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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   提督太监陶禄年故后不到七日,他年正十五岁的义子陶雪义被贬到乾西宫。
      萧条的冷宫内外,他是唯一的守卫。新上任的提督太监将他送到此处之时,还烧光了他的赐服,只留下一件白麻孝衣。
      他抱着麻衣,对冷笑的宫人们施礼。他穿上麻衣戴孝数日,时而长跪于宫门,宛如守孝坟前。七日过去,他粒米未进,冷宫本不设守卫,他不过是被私下划出宫人名册,让他再难有出头之日罢了。饿久了,他就会去宫中的菜地找菜吃。塔菜都老了,白菜的心也烂了,却总比没有的好。
      乾西宫长年住着一位冯婕妤,徐娘半老,曾是皇帝登基前所幸的女官,本来产下了一位公主却幼年夭折,又历小产,似有痴症。皇帝更念其是先皇女官,便将其安置在此宫,后来失宠与犯事的嫔妃皆会被发落至此,只是花折遂凋零,最终活到现在的,还是那位冯婕妤。
      有痴症是会过得舒坦些,这让他记起了一个人,生白菜吃到一半,他硬噎了,蹲在杂草丛生的田地里蜷成一团。啪嗒。多日挨饿,腰带松了一圈,塞在里头的腰牌掉在地上,他捡起来,懒懒地看刻在上头的葵花。
      就算来到这座冷宫,他也不曾怨艾。这冷清的楼阁,繁茂的绿树,出墙的花柳,他倒也喜欢。从十岁孩提到如今他就未曾闲过,也总是想不通为何会这么忙。关于未来要如何出头,如何报怨,他虽也想过,但他烦了。
      手上用力一捏,撒出了小小的一口气,他把腰牌狠狠扔了出去。
      后来,冯婕妤知道了这个小太监的存在,虽然平时他动作极轻,但挨打的时候却总会闹出好大的声音。每隔一天半头,就会有一群宫人跑来乾西宫找他,对他拳打脚踢,他也会还手,结果下次来的人就更多。
      忍着忍着,日子总算是清净了许多,冯婕妤还会将吃食分与他,只是夜里她总会哀嚎哭泣,声音凄厉,让人无法入眠。偶尔她还会搂着他,扯开他的腰带,弄乱他的衣衫。
      日里要忍,夜里要躲,皇宫里不存在清净的角落,只有无尽的噩梦。
      冬日过去,春和景明。
      乾西宫的草木又长得放肆了不少,内宫监今年还未前来修缮。他正抬头看着开得放肆的满墙藤花出神,一只花燕子掠过眼帘。
      那是一只风筝,划过西五所的上空飘然坠下,挂在了乾西宫的一棵老树上。
      待他跑去一看,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在吭哧吭哧地往树上爬。枝条猛晃,沙沙作响,他毅然爬到枝头。
      一鼓作气,半个身子往前一伸,枝头的风筝是抓住了,少年却从树上掉了下来。
      然后,这个乾西宫的守卫一跃而起,将孩子和风筝当空接住。他落地轻而稳,待他放下怀中少年时,才发现身旁还有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年纪更小,一双眼睛闪烁着惊奇的光芒,紧紧盯着他看个不停。
      回忆远去,那之后又是一年。
      寿安宫中,地龙烧得正旺。
      “你会飞!呵呵……他当时就是这么和本宫说的。”寿安宫中,敬妃夹着饱满热腾的饺子,蘸了一点醋,边说边笑。
      他沉默,肃立在旁。她抬了抬手中的饺子,对他眼儿弯弯,“只可惜,你都不愿意给本宫看看。”敬妃故意做出脸颊鼓鼓的模样,对方却依旧是低眉顺目地站着,像个家具一般。
      “今天的这饺子啊,是本宫特别吩咐御膳房做的,这做法做出来的饺子和京师的口味可大有不同。雪义,你过来。”
      他有些惊讶,看着妇人捧起一个新碗,就着热腾腾的饺子往他的方向抬了抬,“我……”他言出又止,一时竟不知如何拒绝,只好单膝下跪,拱手垂头,“奴婢不敢。”
      “过来。”
      “奴……”他抿起嘴,头垂得更低,双膝贴在地上,往桌子的方向挪动了几步。一桌精致的菜肴平于眼前。看着敬妃把饺子放进碗里,他的眼神空洞。
      “吃吧,今天是冬至呢。”说着,她也放下碗筷,执意要他一起。
      他还是沉默地跪着,像个泥塑的娃娃。
      一声叹息,伴随着一缕心疼,她看向北风潇潇的屋外,“冬至了,可惜景汐的娘亲过身不到一年,他才年满十三便出了宫,本宫和景柯如今想见他一面也难了。”
      “雪义,你可见过南方的花?和北方大不相同,更多,更野,一年四季都有花开。”
      “雪义……”
      “吃吧,陪陪我。”
      “好么?”
      夜深。
      一盏灯台未熄,立于桌上,照亮了一碗米皮饺子。饺子已经凉了,堂内无人,只有年轻的首领太监站在门边,抬头看雪花飘飘。
      宫中的雪他看了六年。北方很辽阔,这六年,也是他来到北方的第六年,他却从未出过宫墙。
      庭园响起轻快的脚步声,“是雪!下雪了!”孩子看着飘落的白绒,染上宫灯的暖光。
      他弯腰按住小皇子,手指比在唇间,“殿下,轻点。”
      “哦……”景柯有样学样地摆出他的动作,声音放轻,“下……雪……啦……”气声呼出一口白蔼,咧在小脸上的笑容无比欢喜。
      他点了点头,摸着小皇子窄小的肩,捏了一把上头单薄的衣裳,“要玩就穿多点再出来。”
      “哦……”孩子耸耸肩,快步往厢房里跑,他紧随在后。雪已纷飞,雪光照得黑夜白且柔。
      景柯批了一件皮毛大氅,又蹦蹦跳跳地回到园里,树梢挂雪,山石裹素,一地银华。
      “不知道四皇兄可还安好?”孩子喜悦的神色突然黯淡了几分,噙泪的眼一眨一眨地看向旁人,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峻,苍白的脸辉映雪光,冰冷照人,让渴望安慰的孩子有些委屈。
      “雪义,你家乡在哪里?你也喜欢雪么?”
      “殿下,我的家乡不下雪。”
      景柯诧异,“冬天也不下雪?”
      他点点头。景柯眼睛睁得更亮了,抬起一张红扑扑的冻脸,“那里……和四皇兄去的岭南一样?”
      “差不多。”他躬身,擦去孩子鼻尖上的雪花,惹出了一阵小小声的喷嚏。
      “殿下,回去罢。”
      牵起孩子的手,热乎乎的,他怕把对方给凉着了,刚要松开,孩子却将他的手紧紧地拽了回来。
      庭园留下一大一小两行脚印,门开,桌上烛火摇曳。他去给地龙加了炭,小皇子凑近桌上那碗饺子,盯得出神。
      “想吃?”
      “可惜都凉了。”景柯垂眉,眼神还是没有从饺子上移开。
      他笑了笑,将碗拿起,“那就拿去厨房热一热罢,走。”
      “嗯!”孩子立刻贴在他的身后。
      “安静,这可是秘密。”
      孩子发现他两手端着碗,只好抓住他腰下的百褶,嘴里噙着一抹神秘的笑,“那我们的秘密又多了一个,上次是……”
      “嘘。”他以指分唇,从上而下看过来的眼神带上了一丝严厉。
      “嘿嘿,都统大人教你……”
      “嘘。莫提这事,不然不给你热饺子了。”
      孩子肩膀一耸,连忙把他的百褶裙拽得更紧了些。那一夜,他们一起分吃了那碗饺子,米皮晶莹软糯,隐隐有着马蹄的清香,那是他遗忘已久的味道。
      之后的多数个夜晚,总有这么一个孩子跟在他的身后。岁月如梭,在景柯封府出宫的那一日,他第一次看到了京城外的梅和雪。
      鉴陶总管随侍五皇子有嘉,圣上在封府宴上赐飞鱼服一身。快雪初晴,浅灰色织银曳撒上飞鱼如跃,绿袍锦衣的少年身骑白马,在前方迎风奔跑,掩去了一脸泪痕。
      封府后不致数日,四皇子肃王景汐病死他乡。臻王痛失最亲近的兄长,终日流连市井郊外,闲散度日,偶尔去卫戎军营驰骋,逮住来营中演武的陶雪义。
      然而他还是会每日回寿安宫。敬妃从冷宫救出来的少年如今身着锦衣,笔挺的背,细瘦的腰,英姿款款,双眼中曾经的迷茫化作冷彻,如月如霜,宫人宫女见之言之,都道是被娘娘深藏宠爱的宫中魅影。
      “你真的不回内廷?”
      此话,蔷薇丛中花前柳后,敬妃问了他一次又一次,如今却从他的师父口中道来,卫戎都统掌剑在前,意在探试。风潇潇,又起飞雪,两人悬立于一丈高的梅花桩上,姬沛见他陷入沉默,便是剑花一挽,挑起他腰间配剑。
      “内廷的提督太监已死,你做得不错。逢机遘会,不起则落,不进则退,何必再做奴下之奴?”
      他接过旋转的剑柄,以内敛之势止住对方的剑,两剑相指,锋芒交映,他却一直低眉不语。
      姬沛笑了,“好,很好。”
      不进不退,不屈不移,是他想要的回答。

      风雪的冰冷,是雨打在伤躯上的疼。
      “唔……”迷离的双眼,所见一片昏黑,峡谷的雨冰冷刺骨。陶雪义看不清自己最终抓住了什么,应该是一根树枝。他用尽了力气,右手五指紧扣,深深陷入木中。受伤的左臂虽被点穴止血,却早已没了知觉,瘫软着,无法动弹。
      雨总会在悲剧之后来临,像是为了祭奠那一场戮战。陶雪义咬紧牙关,奋力运动着不听使唤的左臂,却是徒劳。陷入木中的五指磨出了血,指甲皲裂,痛楚连心,却是逐渐麻痹,仿佛肢体已不是自己的。
      “嗯……!”不,他不能掉下来。坚毅地,他将牙齿咬得更紧,麻木的手又抓紧了一些。
      身下的水流在雨中更为湍急。他朝下看去,漆黑窄小的河道如蛇影,蜿蜒在嶙峋石块之间。
      他要爬上去。
      “哈……哈……”一只手已是极限,他却没有放弃。运力于瘫软的左臂,强忍着刀伤的痛楚,一寸一寸,将血淋淋的手逐渐往上抬。
      寨屋受击,跌落入谷,明明是刚才发生的事却仿佛过了好久好久,久得足以让他回忆起一堆过往。许多他总以为已经忘掉的事,就在刚才,一切似乎又都记起了。
      “嗯……”两手终于一同抓住了树枝,他已是气喘连连,这场滂沱暮雨却下得更大了。
      他仰头,苦苦望着那根摇摇欲坠的枝条,布满血丝的双眼涣散,分不清哪些才是雨水。
      「姑姑,是你的——」
      “啊!”
      啪。一声夹杂在雨声里的脆响,树枝突然折断。
      「你……」
      同他一并坠落的树枝变成一个沉重的黑影,他徒劳地抓过碎木,残枝……忆起那个黑衣人在耳畔传来的那道苍老的声音。
      扑通、扑通……剧烈的心跳,终是连同他的孤影,坠入了山谷的深处

      「你」
      「生得和你的母亲」
      「真是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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