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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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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陶雪义一脸不悦,吃起东西倒是大块大块的,既然能吃能睡,叶峥也安心了不少。雷州城的海风从窗棂灌入,舒爽怡人,叶峥坐在床榻上,朝窗外放眼远望,远处一排纸鸢悠然嵌于青空,高耸的雷公塔映入眼帘。
天南宝地雷城,虽同在一省,叶峥此番却是初临。从前他只知雷阳八景远近闻名,风光古朴,碧海恬波,如今得见,风景确实独好,让人心旷神怡。楼下传来蒸笼飘香,正是小二在叫卖客栈做的雷州白。这种米糕椰香入糯,香甜爽滑,叶峥想起方才一试的口感,便又想叫上一笼。
可惜盘缠只剩下一个银钱,不得不省。叶峥瞥向对床,陶雪义已将三个蒸笼一扫而光,正开始打坐调息。
叶峥心想,陶雪义既然是吃皇粮的人,钱应该不少才是,不知能不能让他救救急,买件可供更换的成衣。他打量着陶雪义一身脏衣,原本灰白色的直裰如今黑青斑驳,肩骨以下更是豁着刀口,血迹晕染出一片锈色。尽管衣中人面如冠玉,此刻看来仍是不堪入目,让人忍不住摇头。
“报——!”
“嗯?什么?”叶峥忽闻一声吆喝从楼外传来,他探头望去。
道上两个皂班打扮的年轻差人小跑而过,一个提锣,一个扯嗓,一敲一喊,只听:“雷州水师登渚沙岛,彻剿占岛流寇,即日凯归——!”
“卫戎军督公协广信刺史,奇策制胜——!”
吆喝声穿梭而过,人们走出大街小巷,议论纷纷。
“呵!”叶峥扬眉,回头对陶雪义笑道:“看来少爷平安无事,就快要回来了。”
岂料陶雪义眉头紧蹙,脸上毫无悦色。叶峥不得解,只听他轻哼一声,哂道:“卫戎督公?什么玩意儿。”
御书房随堂小黄门舒予怜,倒是人如其性,攀龙附凤的把戏从北京玩到天南,不知收敛。陶雪义重新闭目养神,将方才听到的荒唐称谓嗤之以鼻。
“怎么,他是你冤家?”叶峥一手托头,打量着神态冷漠却又透着一丝不屑的陶雪义。
对方不予理会。
街道上传来的捷报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有人雀跃有人惊叹。见如此热闹,叶峥坐不住了,陶雪义又冷又闷,便干脆让他自行凉快。
楼下,桌桌食客之间热议沸腾。
“那些苏禄国的流寇被偷偷引渡过来后,在海滨渔村无恶不作,没料到竟占岛为主……”
“幸亏京师派人过来整顿水师,要不然,衙门里头还是那个造反敛财的提督的心腹呢。”
“怪不得这数月一直剿匪不力,看来卫戎军是我们湛江的救星啊。不过那卫戎督公,到底用的是什么奇策?”
“呵,我看未必是他的功劳。太监多目不识丁,依我看,应是广信刺史运筹帷幄,奇策出得好。之前听闻他来雷州,就是要调查一处江湖秘寨,必定与渚沙岛剿匪一举有关!”
席上众人连连附和。
“……”叶峥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心情微妙。
果然没有在岛上营救皇子的传闻。
他知道陶雪义是奉卫戎都统之命才去追踪四皇子,他要但如今景柯也投身此事,兄弟失散多年,若成功救出,景柯应当公诸天下,这样更好保四皇子安全才是。
正在叶峥思忖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叶公子。”
叶峥连忙回头,惊道:“阿静姑娘!”
男人的反应过于响亮,阿静不禁作出噤声的姿势,然而周遭的食客已纷纷朝他们看了过来。
“随我来。”
“好……”
叶峥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鼻下,跟着阿静走过屏风,来到一处雅座,已有一人入座其中。
“爱如姑娘?”
女子闻声,抬眸看了叶峥一眼,接续专心于手里的茶道技艺。叶峥这才发现此处的圆桌是酸枝木所雕的茶台,玉露撞沸水,浓香四溢,美人纤指分壶,不禁让人心生旖旎。
“没想到你们会来。”叶峥接过阿静的奉茶,双指叩谢。
“来了已有三道茶的时间了,只是有人不愿上楼。”
叩!茶杯在桌上砸出一声脆响,爱如一脸不悦:“胡说,我是在等我的鱼肚羹。小二!这边怎么还未上膳!”
阿静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头小二闻声跑来,连连道歉。她捧出一件包裹,对叶峥道:“这是两件成衣,给两位公子替换。”
叶峥接过,看到里头朴素而崭新的衣料,喜道:“这……有劳姑娘费心,姑娘菩萨心肠,实在感激。”
阿静莞尔一笑,看向对面的人,“菩萨心肠。”把这四个字故意重复了一遍。
爱如把脸扭向一边,充耳不闻。
阿静也不再故意向爱如打趣,她面复正色,对叶峥道:“出海的水师部队将在明日回到雷城。”
“那……他们可是有找到——”
“嗯。”
找到了。叶峥精神一振,“真的?四皇子无恙么?”他不禁回想起在青雀庄遇见的那个孱弱青年,心中仍有一丝愧疚。
“按我指派于殿下身边的女众所报,四皇子确实被几个睚眦堂高手藏在驶往渚沙岛的渔船上。救出时,人身上虽无伤无痛,但却昏迷不醒,而且……”
荧惑之痕,魂术之迹。
“他的身上有青墨的痕迹。睚眦堂有人通晓魂梦楼秘术,似乎之前正在对四皇子施法。”
“为何要对他使用森罗谛听?”叶峥茫然。
阿静抬眸,清丽的眼中闪过鲜有的迷茫,“那或许……不是森罗谛听。”
森罗谛听法,有法则有道,法循道而施,方能自持。顺天公创森罗谛听,是为了后人能用之有道,也为了唯一的真传血脉,能免去化为人外之苦。只可惜蛉罗还是步上了顺天公的后尘,因此她此生并未将顺天公的真传授予任何人,帮众所习的森罗谛听,实则是幻蛉军师留下的一门自救之技。
阿静她再清楚不过。
她映上男人诧异的双眼,道:“森罗谛听施法时并不会在引者身上沾染青墨,恐怕并不简单,而且她们在四皇子身边发现了几张图纸,所描绘的……是一种医术。”阿静沉思少顷,继续道:“图纸描绘着一种医术的作法,是从仍未断气的活人身上切去其脸皮,再植于他人面上。”
“并且……图纸上所描绘的人皮外表,正好与四皇子十分相似。”
叶峥听得头皮发麻,“难道是有人想杀了四皇子,拿他做人皮面具?”那又何须动用秘法,且留活口至今?
“某人在四皇子身上使用魂梦楼秘法,是想引对方灵识进入己身,再杀之,取面,易形,偷龙转凤。”
真正的摄魄夺魂,人外之途。
“曼衍千幻。”爱如哼笑一声,“应该就叫这个,没错吧?楼主虽秉持此生不纳真传,即便是楼主后补——珠玑魂梦楼的圣女也不过只习得分毫,却没想到,竟然早已有人在不知不觉中通晓了你派精髓。”
阿静平静的神色变得凝重,她勾视爱如,反问道:“你在睚眦堂重现之后加入至今,一直不知你们的首领会使此术,也不知他就是退隐到紫云山的旧堂残党中的一人?”
“不知。”爱如回得简洁,双眼漫不经心地望向楼外,忆起在裂谷之上,黑衣人沧桑诡异的声音道出的话,“那人说出了我的表哥云云,但我却想不起,他究竟是谁。”睚眦堂残党足有近百人,孩提所见的那些面貌,她早已记不清了。
叶峥脸色不悦。表哥……那人莫非也认识陶雪义?睚眦堂首领,暗中通晓秘术,打算杀人代之的家伙,竟同时识得陶雪义与爱如……叶峥越想越觉诡谲,愤怒更是油然而生。
况且那是多少年前?十几年?他们当时岂非不足十岁的孩童?……荒唐!叶峥怒极,心中暗骂。
阿静道:“那人并不在渔船上,也不在渚沙岛。如果他当真通晓曼衍千幻法,那他应该已经失败了。”
“你如何得知那种邪术已经失败?”叶峥环起双臂。
“此法需施行七七四十九日,方能夺取魂识,距离四皇子落入睚眦堂手中正好四十日,离术成尚差少许。”正因爱如再遇表兄,在沁缈楼水榭说出睚眦堂据地,才最终使某人的密谋被阻断。阿静又看向爱如,只见她仍放眼楼外,漫不经心地神色,却似在沉思。
阿静为叶峥满上第二道茶,道:“但四皇子目前仍未苏醒,我等会暗中继续与臻王殿下交接,保护四皇子的同时,追查睚眦堂首领。”
叶峥浅叹:“皇子遭遇坎坷,此番得救着实不易……魂梦楼费心了。”
“呵呵。”爱如笑了笑,转过一双意有所指的媚眼,骄声道:“避世不出的魂梦楼煞费心机,当真是从良的野猫反过来把鸟窝护了?阿静,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叶峥迷惑地看向阿静。
“楼主蛉罗虽无真传,却不是没有后。当今那个狗皇帝的孩儿里,正好有人是她的孙。”
“什么?!”叶峥惊呼,却见阿静直身端坐,淡漠的神情并无否定之意。
“爱如姑娘,按照你的意思……楼主有后人,而且是皇帝的嫔妃?”叶峥本以为珠玑魂梦楼与睚眦堂已足够蹊跷,没料到她们的行动竟是别有意义。
难怪避世不出的珠玑魂梦楼,会在这种时候出山。当时阿静虽在无人村外,但如今他仔细一想,景柯他们能在村中隐匿一夜,很大可能已得她们相助。
“蛉罗那老不死的倒好,她嘴上说要终结尘缘业障,到头来,不但邪术后继有人,就连亲外孙,还生在了拼命想掏下来的鸟窝里,成了一家亲。只可惜,福祸相杀,传人噬后人,她才不得不派你入世,表面上是了结江湖旧事,实际上,不过是老妇护子的私心罢了。”爱如扬首,对阿静咬字道:“珠玑魂梦楼圣女静能,我说得可对?”
阿静听她语气逼人,昂首回道:“是对是错,又如何?你对楼主心怀鄙夷,随意。明日我就会派人送你回广西,宫廷与江湖之事,你不必再过问。”
爱如一哼:“心如菩提的圣女这是要押我?你怕我对皇子……不,该说是幻蛉公主的外孙动手不成?”
爱如的眼中再次浮现出惯有的狠戾,阿静冷静如霜,两人白热对视,杯中清茶荡起道道波纹。叶峥见之,心道:不好!她们要——
“客官!久等了!”
是店小二。
化解僵局的,竟是这道殷勤的招呼声。
“来来来!这是客官点的鱼肚羹,小店招牌菜,雷州一大特色,各位趁热,慢用慢用!”小二麻利地摆出三个雅致小碗,外加一碟葱花胡椒末,卖笑退出屏风,留下一桌热腾鲜香。
“……”
叶峥舀起一勺羹汤,道:“这碗鱼肚羹份量还挺大,正好三个人吃。”他自知笑得有些尴尬,但这鱼肚羹来得也正是时候,他分出两碗,摆到两位僵持不下的姑娘面前。
诡谲的信息愈来愈多,叶峥早已昏头转向,他装作沉迷眼前美食,收起了混乱忐忑的思量。两位女子也低头捧碗,不再言语。
叶峥从未料想到,那一夜他换乘的那艘船,竟是将他载到了前所未知的世界……
“阿静,我已答应你去广西归隐一段时间,不会食言。”爱如轻拈匙羹,在碗边细细敲磨,“你们都说我不该牵连无辜的皇族,但对我而言,他们俘我表哥——在这点上,无论表哥作何感想,更无论我对表哥是否怀怨,我依旧觉得他们死有余辜。”
“爱如姑娘……”叶峥心头一颤,爱如性烈他早已熟知,然而这一句话,却让他顿生感叹。反观自己,所持的立场却不如她来得坚定。
“我答应阿静回广西,也是因为我想到了一点,而并非我听从你们的规劝。”爱如看向楼外,再敛目回眸,仿佛拾起了方才望远时的思忖,“关于姑姑的疯症成因,我有一些料想,回壮民之地可便于译出父亲的手记,之后再作证实。”
她一直以来不敢设想那个“原因”,只因她也曾遭受过那种足以毁灭心智的折磨。
咬了咬牙,她将羹汤一饮而尽,鼓起半边雪白的腮帮,将叶峥紧紧瞪着。
“你。”爱如昂首,姿态有几分豪迈的意思,对叶峥道:“上去吧,把衣服给表哥换上,我们也该走了。”
“呃……”叶峥一愣,“我帮他?”
“不是你帮,谁来帮?”爱如神色平静,眼里却似乎意有所指。
“他性子犟,就算我愿意帮,他也不会肯。”他被盯得难堪,埋头边吃鱼羹边道:“他折腾衣服都扭扭捏捏的,我去帮他还把我凶了一顿,又不是女人……我若再帮,反倒像是图他色相之人,罢了吧。”
“女……”爱如凤目圆睁,秀眉微蹙,“你真笨。不过,他居然不肯……?你们不是……嗯,不过也是。”因为这家伙是男人,爱如想通了。
叶峥却是听得一头雾水。我们不是,不是什么?
他见阿静已经起身,便也放下碗筷,跟着起身离席。阿静走在前方,爱如不远不近地跟着叶峥身后,两个女子之间似乎隔阂未消,叶峥不由得有些担忧。送她们出了客栈,昨日的马车已停靠在楼外,策马的两位侠女头戴斗笠,斜阳之下,神秘凛然。
道上车马穿行,天近黄昏。阿静入了车厢,爱如却走得缓慢,天上一排大雁掠过夕空,她突然转身,向叶峥跑回,垫起双脚,凑近男人的耳边。
“怎么了?”叶峥弯下腰去,向她侧耳。
“若对他好,要强硬些。”
“……呃?”吹在耳畔的话语像风,男人竟是连意味都抓不住。
爱如皱眉,斜斜瞥了一眼这个只会愣神的高大男人。这人怎么就如此之笨呢?表哥的身子和他不一样,他难道不知道么?爱如想起这一点,心中又生苦闷。表哥受的苦,受的摧残,与她又有什么不同?生死离别,皮肉切肤……她知道得越多,只会不由自主地,让自己恨得越深。爱如压抑着油然而起的怨意,只见眼前的男人还是一脸懵圈的傻样,她勾唇一笑,种种思绪化作对男人的一声:
“哼。”
便是青丝一甩,朝马车扬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