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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   营门高耸,哨塔肃穆,锦旗飘扬。
      南海总营,实属南海卫与广州左右前三卫的练兵场,位于西樵山以南百里的九江平原。练兵场上,百人操演;连营之中,厉兵秣马。演武台上,此时空无一人,位于后方的都司营,一排卫戎军林立在前,肃静无声。就在都司营后方的一块沙场上,一人暴晒在烈日下,靠着一根旗杆,用那只有半人宽的影子遮阴。
      陶雪义一身鲜衣沾上了沙场的灰土,他挽起手臂,嘴咬纱布,给上臂的新伤洒上药粉,再吃力地缠上,“唔……”他闷哼一声,旧伤在隐隐作痛。炎热的阳光使人眩晕,他靠在旗杆上,迎上丝丝轻风,感受来之不易的微凉。
      第二次了,他都未能通过都统为他设下的考验。沙场外的观演座上,伟岸的侍卫所簇拥之人,正面无表情地流露着不悦。陶雪义不愿望去,他只有在这短暂的时间之内蓄锐养神。事不过三,他不能再有失败,但……
      他的心已经乱了。
      不,是他们误会了,他没有,他怎么可能……只是他曾对自己说过,不能对不起叶欣荣,因为他救过他,所以他不能让那人被牵扯,更不该被这样的误会牵扯。
      看着沙场外那数十人的剑阵精兵,陶雪义轻咬干裂的唇,阖上迷茫的双眼。
      事不过三,他不能再想了,他只有不能失败,才能反驳他们的误会。
      “欣荣……”
      “雪义!!”
      风吹过,吹来浮云蔽日,一道熟悉的叫唤声,仿佛风的回响。
      “……!”陶雪义睁开双眼,这一声掠过沙场,穿透了他紧悬的心。
      观演座上的红袍武官目不斜视,周围的随从与侍卫纷纷朝声音的方向侧目。在卫戎军的重重冷眼下,张月忠慌张地按住男人,男人却紧紧望着那暴晒于日下的身影,鲜衣上的点点血迹,刺入他的眼。
      “都统到底在罚他什么?”叶峥对张月忠问道,张月忠看着观演座上不为所动的都统,又将他往身后压了压,道:
      “你不懂,这是……我们师门的事,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张月忠擦了一把汗,幸好都统没有立刻下令把这不知死活的家伙剁了,看来是真的没放他在眼里。
      叶峥看着台上台下的一排精兵,说不怕是不可能的。也许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无名小卒身份颇有自信,认为都统这样的大人物,反而不会在明里对他如何。这一点,身为都统部下的陶雪义和张月忠不会了解,所以急于让他逃命。然而逃又不能解决误会,他虽然不知这个中的误会究竟始于何事,却是见不得陶雪义重伤未愈,再受责罚。
      而且这究竟是什么责罚?独留陶雪义在空旷沙场上,烈日当空,毫无遮蔽,陶雪义一张脸又青又白,叶峥看得揪心,这时,沙场围栏外走入一群批甲带刀的兵士,以陶雪义为中心,围成半圈,足足二十人,纷纷拔剑在手。
      “这是……?”
      “前禁军教头所创的剑阵。”若能以一人之身破之,则是飞燕决第七重的境界。张月忠说着,心亦忐忑。沙场上的兵士已开始动作,前排突刺,后排跃进,交错围攻,陶雪义被包围在中央,手中是一把未开锋的剑。
      叶峥见陶雪义被淹没在剑阵之中,“雪义!”他不禁一喊,张月忠连忙将他拉住,“叶公子!”就在这时,两名魁梧侍卫肃然而至,将叶峥从张月忠身边押了下去。
      沙场那头,战况混乱,被押上观演台的叶峥只听得剑戈交响,“唔……”他艰难地用余光朝战局中心望去,剑阵忽聚忽散,变幻难测。叶峥被押着走上观演台,这时,见剑阵中跃起一人,“雪义!”是陶雪义,只见他飞身踏上旗杆,自高空翻落,再入剑阵,所落之处正是两排剑客交替的死角,陶雪义抓住破绽,击倒数人,剑阵始见崩解之像!
      “呜!”叶峥被两名侍卫推倒在地,他闷哼一声,一手撑地,维持半蹲,不愿屈服。
      “败了。”
      顶上传来一声婉转而冰冷的简语,叶峥心头一颤,循着眼前那片猩红的衣摆抬眸,最终看到的,是一张足以让他为止悚然的面容。
      此人就是……卫戎都统姬沛?
      洁白如瓷的脸,皆为描画的眉与唇,深陷眶中的双眸只剩漆黑,分辨不出瞳仁,侧而见之,两鬓之下是一条肤色睽异的界线,妖容似凝妆又似假面,透不出半分情感,更看不出年岁,难辨雌雄。
      叶峥竟是怔住了良久,沙场上动静渐止,他才回过神来。遥遥看见陶雪义正拄着剑,跪倒在分散的兵士之中,散发披肩,似在大口喘气。
      叶峥一咬牙,朝座上之人抱拳垂首,道:“都统大人,陶雪义半月前身受重伤,为何不待他伤愈再作试炼?”
      “大胆!”座旁的貌美少年傲脸昂扬,喝道:“一介匹夫,出言不逊,乌克善!把他拿下!”
      “唔……!”叶峥背后吃痛,舒予怜手下的大汉将叶峥抓起,同时用麻绳将他双手捆绑,再绕身一周,叶峥顿时无法动弹。
      “欣荣……”陶雪义在沙场上看着这一切,心中的慌乱与喘息让心跳变得一阵比一阵沉痛。他怕叶峥被牵连,那人却偏偏自投罗网,而他又能如何?陶雪义从未像此刻这般无助,他根本连为他求情都做不到,甚至不能在师父面前多看那人一眼。
      越在乎,错得越多,他再输下去,就更无法证明了。握剑的手在颤抖,陶雪义虽知不能表现出在意,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个人,只见叶峥被粗暴地绑在木桩上,舒予怜负手向他走近,陶雪义看到了藏在舒予怜背后的细军鞭。
      叶峥瞪视一眼美少年阴狠桀骜的面容,转而望向座上的武官,道:“都统大人!陶雪义当初入青雀庄奋战,是在下参与阻挠,才造成他使命不达。这些时日他一直尽忠尽职,望大人能惘开一面,莫过分责罚他,你们要绑要打,我可以代他受。”
      “果然大胆。你凭什么就能代他受罚?本该伏诛之人,竟敢来都统大人面前耍把戏。”舒予怜勾起一笑,手上细鞭朝叶峥脸上一挥。
      叶峥只觉脸上一阵火辣刺痛,半边脸颊顿时划出一条血痕。
      “师父!”
      一声呼喊,自沙场传来。叶峥胸口一颤,只见陶雪义走近观演台,单膝跪地,抱剑入拳,抬声道:“恳请师父再列小天罗阵,给雪义最后一次机会!”
      “雪义……”叶峥看着那个卑躬屈膝的人,银色曳撒上的仆仆灰尘,散落的长发,近看更显消疲。
      “你至今屡次求败,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卫戎都统一手拍在椅把,抓起悬放在上的黑鞘剑,瞥了绑在木桩上的男人一眼,“你的主意改变得还算快。”说罢,他手握宝剑,从椅上站起,肩上的鸦黑斗篷随即滑落,猩红的蟒衣走入烈日之中。
      “起来。”都统踏入沙场,与半跪在地的陶雪义擦身而过,不紧不慢地走至沙场中央。
      陶雪义抬起头,被绑在木桩上的男人正急切地看着他,他却只回望了一眼。正午已过,烈阳更盛,沙地如烙,师徒在杳杳热浪中无言对视,彼此拔剑,代替了言语。两人优美的架势如出一辙,静如松,凛如冰,凝结了炙热。
      他们是要交手?正当叶峥困惑,卫戎都统已率先举剑,攻势席卷而来!剑声刺耳,陶雪义卸下数招,直保守势,节节后退,倏然,卫戎都统挥出的剑雨顿时一收,同时一个极轻极快的身法,跳跃空翻,落下的瞬间,已闪至陶雪义的身后!
      “哈!”陶雪义收招亦不迟疑,他见都统身如飞燕,落地摆尾,剑撩起如展翅,便即刻以同样的身法,在撩起的剑上翻越,躲开刹那的一击。
      都统游刃有余,收招远比出招更快,“不够!”下一轮剑招在隐现之间如芒刺般袭来!
      “唔……!”陶雪义再次边守边退,都统的每一次出剑,上为幻,下为实,直逼对手步伐,来势凶凶。
      “飞燕决第七式!”卫戎都统喝出一声!
      陶雪义怒目一凝,虎口收剑于左腋,蹬地旋身跃起,藏剑未藏锋,随着他的旋身,将朝他刺来的幻剑之势瞬间压下,落地的瞬间如雁落平沙,“起!”都统喝道,陶雪义落地刹那,双臂一振,再跃上半空——
      当陶雪义完美地落在对方的背后,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瞬。
      铛!
      “啊……”观演台上,张月忠发出一声惊呼。
      纵使都统不再防守回击,陶雪义却没有收招,当他看到对方破绽的一刹那,再也收不住夺命的那一步。
      “早该如此了。”
      掉落在地发出铿锵之声的,是陶雪义被折断的剑。卫戎都统一手横在胸前,猩红的衣袂滑落,露出臂上的玄铁护腕。
      陶雪义早已汗流浃背,苍白的脸上青丝贴附。他放开剑柄,单膝下跪,抱拳的双手仍在微微颤抖,道出的是气竭之声:“……弟子愚昧,承蒙师父指教,仍请师父责罚。”
      “我可不记得你是会主动领罚的人。”一个年轻兵士手捧黑鞘而至,卫戎都统接过,一边收剑,一边语气悠然。
      “师父,那人曾在飞去来峡救过雪义一命,雪义使命不达,修炼不精,皆为我一人未熟不才之顾,并非舒予怜所言,我与他……只是……”
      话未完,陶雪义眼前一阵眩晕。
      “雪义!”被绑在木桩上的男人见陶雪义突然倾倒,不禁喊出声,同一阵刺痛划过颈部,留下一记鲜红的鞭痕。
      “谁准你喧哗!”舒予怜尖声喝道,扬起细鞭正准备再挥第二下。
      叶峥却毫不在乎,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痛楚,目光追着沙场上的两人,见卫戎都统躬身将陶雪义搀扶起来,他才松了一口气。
      陶雪义可有再受伤?叶峥也不知为何自己如此在意,他现在可是投身入虎穴,落了个被绑起来任人鱼肉的境地,更不知卫戎都统还会如何处置自己,却仍然忍不住对陶雪义满怀担忧……连他都觉得自己不对劲。
      “予怜。”张月忠发话了:“你还是把这人放下来吧,可别怪我不提醒你。”
      舒予怜恶狠狠地瞪视着沙场上扶持一阵的师徒俩,细鞭一甩,哼道:“放屁!这人本来早就上路了,是陶雪义舍不得他,叫你去救的吧?”
      叶峥愣了愣,舒予怜的某句话在他的脑中回响。张月忠缩了缩,眼神飘远。“哼!”舒予怜阴狠一笑,将细鞭收回,从腰间解下长皮鞭丢向那魁梧侍卫:“乌克善,用刑!”
      “慢着。”
      叶峥脑海中仍在琢磨着某句话,甚至没有察觉那制止之声。张月忠站直了身子,垂首道:“师父。”
      陶雪义步入观演台,冷面昂扬,虽面色苍白,却是冷峻傲然。狭长的凤目向眼下的舒予怜投来威压的一瞥,道:“放了他。”
      “雪义!”叶峥见陶雪义并无伤重,虽发冠散落,嘴边有些渗血,锦衣沾染了尘土,却还能站得笔挺凛然,他也顾不得自己被绑起来的狼狈模样,不禁露出一笑。
      陶雪义并没有理会叶峥,他冷眼桀骜,舒予怜被瞪得僵在原地,却是倔而不退。陶雪义摊开一只手,张月忠迅速领会,将自己的佩剑拔出,交于陶雪义。顿时剑锋一起一落,叶峥身上的绳索被斩断,男人重心不稳,踉跄着向前倒去,“唔!”差点又要膝盖跪地……幸好张月忠及时将他扶稳。
      “你来做什么?”
      “我……”叶峥猛地抬头,然而问他话的人却将脸别向一边,仿佛不愿面对他。叶峥揉着被勒得通红的手腕,道:“小兄弟说你被都统为难……你的伤还未痊愈,我怕你受罚,受苦。”
      陶雪义看向空旷的一方,藏起的表情,叶峥看不到。
      “你真傻。我和你,不过是……”
      “我和你朋友一场,当然不能弃你不顾,你不也派小兄弟来救我么?”
      陶雪义:“…………”
      本来他正要否决的话,竟被这个男人大声肯定地说了出来。陶雪义愣在原地,原本的冷酷被慌乱逐渐化开,一股怒意从疲乏的身体深处燎然而起。
      “你再说一遍?”
      一声婉转之音,悠然传来,“都统大人!”张月忠见卫戎都统返回,即刻躬身垂首,舒予怜更是身形一颤,躬得更低。卫戎都统走路希声,赫然再现,众人行礼。叶峥看向那副森然妖容,似乎对方也在看着自己,然而漆黑的眼眶似视非视,让人毛骨悚然。
      卫戎都统缓步走来,道:“你叫什么?”
      叶峥一愣,遂抱拳一礼,回道:“在下叶欣荣,广信刺史府上一名家丁。”
      陶雪义立在都统身后,道:“他与我互为同僚,并非友人。”
      叶峥再愣。
      “是呢。”舒予怜昂首,噙笑附和:“陶大人又怎可能和这种人交好?予怜在此人身上,闻得一股庸脂俗粉味儿,很是呛人,月忠,你可闻到了?”
      这一刻,叶峥感到脑壳仿佛被槌子抡了一棒。
      张月忠虽不想站在舒予怜那边,但男人身上的味道他也在意甚久,便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陶雪义和卫戎都统的方向,一片默然。
      叶峥对当下的情况迷惑非常,却直觉非常不妙,胸中忐忑,哑口无言。
      “之前那悖德之交四字,实有失言,予怜对陶大人致歉。不过陶大人也该清者自清,既然能够展现飞燕决第七重,实在不必像之前那般紧张,叫人误解。”
      “悖德……?”叶峥胸口一窒,抢言道:“不是!在下与陶雪义不打不相识,他为人忠义,虽偶尔穷兵极武,却也救过在下。除却同患难,也算同侍一主,相识一场,便是朋友,朋友一场,何来悖德一说?”
      叶峥急了,难道这就是误解的原因?叶峥对卫戎都统作揖,再道:“在下……知都统大人是雪义之师,更是名将豪杰,定能明鉴!”
      陶雪义在看他。一脸不可置信,一脸愤然,气恼这个男人的傻。舒予怜是在引出他的反应,他怎么就上钩了呢?
      卫戎都统的白面仍是冷冽如霜,他收回看向叶峥的视线,踱步与陶雪义比肩。
      “师父……”陶雪义仍想解释。
      “雪义。”都统开口,话音带着些许懒意:“不管此人是你的友人与否,既然你已使出飞燕决第七重,便是帮他争回了一条命。至于这个人……为知己者死,倒是条汉子。”
      “知……”陶雪义哑然。板得更沉的脸上,却遮不住流露的青涩迷茫。
      话毕,众人不敢再语,舒予怜与张月忠相继沉默,脸上皆是惊讶。卫戎都统转身抬手,一旁的年轻兵士领会了他的手势,为他重新披上斗篷,侍卫走下观演台,分别站立,现出领头开道之势。
      ——这是要走了?叶峥保持着垂头行礼的姿态,琢磨着都统对陶雪义的这番话,忽见台上众人开始起驾将行,他感到自己被晾在半空,虽窘迫,却又不敢动弹。
      所以呢?所谓的误解究竟是什么?现在是不了了之,还是仍要刁难?叶峥思来想去,在困惑中抬眸,余光之中,卫戎都统下台离去,台上众人包括陶雪义,也紧随而往。
      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总算消失了,叶峥被独留在观演台上,日暮的风吹凉了一身的汗。他的身上是有些脂粉味,仔细去闻,确实略为呛鼻。叶峥回想起来众人的目光,似乎带着鄙夷的意味,也不知这些目光里有无包括卫戎都统的,他想到此处,背脊一凉,心头一虚。
      今日他总算得见卫戎都统的真面目,妖异的面容,神秘莫测,身量与陶雪义相比,甚至还低了一个头的高度,却魁为卫戎军领袖,传说中的本朝武痴第一人,方才与陶雪义的一番较量,着实叹为观止。他呆呆地遥望那渐行渐远的队列,身上的脂粉味在风吹下竟是更浓了,“哎……”他叹了一声,也不知陶雪义会不会发现,他去喝花酒这个端倪。
      越想心越虚,比起贸然来见都统,更让人忐忑的竟是这股莫名的心虚感。
      “走吧……”虽然不知接下来何去何从,但小命无恙,想来必有后福。叶峥摸了摸刚才挨的几道鞭子,“嘶!”痛得火辣,还是不碰为妙。
      “嗯?”正当他走下观演台,忽然一阵高亢的鸟鸣自上空传来,他还未来得及抬头,就被一道从天而降疾速的黑影,狠狠扑了个正着。
      “呜哇!”
      卫戎都统一行人闻声回头。
      “阿禄娜!”两个少年发出异口同声的惊呼,只见一只苍黑的隼鸟踩在叶峥身上,扑腾着翅膀,啾啾的叫声听起来不胜雀跃。
      陶雪义万万没想到,阿禄娜居然还认得他。
      众人迷惑,卫戎都统斗篷一甩,众人紧随而行。空旷的沙地只剩下被鸟儿的钩爪抓得背后开花的男人,在沙地上发出阵阵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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