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诀》楞伽雪

7、第七章 蛊穴

　　四面铜墙铁壁，唯有高俞五丈的天窗，投下一方亮光。这里，说是地牢，不如道一声地洞，更为贴切。风玺已经分不清过去多少时日，甚至连“风玺”这两个字是什么玩意都快要遗忘，他咆哮一声，咬下一块生肉，就着满口腥臊的血水，囫囵吞咽入腹。
　　他太饿了，太渴了。
　　却不肯慌不择食，他啃的是一段狼腿。
　　而他身边会动的生灵们，对，人——这种称呼，已经不适用于他们，这些生灵们，在相互厮杀、啃咬。整个地洞，充斥着非人的咆哮声、撕裂血肉折断骨头的进食声，血肉和白骨横陈遍地。风玺全身戒备，躲在一个角落，这里其实是一群半大孩子，一抹幽光投落下来，只见他们神情悉数暴虐，个个眼露野蛮兽光，人人浑身脏污与鲜血齐飞。
　　风玺从一个陌生男人的手中醒来，未及看清对方的脸，就被塞进密不透风的马车中，一路也无人与他做任何沟通，颠簸了一段时日，直接被丢进这个地穴之中。与他一起被丢下来的，还有另外十七个男孩，和两头狼。
　　一下了地洞，两匹成年狼，一下撕碎了三个小孩，饱餐一顿。剩下十五人看着年纪相仿的稚子，被啃得鲜血满地，只剩残渣，吓得是个个胆寒欲裂，如同雏鸟那样挤成一团，瑟瑟发抖。大约是到了次日，两头庞然大物，睡醒后又伸出腥热的舌头，呲着满口利牙，眼冒幽幽绿光，又冷又饿的小孩们顿时吓尿了一片，恶狼扑了上去，又咬死了两个，众目睽睽之下，很快吃成一地碎渣。
　　饿狼还意犹未尽，又盯着自己的“储粮”，准备下口。
　　绝望的气息压抑到了极致，几个愣头大胆的男孩，吓破的胆汁直接将浑身包了浆，与那扑落过来的狼对咬过去。人狼大战，狼嚎鬼叫，震得铜墙铁壁硬生生落下一层飞灰，断臂、血肉，四处乱飞，地上墙上，被鲜血糊了个遍。死了一头半狼，剩下八个孩子。
　　剩下那头狼，半死不活的守在一个角落。
　　剩下这个八个人，要么原先脓包没敢向前走了狗屎运没被咬死，要么就是胆子裂得地洞里已经盛不下，但现在，都变成一样，身体深处原始的动物本能悉数被激发出来，在狂虐之下，被狠狠拉伸，无限放大，宛然变得与野兽无异，都各成阵营，守着一方领地。
　　人兽，随时准备将对方撕裂，吞食。
　　虎口下逃过一命的风玺，再遇狼口，一回生二回熟，已经被啃出经验来，却万万没想到，整个地洞都是人形“野兽”，胸膛里的热血压抑不住的汹涌澎湃，洞外的天地仿佛只是生前光明，他又咽下一块血肉，忍不住“嗷”了一嗓子，狂躁的拍打了几下墙壁，手指已经砸出血来，却也不觉有多疼。
　　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原本也都是青涩的、粉嫩的、活泼的、天真的孩子，也会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奔跑，开心时大声的笑，受委屈时大声的哭，未来长成俊逸的、壮实的、憨厚的、热情的大人，生活着他们的生活。怎么能被同样的人，撕碎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呢？
　　风玺这朵走了狗屎运的脓包，将狼腿的骨头在手中颠了颠，往肩膀上一抗，向着活着的狼走去。这时，所以人都停下动作。灰狼眼中的光芒渐盛，盯着向他走来的小少年，它咆哮几声，显然没有吓住小孩的脚步，令它惊慌起来，动物的本能，在小孩的脚步踏进他既划定的领地范围内，它带着风一般的身形飞扑了出去。
　　小孩手中的狼腿骨，大概半尺来长，角度刁钻的挥动出去，与空中的狼前爪相撞，狼爪竟然一个抽搐，落在地上的时候，险些摔跤。而风玺躲过狼扑，在地上匍匐了一瞬，就站了起来，其他稚子，纷纷露出迷茫的神色。
　　勇气，有时只要一根浮木。
　　灰狼原地踢踏着前肢，狂躁不止，愤怒的眼睛显着幽幽绿光，阴冷得仿佛要将风玺的皮肉隔空刮下来一层，它看了眼愚蠢的同伴残留下来的半截腿骨，咆哮一声，巨口大张，不管那个小崽子的骨棒挥舞得多么刁钻古怪，对准小孩的脖子，一口咬了下去。
　　“啊！”才建立起微末不支的勇气的稚子们，迷茫之中，突添惊惧。众人只见，那头原本装得要死的大灰狼，精神十足，下了狠劲，那一口下去，大概那个小孩的脖子就此两断。
　　“噗嗤——”长长的一声，顺畅的划过去。大灰狼的嘴下，哪里有人？它“咔嚓”一声咬断的是愚蠢的同伴的腿骨。在它大尾巴下面，“呼”的冒出个人，如同游鱼，滑了出来。
　　大灰狼往前走了一步，忽然倒地，侧躺在地上，抽搐的四肢中间，从颈下到小腹，是一条齐整的划口，鲜血溅涌出来，肠子和内脏等物，随着它的抽搐，散落了一地。“呜嗷”的嚎叫声逐渐弱下去，扑腾没多久，终于死了。
　　狼腹下逃出的稚子，半身是血，手中紧紧捏着一把锋利的骨刀。
　　风玺凌然道：“内外乱，鸟兽形，则灭之。生而为人，宁无善乎？”
　　那七个小孩，大概私塾都没上过，并没有听懂这个一招就宰了大灰狼的小孩的话，但那官老爷们似得文绉绉夹杂在无敌神勇的气场里，效果倍增，令人臣服。天下之大，有王万里疆土者，有王一块山头者，风玺莫名称王于一个地洞，希望那地府里的阎王爷莫要将他当成洞底山匪剿了。
　　风玺带领他的臣民们，将一地的尸骨收拾起来，拼凑了几件衣服，将尸骨们用碎衣盖上，简陋得来了个衣葬。将被开膛破腹的大灰狼整理一番，一部分分食掉，一部分尽量放在阴冷的角落，勉强多吃些时日。经历无数次演说，风玺感觉自己的一张嘴已经媲美神山宝刹里高僧开了光的金口，让他的臣民们坚持下来。
　　直到铜墙铁壁上，突然开了裂缝，原本毫无破绽的墙上，打开了一扇门。
　　开门的人，对上一排小孩，险些以为见了鬼。
　　这种残酷的类似大离巫师们养蛊虫的玩法，每次开穴，要么全部死翘翘，要么只活下一个人，这人就是“蛊王”，成为蛊王才能进入密宗。
　　而这个坑穴，里面放了两头成年的狼，是那种更为惨烈的选拔，被称为“死穴”，开穴后能够活下来的，通常都会被作为送往“那边”培养，但这种“死穴”，十之八九，都会死得一个不剩。
　　“死穴”里，活下一、二、三……八个人！
　　开穴人，经年如冰的脸上，裂开了一道缝隙，目光与一群稚子中一个隐约为首的小孩对上，多年麻木不仁的肝胆不由震颤了一番。

　　“八杯水，唯独木杯无毒，你们八人，只能活一个，”说话的男人一袭青衫，面容冷峻，对着一群小孩仿佛就像看着案板上的鱼，“自己选吧，哦，打翻了就全部得死。”
　　额头一跳，风玺头痛难忍，抿了下干裂的嘴唇，盯着那个木头杯子，眼睛还处在对正常白天的光亮不适应时期，干涩疼痛，对比其他小孩血红的眼睛，他想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来一切努力，无数艰辛和险死还生建立起来的高台，最终，不过因为一杯水，轰然倒塌。
　　四周都是类似野兽的吼叫、血红的眼睛、疯狂的撕咬，那些原本在黑暗里尚能遮挡一二的丑陋与脏污，在白日的光芒里，不堪得分外刻毒。
　　“噗”的一声，风玺被人扑倒在地，有个小孩满脸血红，干裂的嘴唇不知沾染得是自己还是他人的血，呜呜乱叫着，掐住风玺的脖子，锋利的指甲扎进皮肤，张开嘴就要咬下来，风玺一脚踹在小孩的腿弯上，翻身爬起来，瞪着那个孩子，那个小孩被他瞪得大约有些心虚，但理智一瞬而过，又要扑过来。
　　风玺突然做了一个动作，那个小孩不由顿下脚步，扑过来的架势有点过猛，原地扑倒在地，但他已经无暇顾及，就着这个跪到的姿势，惊愕的瞪大双眼，由于他的动作，其他人的厮杀也都缓慢下来，其中原本就对风玺无比崇拜的几个小孩，也安静下来。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个带领他们杀死灰狼，安葬同伴的尸骨，储备粮食，鼓励大家坚持到最后，重见天日的小孩，端起一个瓷杯，毫无犹豫的，举杯一饮而尽杯中水。
　　除了木头杯子，其他七个瓷杯，都是剧毒！
　　然而，他的动作没有停下，他一杯接一杯，将七个瓷杯的水都喝了，最后由于分量太足，还被撑得打了个饱嗝。
　　青衫男子双眉微挑，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心道：“实在有趣。”
　　开穴人如冰的面容皴裂出细小的裂缝，他已经有了抵抗力，见怪不怪了。

　　南山，有许多未抵达之处。

　　山风经过一片竹海，仿佛也淬染上了一层苍绿，带着二里飞瀑的清润水汽，将一截飞身入空谷的断崖，包裹上无尽的空明意蕴。断崖的临渊处，有个人影上下翻飞，一身玄黑，没有一处多余的衣角，乍眼一看，就像只飞鸿冲向天际。
　　他的动作不多花哨，干净利落，手中一柄漆黑的剑，没有光泽，长剑每推开一招，剑下竟有水汽凝动，隐隐将要成云之意。执剑的人是个还带着少年气的男子，大概十七八岁，正是当时从狼堆里滚爬出来，又一气干了七杯“毒水”的风玺。
　　风玺收剑别在身后，气息收敛，放空心境，对着云海杳渺的山谷，静穆而立，黑衣黑发愈发显得他肌肤如玉。
　　像个泡在水底经年日久的假瓷人。

　　七年过去，当时被他救出来的几个人，都葬身在这苍茫的大山中，连在哪个角落都无人知晓，当时以为的幸运，当年认真过的英勇，当真可笑，若知道那后来的事，不救他们，反而是一种恩赐。
　　命运，这玩意儿，真是欠抽，以为可以拼来，不过被它玩弄。

　　密宗，不是一个门派，而是南山派的一个不为外人知的组织，较真来讲，应叫南山密宗。南山密宗的“密”就秘在，它是一个杀手组织。依风玺看来，南山剑派也是南山派的一个组织，与密宗恰好相反，南山剑派才是那个南山需要展现给世人看的部分。

　　脚下之地，是南山密宗。
　　明天，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风玺抬手按在心口，深深的按着，这个跟胃疼似的姿势，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但是，他相信，贴在心上皮肤那里的佛珠，一直是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