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玑雨录》喜喜_

32、第 32 章

　　可恶！这雨偏偏这种时候愈下愈大！
　　叶峥心中骂了一声，抬头望天，壁石嶙峋，遮住了那一小块天空。光线无比晦暗，栈道的绳索打滑，他止步在半空，任凭冰凉的雨水拍打身体。
　　……又是这种鬼地方。
　　他擦了一把湿透的脸，把贴在脸上的头发捋到脑后，对着雨帘，狠狠地叹出一声。雨，又是雨。岭南多雨，他喜欢雨，更不怕风雷，小时候不爱撑伞，母亲总要训他。有时塘水高涨，水浸过膝，他还非要出去捞那些从私塘里游出来的鱼……
　　道是天运叵测，雨也无情。叶峥举头望天，等到雨停，这天也该黑了。他拨着额头上的发，越过雨帘苦苦张望。山石，栈道，杂乱的树杈……不知会不会突然看到一个挂着的人？
　　“呵。”
　　继续走吧。他猛吸一口气，抓稳了绳索，又爬往下一段栈道，落地之前摸到一段打滑的绳索，幸好反应及时，跳落栈道时，木板快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
　　真是寸步难行。叶峥把身体卡在石缝里，小口喘气。越是往下，周围就越暗，雨似乎在变小，但也已是入暮时分。这些栈道上都插着火把，虽然他早已注意到，但毕竟雨水无情，打湿的火把必定是无法点燃了。
　　“算了，总比没有好，万一呢？” 将火把拔起，又湿又沉，叶峥皱了皱眉，将东西塞到腰后。趁还看得到一点光亮，他沿着栈道走到另一端，就在栈道旁长有一颗大树，参差的枝条长至崖壁。叶峥不知究竟是哪种树木能在此地生得这般高大，但树自是从土而生，只要沿此树干向下爬就可以到达谷底。
　　雨将歇，只剩淅淅沥沥的水滴自上方的岩石滑落，最后的光线在一点一点地消散。
　　一鼓作气吧。叶峥深吸一口气，挺胸屏息，脚上一蹬，从栈道边缘往树上一跳，“唔！”当他踏在树枝上时，树身晃动，刹那间，谷中腾起一阵怪风——是蝙蝠！
　　“啧！”蝙蝠大势飞出，叶峥却顾不得这么多了，他运气于足底，踏在树枝上迈出三个大步，以最快的速度奔向树干。成群被惊起的蝙蝠窜上高空，如漆黑的旋风。叶峥抱树掩面，只觉无数只飞快的小团在他身上乱撞，伴随着刺耳的叫声。
　　一刻过去，纷飞的黑翼终于停下骚动，叶峥才从手臂的缝隙兢兢地向外瞄，眼前万物，仅剩一片漆黑。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底下流水之声变得格外清晰。他坐在树枝上，背靠树干，凝视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竟觉得并不陌生。
　　那家伙跟黑暗倒是有缘。
　　叶峥心中一哂，手搭在嘴边发出一声大喊：“陶雪义——！”
　　“唔！”
　　啪……啪……
　　蝙蝠又被惊得四处飞舞，叶峥再把脸往臂膀里埋去。风徐，蝙蝠发出的蜂鸣渐止，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一声声，是沉重，是窒闷，是晕染不止的忧虞。
　　“陶雪义……”
　　你可还活着？
　　“回答我……”
　　他闭眼，眼睑内外都是一片漆黑，四周愈静，思绪愈乱。他总想，陶雪义这种仗着一身本事穷兵极武的人，总会有一天落个没人收尸的下场。
　　但叶峥从未想过，他还会打输。
　　思绪中浮现出那个逃上屋顶的黑影，他一怔。难道伤了陶雪义的，就是那古怪的黑衣人？但以陶雪义的身手，尽管对方身法了得，也不该……
　　对了，还有爱如姑娘，莫非……叶峥将手盖在紧闭的眼上，回想起她那副伤心欲绝的哭脸。
　　“啧！”
　　陶雪义，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叶峥想出了脉络，质问在心头变作骂声。悬着的心跳得生疼，疼得燎起了怒火。他两眼一睁，喉咙却已失声，提到胸口的呼唤只能化作一道硬噎。无可奈何的沉默，只剩吐息分外清晰，四周不知何时飘满了点点萤火，游弋在黑暗中，犹若星河。

　　那背影细瘦，是那个在竹林里扶摇直上的孩子。
　　他面前的小溪粼光流动，闪烁着，照在那张背对着他的小脸，长长的睫毛扑动了微光。一双合拢的手抬到空中，轻轻分开，纤细的指间，款款飞出一只荧青色的蝶。
　　“喝！”叶峥猛地睁开双眼，他竟是在树上睡了过去。
　　“唔……”脑袋昏昏沉沉，他果然是睡了很久，睁眼时看到的是一片灰蓝，是破晓之色。
　　他感到四肢冰凉，手臂一动，惊起一只停在指尖的蝴蝶。彩翼翩翩，不可置信，熹光朦胧，他逐渐恍惚。
　　不好，这样又要睡过去了！
　　叶峥甩甩头，他伸展手脚，借着微光往下看去，果然见到了谷底——一条窄小的河道蜿蜒在山石之间，石块甚高，从这棵树稍微向下爬就能踏上一块巨石。叶峥绑稳了腰带，将刀和火把扎牢，便顺着树干向下爬。
　　离石块还有几米，他手一松，蹬开树干，从上跳下。他手脚着陆，还未直起身，便扯开嗓子，大喊一声：“陶雪义！！”
　　嘶哑的喊声在崖壁上回荡，一声，两声……激起谷顶阵阵鸟鸣。
　　“咳！咳咳……”喉咙火辣辣地疼，他吞下一口唾液，却是惹来一阵伴随干呕呛咳。眼下的河流颜色深玄，并非浅隰。
　　他从巨石上爬下，离河道越近石头越小，也越乱。近看，河流甚急，应是昨日那场雨的缘故。谷底潮湿，石块之间布满青苔，他一边边附石而行一边张望，更是举步艰难。
　　“雪义！！……咳咳！”
　　没想到喉咙竟如此不争气，他气恼不已，干脆在水边蹲下身，舀起一捧便猛喝起来。
　　“咳！咳咳……唔……”山水无比冰凉，他一口接着一口，连同饥饿一并填下肚里。
　　焦躁使他脸上涨起一股热，被水沾得冰凉的手按在眼庭，想要制止那些不详的设想。
　　他对他，还一点都不了解，他怎么可以死？
　　蝶舞双双，处处翩然。叶峥举头望天，晨光照在一面山壁，飞鸟落影。他呼出一口气，重新站起。
　　“雪——”
　　一个字，忍下了脖子深处火烧般的疼。
　　然而接下来的一声，却转作充满惊讶的低呼……
　　“雪义！”他双眼一亮，翻身爬上上方的大石，动作如飞。
　　他看到了！他看到他了！
　　几丈外的水域，一块已是再熟悉不过的灰白色衣袍漂浮在水面，他越走越近，心也越跳越快。他顾不上这份感觉为何苦涩至此，只想立刻去到那人的身边。
　　他从未想过陶雪义会输。从未想过陶雪义那一走，会留下他一腔怒火，空对奔往雷州的风尘，杀入战场的硝烟，而最终，却只见到那人被寇匪淹没的侧影。
　　那一刻，他一定听到了他的喊声。
　　“啧！”叶峥狠狠弹舌，脚上一跃，又跳上一处，“雪义！”他在！在河边——上身正趴伏着一块岩石，下身浸在水中，水流在腰间留得湍急。叶峥翻身而下，踏过凌乱错落的河石，朝他越来越近。
　　怦怦、怦怦……
　　“雪义！”凑近，看到一张被发丝半掩，惨白惨白的脸。
　　陶雪义毫无动静，半身被染满了暗红色。
　　叶峥趴伏在石块上，向下伸手，颤巍巍的指尖，碰上了陶雪义埋在散发下的鼻。
　　冰凉。
　　却还有气息。
　　“喝！”叶峥连忙收回手，上下不接的气息在一瞬间平缓了，他观察眼下这块倾斜的岩石，石面光滑，向水面倾斜，定睛再看，一把匕首穿过陶雪义的衣袖插在石缝之间，人已不省，下半身随波晃浮，幸得这把匕首固定着身体。
　　然而他的衣袖已经裂开一指宽，怕是不能坚持太久。叶峥再次趴在石上，伸手抓住匕首那一边的臂膀，凝固的鲜血微微发硬，不知他受了多重的伤，这血应该是被他点穴止住的。
　　“唔……！”叶峥一手发力，一手拔出匕首丢入水中，双手并用，将水中的人往石块上方挪移。水流使人更重更沉，叶峥更是担心他的伤势，然而别无他法，只能用力继续拖动。幸好陶雪义本来就不重，叶峥见他右臂不似左边那般染血，便往右用力一拉，再抬起那条右臂搭在肩上。
　　“嗯……再忍忍……”叶峥一手揽住他的腰，他臂膀用力，将人一扛而起，再抱着他爬上一块平整的岩石。
　　“呼……”吐出一口疲乏，他小心翼翼，将人放平。伸出手指再触上鼻端，确认那一丝丝轻若鸿毛的呼吸。
　　他还活着。
　　叶峥的手指从鼻尖滑到那对苍白的唇，掠过光洁的下巴，细腻的颈项，勾住高高的衣襟，那里有些紧，他翕心而进，一点一点地松开，看到里头轻薄的中衣，浸满了血红。
　　他的伤在左肩下方。叶峥将中衣的衣襟往左边剥下，看到了一块骇人的伤口。
　　“啧……”喉咙上下滑动，却吞不走他的不安。叶峥行走江湖数年，除了认得一些跌打草药之外，对医术实在是只懂皮毛，眼看陶雪义受的伤是被一指宽的厚刃刺入，又再拔出所致，况且使刀的人拔出时往胸腔的方向切去，若是此狠招得逞，陶雪义早就没命了。想到此处，叶峥又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伤口中有碎物一闪而过，他凑近一看，竟是刀刃的破片。
　　陶雪义这人……抵挡那人夺命一击的方式，竟是劈碎了这把刺入身体的刀。
　　叶峥抬手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他呆然坐着，放眼扫过这深谷。荣荣谷野，不知能否找到卷柏作药？
　　只要是能止血的草药就行，要找就要快，若白天过去又会是漫长的黑夜。叶峥想到此处，摸向背后一直带着的火把，他连忙取来一看，火把的顶端被一层杉树皮包扎完好，他凑近一闻，里头是新鲜的松油，便灵机一动，拔出藏在怀中的短刀将顶端切开，里头是浸透了松油的碎麻杆。
　　没想到最有用的还是他那一小盒火石。叶峥又从附近捡来几根树枝和杂草，火石一擦，星火燎燃，竟是被他生出了一小堆篝火。
　　叶峥先是脱光了半干不湿的上衣，又凑近昏迷不醒的人，陶雪义身上的衣服也是又湿又冷，然而此时又不应强行再翻动他。叶峥一叹，只好将脱下的衣服在火堆里烤热了些，往陶雪义的身上盖好。
　　人他是找到了，那就更不能让他有事。就当他是欠了他的，以后可不准陶雪义再做奇怪的事。
　　没错，他需要他的解释。他想知道，他要明白——陶雪义所说的“没有心”，究竟是真，还是假。
　　“等我。”
　　道出一句无人回应的低语，叶峥放下佩刀，短刀在握，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