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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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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去三日,陶雪义已经启程去往南海总营。
就在那个少年出现的次日拂晓,陶雪义换上一身华丽的曳撒,银灰色的百褶摇曳着光华。晨曦中。锦衣之人朝他回头,一头长发束入网巾,英姿飒爽,肩上织锦烨烨生辉。叶峥看呆了,他虽见过身穿锦衣的卫戎军,却未曾有一个能像此刻这般颤动他的心神。
留下一句道别,陶雪义自然没有让叶峥同行,他翻身上马,在叶峥的目送下奔驰而去。主人未归的刺史府少了管家,还是一如往常,既不会更冷清也不算热闹,只是厨子开始清闲了起来。笑银和小春前些日子,总是看到叶峥忙着煎药煲汤,私底下都说叶大哥对陶管家呵护备至,却是不敢当着叶峥的面提,这事也成了两个姑娘之间的小秘密。
放晴两日,第三日又变成了阴天。叶峥趁天气不热,在后院修完南瓜枝,又割了几把新长的菜,正要回厨房,却见笑银疾步跑来,喊着:“少爷回来了!”
叶峥一惊,景柯回来了,那便是都统那头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我出去接他们。”叶峥在衣摆上擦干净两手,踩着木屐便往大门跑去。
门外停靠着刺史府的马车,一个睽违已久的高大身影先映入眼帘,叶峥喊道:“欧阳大哥!”那人回过头来,朝他摆摆手。叶峥见到欧阳大脸上果然多了一条刀疤,想必就是在无人村的一战落下的。
“叶兄!”景柯从马车探出头来,对叶峥一笑。
两人与他已有一个月未见,他们自战场分别,又在雷州错过,如今再会,叶峥看得出景柯也瘦削了不少,依旧清朗的笑脸难掩倦容,似多了几分沉着,又似隐隐透着沧桑。
想问,却又觉得不该问。叶峥咽下了心中对四皇子与卫戎军的好奇,埋头为两人搬运行囊。来来去去,忙活了一阵,看着拉车的马儿也被牵回了马厩,欧阳大正准备栅门,叶峥才发现不对劲。
“欧阳大哥,陶雪义呢?他没和你们一道么?”
欧阳大道:“陶师傅仍要陪同都统大人在总营举行演武,在下和少爷接见都统大人之后,诸事毕,我们便告退了。”
事毕……是指四皇子交接之事?
“哎……老大哥,你的脸……”与其说现在的欧阳大多了几分英武沧桑,不如说乍看之下煞气逼人。好好的一个老实大哥,可不要日后被误会了才是。对此,叶峥最近深有感受,不禁为他叹息。
“无妨。”欧阳大闷声道。
叶峥也料到他会这么说,景柯似乎见着两人正在交谈,便也朝门口走来。
“叶兄,我明日要去县衙。”
“少爷!”叶峥见他倦容未消,还是不得不问:“我听闻你们从飞去来峡出来便直接出海,然后又再度奔波,中途……没发生什么吧?”
“让叶兄担心了,没事,都没事了。”景柯垂眸,微笑道:“这数日在南海总营,虽然卫戎军忙得不可开交,我却是清闲得慌,便先辞行了。”
他仍有想要查清楚的事。
四皇子的母亲沁妃,小名沁离。珠玑魂梦楼如此在乎他的四皇兄,可想而知楼主外孙应当就是景汐。当年皇帝不满弹劾,分别赐沁妃与敬妃爵室姓,掩盖两人籍贯出身之实,故从珠玑魂梦楼的言辞推断,沁妃应该是来自天之南,至于他的母亲敬妃,则是当年沁妃的陪嫁。只可惜珠玑魂梦楼并没有全然解答他的疑问,为何她们会嫁入紫禁城,又为何沁妃最终在宫中香消玉殒,为何……皇兄当年自主选择南下,难道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
若是皇兄已经知道的,他怎能不知道。如果皇兄不知情,他更要查。
景柯抬起双眸,一敲折扇,“放心吧,雪义气色也不错,我这数日来还在总营学多了几套功夫。叶兄与其顾虑我操劳与否,不如顾及一下我饿得打鼓的肚子?”
叶峥破笑:“好,少爷想吃什么,尽管对我说!”
当晚,煎酿豆腐,鸭血韭菜,酸菜猪肚汤,加上一条榄角蒸鲶鱼,满席飘香。景柯吃得绝赞连连,招呼叶峥与欧阳大一同进膳,三人浅酌一壶,微醺之夜,在蛙鸣虫声中过去。
借着醉意,叶峥倒在床上入睡时,总算不用再想陶雪义的事了。有时候不想他,便会不由自主地想些春意旖旎的玩意,都怪石斛吃太多,这大热天的,无处泄火,徒增烦躁。幸好现在他知道饮酒似乎能够缓解,明天,后天……若陶雪义依旧未归,他一定要好好独醉一番。
一夜好眠。鸡啼过后,他足足懒床了一个时辰,直到小春将他叫醒。叶峥迷迷糊糊地起来,准备好清淡的早膳,掌案后,再待少爷准备妥帖,上了马车,欧阳大驱车将行,叶峥也抱着菜篮跳上车夫席,搭了个途径十八甫的顺风车。
短暂的途中,叶峥问了少爷的归期,也想出了下一次晚膳的菜单,他在十八甫路口再次与两人道别,便又开始他作为伙夫的一天。
车水马龙,市井热闹喧哗,曾经年少的叶峥会嗤笑这些寻常百姓,不知大隐隐于市,江湖恶人就在身边。而如今,属于恶人范畴的他也算知道,森罗万象,人外有人,背后的背后还有更奇诡的蛰伏。
叶峥在心中列举了菜单的食材,便在各店各摊扫荡起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第十甫的里巷。
“这位小爷~~”
正走着,突然听闻一阵娇声,酥酥地从背后传来,叶峥一回头,只见一媚艳的浓妆女子,颊边一颗媒婆痣,摇着丰腴的身材朝他走来。
“叫、叫我?”
“小爷小爷,是小爷的,应奴家一声便是,哎呀,一回头才发现这位小爷还挺俊。”
“姐姐有事?”叶峥左顾右盼,里巷行人不多,不少行人路过此处,有人眼神发亮,有人面露鄙夷。
“有啊当然有,事儿嘛,就求爷爷赏赏脸……这位,那位,你们都来看看呀,小店刚开,今天姑娘们大白天就出来了,想和西廊的爷爷们,白天一回生,夜里二回熟~”
原来是个鸨母,只见她挥着手绢,迎着烈日招客,生计不易啊,叶峥心中一叹。路过的男子见鸨母招摇,驻足的人渐多,叶峥浅醉一夜,现在头顶朝阳,实在有些兴致阑珊。
“小爷,其实咱们刚从东山搬来,那边水涨船高待不下去啦,姑娘们见着你这么俊俏的客人,可以算你这个数,还有……呵呵,开门红嘛,小爷你看如何?”
“嗯?”叶峥侧目,鸨母见他似有意了,连忙对楼上挤眉弄眼,顿时一排花红柳绿挤上美人靠,嫣嫣婷婷地招起手来。
也不知是鸨母口才好,还是他在那一瞬间和哪个姑娘看对了眼,又或许是醉过,闷过,烦躁过,自从他离开粤北就再也……没有过。于是,他便成了鸨母今天第一个到手的开门客。
罗裙香露玉钗风,锦屏青葱绣芙蓉。巫山高,巫山低,昏昏沉沉,明明白白,莺莺燕燕,浑浑噩噩。
“呃……”
光天化日。走在回府的路上,男人有些晕。出门赶集,却丢了大半个时辰,回来时已近正午。今日阳光格外猛烈,连他也觉得自己一塌糊涂。
闻到了蒲桃花香,刺史府已到。叶峥带着一丝心虚,推门而入,便是没有注意到门边正站着一人。待到他把大门栅上,又听见叩门声,这才把菜篮子放下,拨了拨浏海,重整一副老练家丁的样子开门迎客。
一句“哪位”还未说出口,眼前的来者是他似曾见过的模样。光洁清秀的脸蛋温润如玉,他对叶峥眨了眨眼,遂露出一笑。
“你是……?”叶峥记起来了,这就是之前来府里和陶雪义交头接耳的那个少年。
他不是卫戎军的人么?为何会在这种时候来此?
少年今日未穿礼服,一身素色长袍,为骑乘而设的下摆分成四片,长及膝下,大方利落。叶峥依约记得,陶雪义曾经也穿过这般装束。只听少年压低了声音,语气略带急迫:“你是叶欣荣吧,随我来。”
“什么?”叶峥怔然,他本以为此人是来找景柯,这句台词应该是他说才对,然而少年却再次催促:“是师父交待的。事不宜迟,你跟我来便是。”
师父?叶峥懵圈,他又看了一眼菜篮子里的豆腐花,叹了一声,便跟出了门。
少年走得平稳,却脚步如飞,叶峥迈着大步跟了几段,少年转身拐入暗巷,两人开始在羊肠小径里赶起路来。
“小兄弟,我们是往何处去?”小径里杂物错落,少年轻盈地穿梭前行,叶峥比少年体格高大许多,走得十分吃力。
少年听得身后杂物倒塌之声,回头见男人举步维艰,便伸手拉了他一把,道:“对不住,但这条路隐蔽,不容易被发现。”
“发现?”叶峥迷惑,他感到事有蹊跷,似乎并非陶雪义回来想请他出来喝茶那么简单。他按捺着烦躁不安,硬着头皮被少年拉着,总算走出这段狭窄难行的路。
“你为何带我到这种地方?”叶峥环视四周,他竟是被带着走到一处偏僻街角。
“不是,我们还要继续走。”
“哈?”叶峥皱眉:“走,走去哪里?”
“……不好,已经来了。”
“什么来了?”叶峥狭目,循着少年抬起的视线望去,两人头顶上的老榕树落下片片绿叶,茂密的树荫,周围的瓦顶——有人?
四个,六个……个个在背光下亮出刀剑,来者不善!“怎么回事?!”正当叶峥注视上头,下方又朝他们冲过三人,少年喊道:“交给我!”
“这……?!”叶峥正想在腰间抽家伙,然而当时跟得匆忙,哪里有时间带刀出门?眼见近十个来路不明的打手直杀而来,少年以单薄之身挡在叶峥面前,银光一闪,软剑出鞘,霎时间夹带第一声惨叫,首当其冲的打手吃痛倒出几米,其余人刀锋一横,锐气毕露,群起攻之,少年架势利落,铿锵声起,与众人迎战开来。
虽然此刻是和眼前的少年开打,但叶峥知道,这些打手都是冲着他来的!叶峥急于手无寸铁,只好退开几步,“小兄弟,当心!”眼前的少年以寡敌众,刀来剑去,惊险之极,但他看似纤弱,实则游刃有余,短短几个来回,来者又被击退三两个。
叶峥脑中一片混乱,这个和陶雪义相识的少年为何要带他跑路,这些人……又为何都冲着他来?!“喝!”突然一道寒光从叶峥侧身刺来,不知从何处又冒出一人,他急忙旋身躲避,“公子!”那少年向后一跃,闪到叶峥面前,剑光撕出一道带血的弧度,叶峥倒退数步,只听得前方不断传来闷哼与钝响,剑戈声渐止。
当他再次抬头,混战已了,打手倒的倒,逃的逃,剩下一地狼藉,数人横陈,血迹斑驳。那少年单膝垂地,仍保持着最后一击的架势,腰盘低而稳,静如松,软剑横举于眼前,交叉的一手在轻然拭去剑上的血。
叶峥顶着一头冷汗,待少年动作优美地收剑入鞘,问道:“你该告诉我了,这些人是怎么回事……陶雪义呢?”
少年抬腰站起,叶峥见他一身淡色衣装竟不染血尘,而且武功十分了得,路数更与陶雪义颇为相似。
“师父在都统大人的身边,而这些人,应该是来杀你的。”少年回头,脸上竟是沾了大片鲜血,与干净的背影截然不同。那温润的脸上犹挂浅笑,树影阴风之下,更显瘆人。
“杀、杀我?”叶峥看着染血的少年,不由得倒退一步,“谁要杀我?”
“都统大人。”少年叠起软帕,擦拭面上的血污,表情带着一丝可悲与无奈。
叶峥一愣:“为什么?都统与我无怨无仇,况且,他又怎会知晓我这种无名小卒……对了,陶雪义呢?他可知道这件事?”
“师父当然知道,所以他不是让我来救你了么?哎……你还是随我继续走吧。”少年说罢,将血迹浸染的手帕一丢,朝叶峥摆摆头,是要男人随他去的意思。
叶峥看着那张手帕落在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打手身上,咬牙道:“走……我们要走去哪里?”
“先走就是了,能走多远是多远,此地已不宜久留,总是要走的。”少年手握剑柄,走在叶峥身前,在隐蔽的路口侧身顾盼。
“你告诉我,陶雪义到底怎么了?”
“哎……”少年见男人像木桩一样矗在原地,怒目攒拳,看来是不问到底不会罢休了,便是一叹,“师父被都统大人责罚了,是那个舒予怜……哎,总之有人添油加醋,师父又在都统大人面前有失言辞,于是都统大人就要……把你除了。”
听说是要根绝让师父心浮意乱的始作俑者。张月忠像少女似的托着腮,讲解得十分无奈。
“把我……”除了?叶峥脑内轰鸣,喊道:“究竟怎么回事?与我的小命何干啊?”
而且都统要责罚陶雪义,究竟又是怎么个责罚法?叶峥想象不出所以然,只能满腔焦虑。他虽然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都统,但无论是陶雪义还是他,叶峥都不认为就该这样落个不明不白的处分!
“师父也说与你无关,但就是因为……他这么说了,才证明你绝对脱不了干系。”若真的无足轻重,他的师父只会说四个字:那又如何。少年又叹了一声,领着叶峥走入另一条静僻小道,“现在师父的情况不得而知,不过都统大人一直在为难他,咱家也十分担心,哎……但他交待不能让你被牵连,咱家自然要保你周全。”他说着,却发现男人又再止步不前,不可置信的表情之中,愠怒升腾。
“叶公子,你还是随咱家走吧。”
“我不能走。”走又能走去何处?出了西廊,再出南海,然后呢?叶峥毅然回头,在张月忠的劝声中大步往回走,“南海总营我知道在哪,我要去见你们的都统大人。你们是他的部下,自然怕他,才会步步为营。我倒是不信他真会如此蛮不讲理!”
“叶公子!”看着男人一往无前的态势,为难之极却又不得不跟上去,“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就行行好吧,万一你真被挫骨扬灰了,那就要轮到咱家被师父剁成泥了啊……”
张月忠一边跟一边轻声哀嚎:“哎……叶公子!”
张月忠对天长叹,师父啊,你这辈子除了皇子之外,就从未与男人玩到一起过。这回南下,不但任务出师未捷,还多出这么一个男性朋友,果然如都统大人所言,此人恐怕真的是个祸害啊!
总之,张月忠这回不管是藏起了叶欣荣,还是反而将他领回总营,他两头都免不了被师公和师父罚皮鞭棍子,跪算盘举炭盆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