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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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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是水,他在下沉,他朝上方伸出手,水面离他越来越远。
为什么我会在水里?不,不能沉下去。
他无助地游着,水面透下来的光是荧惑的青色。
森罗谛听?
他记起来了,他在树林中被女侠们包围,她们手中拿出木匣,以那青色的墨水画出圆阵,他被青光惑住之时,阿静将他一推。
他便掉进这幽暗的水中。
“救……救命……”他艰难地喊出声,越挣扎越沉溺,他坠入了黑暗。
黑暗里,仍悬挂着一口青光,像遥不可及的井口,又如水中无法触及的圆月。
他却奋力游去,越来越近,他穿过青光,看到了一座花园。园中藤花放肆,桃杏出墙,老树葱茂,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爬在树上,去抓他的燕子风筝。
“皇兄!”
那孩子从树上掉了下来,他再次跳入水中,追着孩子沉入的方向游。
“皇兄,你在哪里?”这里,又是哪里?
黑水无底,黑暗无边,幽幽青月化作昏黄烛火,照出十名披甲带刀的守卫,在墙上拖出一排黑影,犹如牢栏。
他们围绕的是一个孱弱的青年。
“为何不杀我?”他道。
老者穿过林立的守卫,为他沏上一杯茶。
“何必害人留命,让我去与母妃团聚,你我快哉,就像杀掉二皇兄与三皇兄那样!是皇后让王提督……让你们这么做的吧!”
茶杯落地崩碎,众人却纹丝不为所动,青年呛咳着,大声的喘息撕心裂肺。
景柯大喊:“皇兄!”
他的声音落入虚空。
“不可!”
他在黑暗的水流中发出无声的呼喊,只见青年手执一块破碎瓷片,直往脖上划去,景柯用尽全力伸出手,烛光黑影瞬间消散,荧惑青光之中,他终于抓住了那个人。
“景柯……?”
“皇兄!”他泫然欲泣。
千言万语,化作一行清泪,手中所握化作烟灰。
“皇兄……”
站在青光之中,他闭眸,这是森罗谛听,眼前幻影,别非虚妄,他已经抓住了他。
“皇兄,告诉我,你在何处?”
青光黯去,波浪翻覆,乌云盖天。海面,风雨,一艘零丁渔船飘荡前行,正朝一座离岛驶去。
闪电划过一线天,雷鸣沉沉。
乌云蔽日,谷中昏黑,这场雨酝酿了良久,待到叶峥带着一群步履缓慢的女子找到陶雪义,又再背上他将石滩路又走了一遍,千辛万苦回到水潭口,雨才蹒跚而至。
陶雪义似乎并不愿意被叶峥驮,却又无从选择,只好僵着身子持续表达不悦。叶峥觉得仿佛背了块石头,然而这块石头倒是还会盯人。叶峥发现陶雪义一直锁定阿静牵着的蒙面随从不放,他眼看终点就在眼前,之后还要同舟共济,便是帮陶雪义开了口:
“各位姑娘,既然你们前来救助我等,也没必要藏头蔽首了吧。”
女子们停下脚步,阿静身旁的蒙面人虽然动作扭捏,倒也不推托。面罩随着纤纤手指摘落,乌发如绢,凤眼如丝,苍白的面容依旧幽怨动人,正是爱如。
“放我下来。”
声音从男人耳畔传来,像是命令。
“什么?”叶峥还未来得及为爱如的出现惊讶,背上的人突然挣扎起来,他大惊,“别、别闹!”
陶雪义发际之下青黑压面,语气沉重:“放……!”
爱如见状,吃惊的小脸一青一白,不知所措。两个女侠上前欲帮叶峥,陶雪义黑着一张前发披散的脸,不愿生人靠近,便又不再动作,在叶峥背上僵成一块石头。
上了木舟,两位侠女戴上蓑笠,分别立于首尾划桨行舟。打在雨篷上的雨声从点滴到倾盆,小舟已驶出谷口水潭,叶峥望着渐渐远去的谷口一叹,船外乱雨跳珠,雷电喧嚣,他竟是看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他回眸,正想打量一下历劫重生的某人,却见对方正板着一张黑脸,与爱如照面而坐,相对无言,目不对视,气氛冷凝,两人之间酝酿出一股死寂。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叶峥看在眼中,惑在心中。陶雪义与爱如的气氛,他越看竟是越像……在村头遇到的一对正在冷战,却找不到台阶下的姐妹。
“我会送你们回雷州。”同样面带为难的阿静打破了沉寂。
叶峥笑了笑:“姑娘侠义,我替这人一起向你谢过。”
船外风雨交加,叶峥放眼望进雨帘,河边石堤高耸,要离开水路应该还要往下游行进,只是不知还需多久。如今小船内方寸空间,一个肚子饿得打鼓,一个靠点穴硬撑,一个则是面色苍白,连走路都要牵着,这趟回程的路看来亦不容易啊。叶峥心中叹道,他撇撇嘴,见陶雪义正看向阿静,顿时反应过来。
“阿静姑娘,最后山寨那边情况如何?少爷可还安好?”
阿静点头,回道:“殿下随卫戎军已前往半岛海岸,他们与首领事前兵分两路,如今西半岛有战船部署,他们会前往渚沙岛将载有四皇子的渔船截下。”
“呵。”阿静冷笑道:“如今的渚沙岛,可是前提督收了苏禄国十桶黄金,引渡过来的那帮流寇的地盘。”
“这……”阿静的一番话说得冷静,叶峥却是困惑,“你们是如何知道的?”
“那船可是从这条河入的西海?”陶雪义道。
阿静点点头:“是。”
所以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叶峥咋舌。
陶雪义无视一脸懵圈的男人,又问:“我在寨楼见一密室,地上绘有青色圆阵,且堆有一种木匣,你们可知是何物?”
“匣子?”叶峥心头一闪,正要接话,却见阿静掌上已端出他记忆中的物件,他惊道:“这……真的是你们珠玑魂梦楼之物?”
叶峥想起那幻觉戏法,便警惕地把脸别过,目光正好落到爱如身上,见她眉目低垂,余光里雨幕恢恢。
“这种木匣,装的是珠玑魂梦楼使用秘术时的触媒,我们称之为青墨。有一种蜻蛉生息在崖山一处朝海溶洞之中,便是以其炼制而成。睚眦堂中有人通晓我派秘术,真实身份却是未知。”
“秘术……?”陶雪义双眸微狭。
“森罗谛听。”阿静轻抚匣身,青光荧惑游移而过,“是为引梦读魂,臻王殿下便是以此法得知四皇子去向。”
“若真如此,又何必周折。”叶峥挑眉,又道:“还有那个身法奇诡的黑面人,他是何人?睚眦堂的首领?为何不干脆直接找他?”
阿静摇摇头,“我等非神道仙道,超常术法则诸多节制,需媒介,固阵,施术者再提引者一人,拟别者一人,两人熟识为佳,术法方能顺遂。”
叶峥听得云里雾里,他环臂在胸,回道:“我只知此匣发出的青光能使人致幻恍惚,你们的术法可不仅仅是寻人伎俩吧?”
“叶公子,我若直言,你可就信我了?”
“我……”叶峥哑然。
他并非存心怀疑阿静的动机,正不知该如何解释,阿静却是语调平和,开始道来:
“森罗谛听原非术法,炼制青墨之人亦非门派,他们从南越国之前已在崖山避世而居,以溶洞为居室,却无族无名。炼制幻蛉原是作为治病药引,但若大量服之,人会六识畅通,洞悉芥子。但若无法驾驭,则一眠不起。”
“那岂非人外之能?”叶峥撑颌。
“人外之能,非人之境。”阿静拨弄着手上念珠,继续道:“置身无识之间,却可洞察意理,久而久之,他们渐失五根之感,为数仅少的族人逐渐消亡。”
陶雪义问道:“这些人和你们珠玑魂梦楼,又是什么关系?”
“新会之地,崖山之涯,前朝败后数万人投海殉国。溶洞人在海上救下数名前朝贵族,却尽皆伤残,最后在溶洞中度过一生。百年后,他们之中留下一名末裔,他熟识幻蛉浆液的效用,创出森罗谛听法,并离开崖山溶洞,成为太祖皇帝的军师,同灭鞑靼,后设魂梦司,被称为顺天公。”
“崖山海战……军师……”原来那老水贼当时在小鬼面前说的,并非即兴编造?叶峥蹙眉凝神,外头风雨喧嚣,竟让他思绪难集,无意之中竟是脱口而出:“那他……是不是最终死于皇帝之手?”
“是。”简洁的一字,她说得无比平静。
先朝贵族遗后,通晓秘法,力高盖主。
“谛为理,听为识,他难道不知自己的命运?”叶峥仍是不解。
“长用幻蛉浆液之人将化为人外,这才是他的命运。”
眼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面白如蚕,手有节肢,衰而不老,却无法长生。幻蛉之力终将散尽,不再复得,独留五根寂灭之躯,等待枯竭消亡。
阿静垂睫,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不知顺天公真意为何,只知他殁后,有人将他的骨肉扶养成人,以幻蛉公主之名进行反乱,阻挠一届布衣登基为皇。珠玑魂梦楼为首,附有九堂分部,各司暗职。后来拥护顺天公的人逐个辞世,珠玑魂梦楼仅剩睚眦与蒲牢,睚眦为军,蒲牢为商,相互扶持。”
叶峥抬手问道:“慢着,从太祖皇帝至今已历经四朝,你们的楼主如今……”
“幻蛉公主即楼主蛉罗,年九十九岁。”
“这……”竟是一个瑞年老妪!叶峥膛目结舌。
虽说早已避世,但就算如她所言,楼主在统领三帮谋反,叱诧风云时,也已是古稀之年,难道这位老妪真的是人外之躯?
叶峥瞥向陶雪义,对方也是沉思之容,只是比他多出了几分疲惫,他看向船外,水面明亮,乌云渐疏,堤岸可见。爱如数过百八十颗念珠,看向爱如的眼神闪过一缕忧思,接着道:
“当年睚眦堂控制镇南辅国公,掌控兵马,与蒲牢堂兵财双厚,一路霸占两广交界地众县城,然而却在三十年前大败,随后睚眦堂的残党退隐于广西紫云山,而楼主也在之后解散蒲牢堂,开始避世不出。”
陶雪义一怔。
“雪义?”叶峥见他脸色不妥。
“看你的表情,明明还记得。”娇柔的声音从旁飘来,爱如凝视着陶雪义,眼神中的几分狠戾与哀伤变换交融,波光闪抖,“紫云山,是你我的故里啊……”
雨声疏,她的声音细得凄楚,紫云山三字,承载了她最缱绻的记忆。雨打芭蕉,叮咚泉水,竹林,彩蝶,烈酒的芬芳……还有她永远追不上的哥哥,他喜爱登高,功夫了得,是她最原初的憧憬。
叶峥见陶雪义低头不语,只听爱如开始道来:“睚眦堂的残党数十精英,堂主,分陀主,执鞭人……在我们出生之前,就与紫云寨的壮人一同生活。”说到一半,她抬眸,再次映上男人苍白的脸,“表哥称他们为亚父,他们教他汉文,武功;当时的我父母健在,而表哥只和母亲相依为命。”
“亚父……母亲?”叶峥想起陶雪义几次说到睚眦堂已灭,他们过去果然与曾经的睚眦堂有关。
「我五岁习武,当时教我武术的不止一人。」——这些人竟然是睚眦堂的残党?
“够了,这些不必说。”陶雪义话音冰冷。
“为何?”爱如抬起下巴,竟是朝他倾身靠近,“表哥,你既然记得,那也一定还记得姑姑,对吧?”
“那又如何?紫云寨根本就没有活口。”
爱如眼中怒意化作泫泣,“她还活着呀!”
撕心一喊,泪落如珠。
“她还活着!你为何不听我说下去?你说没有活口,那我呢?你呢?!”
我们不是都还活着么?
“你难道不想见她……?”
“……呵,活着又如何?”
“陶雪义,别这样!”叶峥见他仍要冷语伤人,不禁抓住他的手臂,将他与爱如拉远,然而下一刻陶雪义将臂膀一挥,男人始料不及,被重重甩在雨篷上,船身晃动,他也怒了,伸手便将那人的手腕紧紧揪住,与他僵持。
接连的拉扯,陶雪义气喘吁吁,散乱的长发之下,叶峥看到一双泛红的眼。
“雪义?”
那眼闭上,人随之倒去。
“表哥!”
“雪义!”叶峥急忙上前搀扶,才发现陶雪义的身体冷得似冰,在虚弱地发着抖。
“她……”
“什么?”叶峥侧耳。
“她……又不会记得我。”
叶峥抱扶着的人喃喃自语,吐在他臂膀上的最后一声,轻得就像细雨化开的涟漪。
“表哥他……”爱如的脸煞白,声音在颤抖。
“他昏过去了。”叶峥拧眉,他刚才明明不该与陶雪义较劲的。男人的手指抚摸过那冰凉的脸,散落的长发被虚汗浸透,浅如浮丝的气息微微发烫,让他后悔不已。
就怕陶雪义再难醒来。
见到那悲伤的眼神时,叶峥竟是了解了。陶雪义不愿听到母亲的消息,就和他拒绝爱如是一样的。因为现在的自己,不是他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陶雪义,你一直以为亲人都已不复存在,才变成了现在的你?
叶峥将人放倒在船板上,抬头看向爱如,阿静正抓住她紧揪衣摆的手,细碎的呜咽,听着宛如细针扎在心头。
曾经的睚眦堂,紫云寨,陶雪义的母亲,爱如与他的经过……他该不该知道?
正当叶峥心中踌躇,爱如缓缓开口:
“姑姑,她有疯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