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澜客刀

5、兄妹

　　第二天顾夕起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萧溟一个人。
　　冬日的阳光不甚明烈，照在桌案上渡了层温暖的光，萧溟坐在一边写字，戴着金丝眼镜，高大的肩背挺得笔直，一看便是常年拉练不曾懈怠。
　　顾夕不知他何时戴上眼镜了，倒给他硬朗的面庞添上几分儒雅——连易的几个徒弟除了她之外，都有一副好相貌。
　　顾夕见他手边有一本厚厚的词典就知道他在干什么，转身去倒了杯水在他手边，萧溟摸摸她的头，让她等一下。
　　“还差几句便译好了。”
　　顾夕在他旁边坐下，纸上的楷书苍劲有力，他提笔写下最后几句话。
　　“他活着，尽管命运离奇多磨难；
　　他安息，只因失去天使才合眼。
　　生来死去，是人生自然的规律；
　　昼去夜来，也同样是这种道理。”
　　顾夕翻到最前面，看到前面的书名《可怜的人》。
　　是之前提过的那本看着有些艰涩却停不下来的法国小说。
　　萧溟将本子递到她手上，将桌上厚厚的资料手稿等整理好，“之前托人从香港那里誊抄了到了国文版，我又大致结合原文改了改，这回读着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嗯？”
　　顾夕接过来，感觉手中的本子沉甸甸的。
　　她在国外留学看到这本书，迫切的想读下来，因此在家书中提过一次，没想到萧溟找到中文译本改了一遍，这可比翻译短篇累多了。
　　萧溟将温好的清粥小菜端上来，“怎么样，这份回礼看起来很满意？”
　　顾夕昨天将从国外带回来的礼物分给几个人，样样价值不菲，说是大家总是寄钱给她，也算是她借花献佛。
　　“非常喜欢，让二哥费心了。”
　　萧溟笑了笑，“怎么出去一趟又变得这么客气，再客气就罚你喝老三熬的糊糖姜水。”“
　　顾夕笑得呛了一下，“你们谁起的名，让我姐知道了她每天给你们熬一碗。”
　　“就说是你起的。”
　　顾夕：“……”。
　　萧溟陪着她吃完早饭，过了半个小时，把早晨煎的药调好了拿过来，顾夕闻了闻，一股苦中带辣的味道。
　　她端起药灌了两口，苦辣咸涩一起糊在嘴里，那一瞬间仿佛尝尽人间疾苦。
　　她找来清水顺了顺，满嘴都是又苦又黏的滋味，她怀疑萧溟把土掺在药里给她喝，但她还是接着把剩下的药底喝干净。
　　萧溟看她喝完药不停的灌水漱口，笑得很不厚道，顾夕喝药一直很干脆，鲜少看见她喝得这么痛苦。
　　“药好喝吗？”
　　顾夕看着萧溟，诚实的摇头。
　　“不好喝就多喝几天，让你好好记着点。”
　　他端来切好的水果，“这些天不要吃甜食，来吃点水果。”
　　顾夕刚想，这么嘴硬心软，不像她二哥的风格。
　　低头一看，却是一盘挑好籽的山楂……的确是水果。
　　她拿起一块含在嘴里，不动声色的观察萧溟，她刚刚吃饭时就发现了，萧溟总是不经意间看表，但是顾夕什么都没说，果然，他收拾好东西又坐到对面。
　　“小夕，昨日我和顾会长聊了几句，你出国的两年，他也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
　　顾夕心中想法得到了确认，“我……之前确实得到过家里的消息，但因为离家时太小，只想回到南方慢慢再确认。没想到师父把我带走了，我怕给家里惹上麻烦，只说得到母亲的消息，实际上，我母亲早就去世了，就在我走丢之前。”
　　“我不知道家人是怎么想的，而且我答应过师父……”
　　萧溟打断她：“夕夕，想要寻找血脉亲人是人的天性，师父也不能拦你，”他俊朗的眉眼像昨日一样温和，“只要你想，就去做，本来这件事，也迟了六年了。”
　　顾夕听见他又接了句“不要搭理封建老军阀”，笑了笑，“那二哥你能帮我问问他的意思吗？我想再考虑考虑。”
　　萧溟干脆的答应，心想他小妹怎么总是这么善解人意，次次在他需要的时候帮忙帮的恰到好处。
　　萧溟当着顾夕的面跟顾澜城约了时间地点，并且跟她保证，谁也不能强迫她做什么。
　　顾夕笑着把他送出门后，慢慢眯起眼睛。
　　萧溟有个特点，一件事情短时间内提了两遍，说明这件事他比较急，从昨晚到今早，他问了两遍寻亲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昨天得来的消息，日本大使被刺，警备司令部去实功医院搜查的时候，顾澜城也在。
　　当然，她二哥绝对是真心替她着想，不过，他更着急和顾澜城，她这位亲生兄长碰面。
　　顾夕心里有了大概的计较，她把翻译的本子放好，开始翻看墨晴昨天给她找来的报纸，翻到上个月的一张停了下来。
　　上面一整个板面登着“连家二爷重金拍下清朝名画”，上面不仅印着拍卖交接的照片，还有那张人物画的照片，底下有介绍，清代叶神医，有“半仙”之称，除此之外，大篇幅的介绍了下连府的来历，并捏造了很多“连家旧事”。
　　顾夕抬眼看了下报头，记下了这个叫“沪说”的小报机构。
　　顾夕在这边翻看旧报纸，另一边，萧溟和顾澜城到约好的咖啡馆碰面。
　　顾澜城一进了包厢就迫不及待的问：“我妹妹怎么样？”
　　萧溟叫人来点了两杯咖啡，等人出去了关上门才不慌不忙的看着顾澜城，“瘦了不少，胃病也犯了。”
　　“那……”
　　“顾会长先别急，我昨天有个问题没想清楚，我们约定的是下午两点，你昨天提前了不少。”
　　顾澜城抿了唇没说话。
　　“把人带出去不急于一时，”萧溟身子前倾，面对面盯着顾澜城，“你昨天，还有什么事？”
　　顾澜城还是沉默。
　　“所以，那幅画卖给我不是意外，说是因为小夕愿意帮忙也是个借口，对吗？”
　　良久，他开口，“愿意为了我妹妹帮忙，不是掩饰的借口。”
　　萧溟靠在椅子上，低声笑道：“所以我一直在找的组织的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甚至可能看我找的焦头烂额，是吗？”
　　顾澜城深吸了一口气，“你的处境太过危险，非不得已，我不能跟你交待身份。”
　　“那现在怎么又愿意说了？”
　　“你都已经猜到了，我瞒着没有意义。”顾澜城说出来后反倒轻松不少，十分诚恳的为之前的隐瞒低头道歉。
　　顾澜城如此干脆的放下身段，倒是让萧溟有火发不出来。
　　“还有一个问题，”萧溟语气依然生硬，“你说你找到了当年拐卖小夕的人，得知小夕的下落，又从北地查回了南边，最后找到了连家，那你是得知了她的身份才接触的连府——还是说，你是为了接近连府无意中看到她了，所以……”
　　“萧溟！”顾澜城忍无可忍的打断他，他闭了闭眼，气得脸色发白，“连家是我妹妹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你可以盘问我，但你不能……”
　　萧溟语气非但没有缓和，反而带出几分讥诮：“我不能怎么样？不能怀疑你别有用心？”
　　顾澜城捏杯子捏到手指发白，硬生生忍了下去，“我从醉云间那得到消息后，日夜兼程赶回南方老家，林老板只知道是一个军官，不知姓名。当时我一直带着人贩，他现在还在大牢里，你可以去问。”
　　“我从北地回来到和连府打交道这段时间麻烦了不少人，你可以去查，在此之间，我不会和妹妹见面，也不会再和连家有联系。”
　　萧溟刺激他到这个份儿上，顾澜城的反应都不似作假，不过到现在都没把咖啡泼过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得住的。
　　“我和大哥之前怀疑过你，也查了不少，今天有此一问，不过是最后确认一下。”
　　“我今天来，主要是替小夕来问一下，你是怎么想的？”
　　“要她认祖归宗回顾家，还是……”
　　“都可以，”顾澜城刚刚压下火气，语气发沉，“我想带她回次家，之后若是住不惯想回连府，我就常去看看她。当然，一切以她的意愿为先。”
　　二人无言相对良久，萧溟终是开口道：“我今天问了小夕，看她不算太抗拒。”
　　“是吗？”
　　顾澜城微微抬了头，眼神发散，不知在想写什么，“我以为，她是不想见我，才在两年前我刚刚找到她的时候，匆匆去留学。”
　　留学？萧溟轻轻一哂，不如说是流放。
　　顾澜城皱起眉头，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溟坐直了身体，轻轻抿了口咖啡，然后平静的正视顾澜城，说，我害的。
　　他微微发抖，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又重复了一遍说，我害的，顾澜城，你不用忍着，咖啡想泼就泼。
　　顾澜城没理他，继续让他说清楚。
　　“你应该还记得两年前我被抓的那件事。”
　　顾澜城当然记得，连家老二卷进案子，身负g党的嫌疑。他与萧溟不是一条线，当时不知萧溟的确切身份，因着顾夕的缘故，对这件事格外上心，暗中走了不少关系，却也没能起什么作用。
　　本以为无力回天，没想到萧溟等人竟然被放了出来，军方至今没给出明确的说法，到现在还是一笔糊涂账。
　　可这件事和顾夕有什么关系？
　　“究竟为什么被放出来，我也不清楚，我只能把我知道的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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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他活着，尽管命运离奇多磨难……”引用自雨果的《悲惨世界》李玉民译本。这本书的中文版初译是李丹和方于，艰辛历程半个世纪，文中萧溟借来的译本就是两位学者翻译的，情节均为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