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诀》楞伽雪

8、第八章 认主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清晨雪霁。
　　梅花的香气越发清冽，两个小沙弥，一人捧着食盒，一人捧着一枝缀雪的腊梅，哈着冷气在新清扫出来的小路上走着。要不是两只都是秃瓢，活像是给哪个皇帝后宫里送货的内侍。 “师父也真是，干嘛送花。”
　　“你就少说两句吧，好歹人家是皇子，不是我跟师父说，你也不能来。”
　　大齐崇音寺主持座下有名弟子，正是当今齐皇的一个第三子，是名副其实的皇子，却在这四大皆空的寺院里修行，据说当年是承天意遵皇命代父修行，以为功德无量，这一修行就一入佛门深似海，让皇宫里的皇帝一家包括满朝文武从此忘记了皇子应有的位置。 其他成年皇子都已封王建府，只有三皇子还在这集守着青灯古佛。
　　小沙弥推开房门，放下垂帘，一人将带雪的腊梅的插进距离门口不远的木案上的一只青色花瓶里，另一人放下食盒。
　　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摆设，比主持等几位清修的高僧还简洁，于是这个房间的主人，直接盘腿坐在木地板上，他坐在窗下，背对着二人，不知道是在做早课，还是冥想。
　　那是，一个极其……好看的人。
　　每顿来送斋饭的差事都被争抢，就是一只食盒和一枝花还弄出了两个人的阵仗，也是这个原因。一来是为了看皇子，而来，是为了看美人。
　　窗下的人静坐，没有抒发，一头很长的头发如瀑，就这么放肆的铺了满地，两个小沙弥对视片刻，最后还是放弃，又心有不甘的悄悄退出门去。
　　身后关门声落，窗下那人就慢吞吞的爬起来，那发丝垂落在额前耳下，在窗外雪光里反衬下，格外的柔美，只是唇色淡淡，两颊有些苍白，竟然是个病美人。
　　大概是在寺庙多年吃斋，这个营养不良的病美人，老僧入定似得的，不疾不徐的挪到木案前，拿起食盒，梅花的香气倏然飘动了一下，刚碰到食盒的手顿时一缩，一反常态，动作麻利的跪到一旁。
　　陋室里多出来一个人，若是有第三人在场，非得吓出失心疯来，这就跟凭空多出来的人，与跪在地上的病美人，活像一对一母双胎的亲兄弟，只是崇音寺修行的皇子，并无孪生兄弟，因此，此情此景，活像白日见鬼。
　　大白天就敢出来蹦跶的“鬼”，熟门熟路的往蒲团上一坐，伸出一只手，掌心一转，弹出一团迷雾，地上的“兄弟”一下子被吞了下去，那团迷雾飞回手心，在迷雾彻底消失前，蒲团上的“鬼”掀开食盒，略微停顿了一下，选了一碟点心囫囵个倒进雾团里。
　　那迷雾里接受到点心的病美人，化成一个长着陌生的人脸、兽身鸟尾的东西，抱着点心欢呼一声，消失不见。
　　原来是只会根据主人需要幻身的异兽，这种异兽很少量，只有在西北昆仑山还要往西的玉山山麓的高密丛林里有过踪迹，即使历经千山万水得到一只幻身异兽，也极难认主。
　　需要在它出生的三天之内，就开始饲养。所以世人知之甚少，用它来装神弄鬼，相当事半功倍。
　　所以这个白日扮鬼的才是房间的真正主人，他与幻身异兽所化成的人摸样一般无二，但只要看过一眼，就会想到什么是画龙点睛，方才的异兽就像个纸灯笼上绘画大家精雕细琢所描绘的美人，虽美，却苍白无力，而他，就是这纸灯笼在北风乍歇的梅间雪后，突然点上了灯。
　　突然，“咯哒”一声，墙脚下的木板轻轻裂开一道缝隙。
　　缝隙很快变成容一人出入的口，一个人纵身而出，落地无声，缝隙随后消失。
　　来人一身黑，包括挂在身后的剑，脸和手却极白，是没有血色的那种苍白，与这灯火般的病美人皇子竟然像同一种病号。
　　两只血色欠缺的“水鬼”，面面相觑。
　　从地缝里冒出来的人眼睛里闪过一层东西，很快压下去，他抱拳作揖，低下了头，察觉对方点头，他瞬间收起差点失控的气势，纵身一跃，消失不见。风玺将自己吊在房梁上，收敛气息，将疯狂翻涌的心绪压下，压抑到一个极其低的临界点，他感觉自己几乎要放任自己，突破这个临界点，索性落地向前，大声的问出来，他是不是修和？
　　对，这个病恹恹的代发修行的皇子，是风玺的主人。
　　可他与七年前的那个人，那么相像。
　　当年，他说他是大齐崇音寺无音大师的弟子。
　　这难道是巧合？
　　眼前一片恍惚，若非今日得见，他竟觉得已经遗忘那张脸。多年来，只为一件事坚持，突然摆在面前，却不能去问。
　　 而且，刚才，他还看到了幻身异兽。 人的面貌也许是假的。
　　他突然不能够确定，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当年那个人。为自己方才差一点失控而懊恼起来，这才一出师，就差点把自己玩死。差点就成为南山密宗出来的杀手里的极端反例。
　　 “下来，穿上。”底下的病弱皇子从衣柜中翻出一身素色衣服。 屋里没有旁人，风玺犹豫了一下跳下去，看着衣服，有些牙疼，正想说他能踏雪无痕，来去无踪。 皇子殿下一张好看的小脸上毫无波澜，“雪天白日，是哪个脑子有坑，让你穿一身夜行衣？” 风玺脑子仿佛真被砸上个坑，一把抄起衣服，甩手一披，裹在身上，干巴巴的说道：“遵命。” 皇子完全没有接收到他喷出来的气，信步去到窗口，突然利落的一把推开了窗户，风玺惊得往后一退。 这就暴露了？！ 皇子回身，一手支着窗台，眉毛弯了一下，“怎么，你怕了？” 风玺不由冷哼，奇道：“杀个人不过头点地，杀谁不是杀，我只怕殿下被人误会，一会我提来那老秃驴的头，你莫不要哭鼻子还惹一身骚。” “啪”的皇子关上窗户，没多一会，屋外脚步声传来，在门口请了句安，传话主持让皇子前去当吉祥物。
　　这个皇子大概对自己的长相自信过头，没有任何仪容上的整理，大雪天的，仍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僧袍，单薄得令人发颤，满头长发就那么随意披散着，推开门，踏着雪，就去了崇音寺前院闹热的法场。

　　风玺作为一个合格的杀手，兼皇帝儿子的暗影护卫，一路跟着活像世外高人的皇子，一路去了前院，他始终隐匿在暗处，寻常路人发觉不到他，他也除了寻常路人没有发觉别的什么人，这个皇帝不重视的儿子，莫非在他之外，竟然没有别的贴身护卫？

　　也是，没有价值的东西，谁会去惦记着踩一下呢。
　　这样，他几乎要开始可怜他。

　　这么想着的时候，风玺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今日腊月初九，初八日是腊八节，香火稍微还行的寺院都会煮上几锅粥，让路人挨个领去喝，崇音寺是皇家级别的大寺院，从初一就开始施粥这一伟大亲民事业，碰个九，在今日收尾，好皆大欢喜。这时，粥棚子那竟然有人闹了起来。

　　他隐匿在屋顶的一个小拐角的暗影下，与其说是躲，不如说是躺，崇音寺占地广，格局大，小门小洞也比别的地方宽敞许多，他躺在房梁上，跟屋顶上的佛教壁画瞪眼，皇子在下面窝在一堆大小老秃瓢中间，正襟危那个鹤坐鸡群，听上面一波又一波的老和尚讨论经文。

　　风玺也是背过诸家武功典籍与各种旁门左道的路数集子，自认也是个读万卷书的人，竟然听不懂老和尚们在说些什么，即使有美人的发顶看也弥补不了来自内心里的打击，索性放宽识海。

　　粥棚外有几人已经动起手来，嘈杂里竟有兵器交错，并非混迹于寻常百姓间的地痞们闹事，是江湖纷争。
　　但凡有眼色的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闹事，令门派丢脸不说，民不与官斗，崇音寺背后是齐皇，在老百姓的心里更是无比神圣，是江湖中泰山北斗一样的存在，与崇音寺脸面上撕开，以后简直是不要混了。

　　可是这个闹腾的声音愈演愈烈。
　　风玺耳朵尖一动，只听一人说道，“无音大师乃是得道高僧，怎么会如你所说？”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不等他说完，好几个声音压了过来，一声七嘴八舌。 其中一人说得刻薄，“无音老秃驴真如你所说，会躲在乌龟壳里不出来，还要你们南山剑派几个臭小子当挡门狗，天书不在他那能在谁那！” 立刻有人附和道：“难怪这十几年江湖上的兄弟们都无缘得见天书，无法得到无上法门，这老秃驴私心太重了。” “我们关门在家修炼多年，也无法引气入体，百日筑基他娘的也不知真假，不行，今天他无音不交代了，这事不算完！” 风玺脑门一炸，外头乒乓又打了起来，南山剑派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那个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书吗？ 外头动静终于惊动到里面。 “什么？法幢被人揭了！”一人失声惊呼，讲经道场严肃的气氛被打破，底下开始窃窃私语。 台上一个老僧人念了一声佛号，风玺心头各种烦躁突然一清，心道这高僧功夫竟然如此深厚，这声佛号掺了静心咒的功力，有与一般门下的不同，柔和很多，攻击力看似不强，但柔能克刚，侵略范围却极强。整个大殿安静下来。 “凡静心者意静，当窥世法无边，见诸多烦恼亦非也，如是挂碍尽。”老僧人手指如枯柴，指间佛珠却白润如玉，两颊虽瘦不干瘪，眉毛和胡须又白又长，高僧精神饱满，像个发芽的土豆。
　　 高僧一动，风玺瞬间集中注意力，准备伺机而动。 一道白影穿堂而过，“啪”的一声，停在众高僧和台下听经者中间的空地，是一把旗子。寺庙前都会有旗杆，布道场开法会时挂幢或幡，法撞圆形，表示法会讲经，法幡扁形，表示念佛共修行。它是一种信号。 如今门派林立，都喜欢在幢幡上写上自己的名号，因此这个旗子也代表了各寺院的脸面。 崇音寺的脸面不仅被扯，还被两道内力给定在了众人面前，内力比拼发出不详的呲呲声，眼看脸面要被打碎。 和尚们清修多年，个个都没有火气似的，这时也着实到了极限。
　　那接下法幢的是个中年和尚，脸面虽嫩，内力却不见丝毫弱势，接下来比打过去本就难上一层，他接的稳当，一时又不敢大力把对方打回姥姥家吃奶，对方就是算准了和尚不能打碎自己的剑，肆无忌惮起来。 风玺咂摸着，这也太卑鄙了。 那么他准备浑水摸鱼借机杀人，岂不是卑鄙至极。 这让他稍感懊恼。
　　可是，想那么多干吗？
　　干完这一票，就把皇帝不要，没爹娘疼的病皇子掳走，好好拷问一下他，就算他不是当年那个修和，没事把他栓在裤腰带上浪迹江湖也蛮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