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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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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症?”
“就是不能识人,心智仿佛孩童一般。”爱如垂眸,躺在船板上的人映入眼中,泫色又起。
“姑姑的疯症,并非天生如此。”
紫云山地势高远,古越苍梧人的村落仅此一处,村长精于百草术,年少时曾为江湖游医,与睚眦堂主互为故交,睚眦堂败退,则紫云山野恢恢,隐没于此韬光养晦。村长有长女小名曼如,睚眦堂隐于紫云之时年十九岁,有一情郎在山下行医,即将下山许嫁前夕,一夜失心,终日闭户不出,疯癫之极,无人敢近。
“……我的父亲也是游医,他回寨之后得知姑姑病甚,当再见到她时,她已产下一子。”
是他。叶峥看着昏睡中的人,每当这双冷彻的双眼阖上,他总会变得不像他。
母亲自他出生便是疯妇,他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爷爷和村民们的解释皆含糊不清,似乎没有人知道姑姑失心的原因,我爹下山寻找姑姑的情郎,欲查明究竟,却人去楼空。”
“难道他们是被拆散?”又或者是……叶峥剑眉一拧,道:“是她的情郎负心,狠心抛下了有孕的未婚妻,导致她积怨成疾?”
爱如抬眸,看进叶峥耿直的眼。男人被这哀怨可怜的眼神看得心慌,只好别过视线,“我的猜测可能是唐突了些,但你们也该想到这层才是。”
“关于姑姑的疯症,我爹有留下病册记载,只可惜我自小为孤,古越文未能精读。不过你猜得也在理,若姑姑真是这样,倒也……”
“什么?”
爱如摇摇头,“……没、没什么。”
此后,游医找遍琼地,却一直没有长姐昔日情郎的影踪。村长不愿女儿之事被外村人得知,便让儿子专注为治疗她的疯症。村长和村人们对母子俩分外关照,睚眦堂的堂主与一众精英,更是尽心教导她的孩子,如师如父。母子居于游医家中偏房,游医之女出生之后,表兄妹一同长大,情如同胞。
直到那一场针对睚眦堂的围剿。
“……表哥懂事得早,听说他刚会走路,便懂得如何哄姑姑笑。他从小习各种武术,喜欢爬树,翻筋斗,山林河瀑,没有他走不过的地方,我永远追不上他。”
爱如话音清淡,叶峥却听得沉闷至极。
“怎么可能会有婴孩哄母亲的,你们村民也不是东西,能把这种事拿来道乐。”他忿道。
爱如被说得有些哑然,她咬唇,点了点头。
“你说得是。”抬眸,她又看向男人充斥不满的双眼。
那双眼真爱往船板上瞧。
“你真在乎他。”
突兀的一句话像一块榔锤。
“……啊?”哐的一声,叶峥仿佛听到脑门被榔锤敲中,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不然就是理解错了,但脸上却是涩意难禁,他将脸甩向一边,按捺住满腔难堪,解释道:“我、我不是……这……”
“我和他毕竟同僚一场,稍微关心一下……对、对了!你说陶雪义的娘亲还在生,那她如今在何处?”
“……”爱如瞥了他一眼,“表哥不愿去,那我也不必说。”她的眼神渐渐从幽怨变回冷傲,她抬高下巴,骄声道:“我要他以后亲口来问我。”
叶峥愣了愣。
阿静叹气,看向爱如的眼神带上严厉的意味,“爱如,你为何不回你姑姑身边?”
“与你何干?”爱如哼道。
“你率领渚沙岛上三百流寇夜袭,害人害己,加之睚眦堂已是要取你性命,若不是你表哥帮你挡下那一刀,你恐怕……”
“我根本就不怕死!”
陶雪义果然是帮她挡的刀。叶峥见爱如泛红的眼将阿静狠狠瞪着,两个女子僵持不下,他道:“爱如姑娘,我替他在水榭伤你的事道歉,我知道你怨他,但你也不能苦了自己。”
“江湖凶险,局势叵测,以恨焚身,何苦?你就此作罢吧。”阿静回望她的眼神无比澄澈,更修长的十指将她抓得更紧。
爱如低着头,她的心早就乱了,此时再听劝说,更觉委屈。
不去恨,怎成活?故乡的尸山血海,惨死的爹娘,从炼狱中爬出来的她,带着疯疯癫癫的姑姑,跟着幸存的妇孺们走了一天一夜,下山遇到的却是天罗地网的皇军,她们用壮语把饶命说破了喉咙,换来的只有粗暴无情的关押。
直到珠玑魂梦楼的人闯入,救走在校尉床上命悬一线的她。
“呜……”泪如雨下,是她漂泊一生的恨。
“爱如姑娘……”叶峥再看不得她这样哭了,他知道这个女子,除了恨,一无所有。
她看向昏迷不醒的表哥,一脸苍白,残躯败体,和她一样。
阿静抬手,一遍一遍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珠。
小舟渐缓,树影入篷,她轻道:“我们到岸了。”
船靠岸,雨放晴,一行人搭上魂梦楼所备的马车,侠女策马,伤者沉睡,阿静和爱如一路无言,未过多久,爱如便也沉沉睡去了。
漫长的一日最终在车轮声中渡过。云霞沉西,暮邀明月,夜舞流萤,叶峥从白日望到黑夜,心中千思万绪,无法入眠。
待到月高悬,马车抵达雷州城,阿静将两人送到客栈,塞给他几瓶丹药,创粉,便带着爱如继续乘马车离去。叶峥背着陶雪义下榻了客栈,陶雪义依旧没有醒来,看着他不省人事的模样,一颗心始终放不下。
只能明日去请大夫了。他让小二打来一盆热水,帮陶雪义擦了脸和手脚,便让他和衣入被。他又下去借厨房做了一碗面,吃完尚觉不够,便又多做了两碗,守夜的小二看他大快朵颐,躲在帐台后面瑟瑟发抖,叶峥一番努力解释之后,又摸出几块银子,这才把误会他是流寇的少年哄住。
雷城临海,潮风吹拂,夜空澄澈无云。他在天井下对着夜空呆望了良久,睡意这才袭上眼梢。
叶峥回房脱下堪称褴褛的衣衫,准备入睡,发现陶雪义微微侧过了脸。细微的动静让叶峥安心不少,他过去拨了拨对方散乱的黑发,丝丝缕缕,缠绵指间。
他想起了陶雪义的梦魇。
他可是梦到了故乡?是不是……也梦到了母亲?
放开冰凉的发丝,叶峥默然一叹,转身入榻。
月转星移,叶峥睡得天昏地暗,小二把门敲了五遍,总算将他从周公的怀抱里提了出来。
“客官……您的热水。”小二颤巍巍地一手端上来黄铜水盆,另一手递上剃刀头油漱口盐,抬头一看,见男人一脸凶狠,大惊,想必是客官犯了起床气,连忙道:“是、是是是客官昨晚嘱咐我辰时叫醒您的啊……”
“嗯。”叶峥板着脸,平静地将物什通通接过。
小二将门轻轻带上,飞速遁走。
男人对着模糊的铜镜将胡子刮净,又船上那身破布衣。昨晚急着收买小二花掉了两粒银子,口袋里的盘缠所剩无几,实在失策。他看一眼仍在沉睡的人,窗外透来的阳光照在那双有些凹陷的眼窝,苍白的侧颜比昨日还要瘦了不少。
叶峥顿时清醒,一个转身便迅速出了房门。
“小二!这里最近的医馆在何处?”
小二一惊,一时竟认不出这人就是刚才的糙汉,回道:“右转过桥,市集里就有两处……”
“谢了!”男人未等小二说完,便扬风而去。
失神的凤目,痴痴地望着他。纤细得过分瘦弱的十指如蛛,攀上他细细的脖子,抓过小脸上的肉,留下道道不知轻重的指痕。他双手小心翼翼地裹着什么,任由她将他的脸蛋又捏又掐,挠乱他扎起小小发髻的脑袋。
这个不能吃……
娘……蝴蝶,不能吃……
好疼,被抓得火辣辣的脸蛋,被扼得喘不过气的喉咙,好疼。
不过,再忍一忍就好了。
渐渐的,她的十指停下抓挠,开始瑟瑟发抖,抚摸起那张被她蹂躏得通红的小脸,动作无比温柔,仿佛充满愧疚。她抱紧他,冷冰冰的脸贴着他被抓红的脸颊,轻轻地蹭啊蹭,便不难受了。
娘,我不疼。
练武被划伤了手,他没有喊疼;村里跑进了豺子,他把它赶走时被咬了一口,也都忍住了。他总被村民和亚父们夸是个坚韧的人,日后一定能成大器,为真正的天子一脉效力,建功封侯。他自然也从未输过,无论是和孩子比武,赛跑,摔跤,狩猎……他总觉得没有自己不能克服的事,就像那棵最高最老弟紫竹,他也能扶摇登顶,一览群峰。
只要他都能做到,娘的病也一定能好起来。
所以他不怕苦,也不怕疼。
不怕……
“啊……!”
呼哧……呼哧……涌出的鲜血染满了床板,他晕过去,又被泼醒,总有人在折磨他,切他的皮,剐掉他的肉。
眼前一片漆黑,没有风,没有光,腥臭腐朽的气味,仿佛又回到了故乡那一夜。最后的记忆,是囚车碾过的官道,陶府的匾额,白面红靥的老人……还有,还有……
是他。投降的那个人是他。
明明,说过不会怕的。不怕苦,不怕死,不怕疼。而现在,疼得一直哭的又是谁?
好疼,好疼啊……原谅我,带我走……
“呜……”带我走,我应该死在那里,是我的错。
仿佛一场再也醒不过来的噩梦。越是哭泣,身体越是痛得入骨,他停不了,他想哭,声嘶力竭地哭。
雪义……
“啊……”是谁?
一只大手在黑暗中伸来,轻轻地捧着他的脸,那手有些粗糙,却特别温暖。他不禁朝那只手靠过去,将它枕在耳边,轻轻地回蹭,将婆娑的泪往温暖的手心里送。如果可以,他好希望他不要走。
“我……认识你么?”你是谁?
一片漆黑,看不见这双手的主人。明明这里不会有别人的,他依偎着那道温暖,听见有人在对他低声说。
他竟是认得这声音。
阳光从打开的窗台洒入,爬上抖动的眼睑,他醒了。
“嗯……”被子稳稳地盖在身上,有些沉重。陶雪义双眼迷离,循着阳光看到了一间朴素的客房。
夏日的阳光照得房中过分暖和,他被闷出一身汗,好不容易动起乏力的手,将被褥掀开,身上的脏衣泛着潮味,他皱起眉,咬着牙关坐起身来。床边圆桌上摆着一个铜盆,被阳光照得晃眼,隔着圆桌的一张床上空空,被褥凌乱,睡在那儿的人已经不在了。
“欣荣?”哑声喊出那人的名字,陶雪义顾盼了一会,房中却只有他一人。
他呆坐着,阳光晒在身上发烫,恍惚之中他记起刚才的一场梦,那样的梦他从小作过无数次,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在痛苦中惊醒的次数竟是变少了。
他到底还梦到了什么?以前……似乎从未有过。
晒得久便又出了汗,陶雪义扶墙站起,在桌上拿起一块干面巾浸入盆中,拧了拧,往脖颈上擦拭起来。身上的脏衣至少穿了十日,染血的一块已微微发硬,紧紧贴在伤处,若再不脱下便会粘连皮肉。陶雪义忍着将布料撕离伤口的痛楚,用沾湿的手巾一点点擦去伤口的污血。
正处理到一半,手指传来阵阵刺痛,才发现指尖没有一根是完好的,他忍着疼,将上身草草擦了一遍,再将直裰披回肩上,解开腰上的革带,走到屏风后,开始脱下外袴。
“嗯……”袴下的白绫绑的太紧了些,如今的他连解开都力不从心,但越是艰难他越着急,有些事就是急起来便忍不住。
楼下。
叶峥领着一个胡须雪白的郎中回到客栈,他让郎中先稍等,对小二道:“蒸笼里有什么?”
“回客官,有鸡米饭,蒸濑粉,大粽,还有雷州白……”
“都要一份,帮我端上去。”
“是是是。”小二连连点头,手里茶巾往肩上一甩,麻利地挑拣起来。
叶峥见小二端盘里四个蒸笼热气腾腾,嘴角一勾,朝身后的朗中道:“抱歉,人以食为天,伤者这几日粒米未进,若有忌口,麻烦大夫届时顺道指出便是。”
郎中点点头,小二端盘在后,两人随叶峥上楼。客栈虽内饰精致,却颇为古朴,木阶踩上去吱呀作响,叶峥这一趟来回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心想陶雪义应该还未起身。
走到末尾的客房,叶峥将门推开,一边朝身后道:“或许人还在睡。”
“别进来!”
“嗯?”叶峥一怔,开门的瞬间只听一声喝诉,屏风那头更传来跌跌撞撞的动静,身后的两人不明所以,小二好奇地举头朝里面张望。
“把门关上……”
“雪义?”叶峥狭目朝屏风看去,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在里头。
虽是不解,却也识相,叶峥赶紧把门一关,把郎中和小二拍到了门外,自己倒是进来了,不禁有些尴尬,他挠挠头,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该出去?
不对,他为何要出去?
“雪义,你怎么了?”见屏风后面的人似乎站不直,莫不是摔着了?
不管武功高强的陶雪义是否会摔倒,总之现在的他就是个有逞强习惯的伤者。叶峥夺步上前,绕过屏风,果然见陶雪义正躬着身子,一手扶在浴桶上。
叶峥上前将他扶起,“没事吧?”
“唔……!”陶雪义被他一拽,身子猛然一抖,伸手便朝叶峥用力一推,怎料男人反应更快,把那只推来的手当空抓了过来。
“你别乱动。”
“啊……”本来紧紧扯住外袴的手被对方抓着,陶雪义更慌了,他直往下蹲,叶峥却一直将他往上提……
“不要……”
“你……”叶峥见他声音颤抖,更是焦急,怕他又干什么逞强的事,只是不知为何他要往下躲,叶峥困惑地打量着把头死死低着的人,见他身上的直裰松开了里带,披在身上半开半合,外袴有些松垮,似乎刚解开不久,地上还有一条……
“你这是要给自己包扎?”叶峥看到那条隐隐约约藏在身下的白绫,正要蹲下帮他捡起——
啪!陶雪义用力甩开叶峥的束缚,连忙将地上的白绫抓起,收到直裰里,再紧紧拢上,喊道:“出去!”
“行行,我出去……”叶峥算是怕了,连忙退出屏风,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尴尬又起。他走过去将门打开一个缝隙,把小二的端盘接过,放到圆桌上。
屏风里的陶雪义还在捣鼓着,叶峥心中满是担忧,对他道:“我带大夫来了,你别把伤口弄恶化了,我怕身上的盘缠不够医。”
屏风里的人背对着他,沉默不语。
“好了么?”
陶雪义咬着牙,将白绫揉到一起,往浴桶边塞好,再将直裰重新穿戴整齐。怦怦、怦怦……心跳快得喘不过气来,气恼至极。
见陶雪义的身影伫在屏风里一动不动,有如入定。叶峥拧眉,道:“你还好么?快出来吧。”
叶峥请了半天,陶雪义总算姗姗走出屏风,他身体微曲,似乎站不太直,坐回床上之后仍是一言不发。叶峥心想:这应该是可以了吧?便开门将郎中请进房里。
叶峥拿起一块雷州白,边吃边看。陶雪义见大夫倒是挺乖,只是那眉头一直拧作一团,宽衣露出伤口时,动作更是别扭,也不知他究竟是有何不满。
“这个伤……已经开始结痂,无法用缝合术了,以后怕是会留下大块疤痕。”老郎中喃喃说着,取出金疮药与行军散。叶峥想起阿静给他留下的药瓶,便给郎中奉上。郎中打开一嗅,迷离老眼睁大了几分,叹道:“这可是九转八珍散,好东西呀……”
“那便用上吧,能用多少用多少。”叶峥不谙药道,只知阿静应是给出了不俗之物。就算会留下疤痕,也尽量能轻则轻吧。
“至于这个……是西域秘药伽蓝丹,这位公子可直接日服一粒,对养筋补骨是大有效用。”
“哦。”叶峥不假思索,往手中倒出一颗,便递到陶雪义嘴边。
“你……”陶雪义呆然,岂料嘴巴刚启,便被男人两指一塞,“唔……!”葡萄大的药丸被硬生生按进口中,陶雪义眼中含怒,却是再难开口。
叶峥见他脸上青白交错,貌似吃了大亏一般。难道他不想赶快伤愈?到时候他家少爷回来了,以陶雪义的脾性,要是在景柯面前故作无恙,又出长短,到头来自己白忙一场,可就不乐意了。
老郎中为陶雪义敷好伤药,再用白布扎好,身上其余伤口也都处理一番,便是大半个时辰过去。叶峥掏出剩下的四个银子,给出了三个,便送老郎中下楼离开。
再次回到房中,陶雪义还是那副呆坐的姿势。叶峥笑了笑,朗声道:“雪义,大夫说只要不吃发物便可,我这几个蒸笼里的都是清淡小吃,你赶快吃一些。”说着,便把笼盖打开,“吃饱了,你要睡还是要打坐都随你,来,大粽和鸡米饭,你要先吃哪样?”
笼内的小吃飘香诱人,陶雪义低垂的眼睫抖了抖,刚朝食物看了一眼,便映上男人灿笑的脸。
“怎么?”见陶雪义眼睛一眨一眨,像照到了晃眼的阳光,叶峥不解地歪歪头。
陶雪义抿唇,刚才的窘迫感仍旧挥之不去。
“我叫了你别进来,你还……”
“嗯?”叶峥一愣,道:“怎么,你还想着刚才的事?我见你在里头冒冒失失的,怕你不方便……”
“我没有不方便。”陶雪义回得迅速,语气坚决。
“呃?”叶峥茫然,他不过是觉得陶雪义有伤在身,若是自行宽衣,一定有所不便罢了,而且从事实看来也并无出入。
也罢。叶峥一笑置之,现在美食当前,当然是先吃为宜,世上哪有什么能胜过吃得饱呢?
“对了,你伤刚包扎好,我喂——”
“不要。”陶雪义眼神凝重,郑重道:“我自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