，抡了林弘楷一拳：“是，我是不这样的，都怪你，我现在都变得爱哭了。”

　　“是，是，怪我。”林弘楷把青黛揽得更紧了一点。

　　青黛又问：“你杀过很多人？”

　　林弘楷点点头：“是，还是为了有口饭吃，能活下去，而且，我好像挺聪明，能干成这种事儿。”

　　“都杀一些什么人？”

　　“不杀好人。只杀坏人。”林宏楷答道。

　　“但是你怎么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青黛问。

　　林弘楷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回答道：“杀人放火、挑拨离间、道貌岸然的三类人，就是我说的坏人。但是我想，可能我们这辈子都分不清好人和坏人，无非是看我们选择哪一方而已。”

　　青黛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她觉得很迷茫，问道：“可是我们在这里，应该怎么选？能怎么选呢？我怎么觉得，活在这个世界，我们连选择相信的权力都没有了？”

　　“我想做的事情很简单，保护好边境医院，保护好你。可是怎么我连这种事情也做不到了。今天我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改造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不知道今年会怎么样……你还记得去年大清洗的时候吗？”

　　林弘楷当然记得。去年他没有被派到改造村去，只在十二区市中心活动。市中心并不太平，大清洗之前一个多星期，有一天一入夜，他就隐隐约约感觉远方有亮光，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远处有好多打着手电筒的人往区警局这边来了，他赶紧拉响警铃，叫醒了整个区警局的人。那回他们被打得不轻，边境医院因此也调动了许多的人手过来帮忙。青黛还记得那天晚上她正陪着一个产妇，那个产妇正在生的时候，青黛就接到了要去区警局帮忙治疗的消息。去年的这个时候边境医院还没有开始巡诊，傅远和乔易都在，他们手上都有事，尽管林弘楷可能遭受危险，可是青黛还是和傅远、乔易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先做完手术，或者先安顿好病人。

　　到了区警局的时候，林弘楷奄奄一息，身上腰腹处的枪伤就是那个时候弄的，青黛急得哭了，傅远安慰她说：“没关系，有我在，一定把林弘楷救回来。”后来，林弘楷确实被顺利救回来了，但是青黛一直都很自责。

　　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根本没有办法保护好林弘楷。去年是这样，今年也是这样，一种巨大的悲悯感充斥着她的心，她觉得自己的这辈子是不是都这样了，总是盲目地自大，盲目地觉得自己有多大的本领可以保护好边境医院保护好林弘楷，而实际上自己只是一个菜鸡，离自己理想中的大姐大形象差的太远了。也许自己的一辈子真的就是这样了，也许自己永远也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最爱的人。

　　这些话她没有对林弘楷说过，因为说了也不会怎么样，林弘楷只会叫她别多想，别那么多情绪，多干点实际的。是啊，谁在乎一个女人心里有什么梦，谁在乎她需要什么形而上的安慰与体谅，人人都只知道让她别多想，没必要，可是谁知道她真的很怕，真的很担心，谁知道她缺的也只是安全感而已呢？这个世界上但凡有一个人告诉她究竟应该怎么做，她也不会这样了，可是她最难过的是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在虚伪地劝她，然后像一个拯救了她弱小心灵的救世主一样颐指气使，好像自己给了她多大的恩惠，可是实际的用处一点也没有。慢慢地她就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帮自己，就连自己也不能帮自己了，孤独是必然的，不被理解也是必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知道在这样的世界里你生活得到底有多窒息。

　　最后，青黛还是选择去爱，去竭尽所能。只要能多拯救一条生命，能让边境医院里多一点康复的人，能让自己爱的人好好地活着，她就感觉挺满足的。一个理想化的女人，当发现任何事情只靠理想都做不好的时候，她就毫无疑问地立竿见影地变成了一个实际的女人。实际一点反而让她能脚踏实地地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