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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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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仲夏星河被尘埃遮蔽。
又是刀光剑影的一夜,无数流寇从四面袭来,包围了府兵所在的无人村。流寇解放了被擒的睚眦堂帮众,府兵重创。他在混战中不知已厮杀多久,捡起的刀,砍碎了一把又一把。他步步迎战,前行的脚步从未停歇。
起火的营帐一个接一个,热浪与浓烟扑面而来,手上的刀烫得再也握不住了。
但他只能继续走,他要找到景柯。
陶雪义调整了呼吸,再次抽出他的剑,剑出血落,点点红莲,铺出一条修罗道。不知还要厮杀多久。明月悬在子时的夜空,他无暇仰望,挥剑的手渐渐麻痹,心亦如是。身体在重复杀戮的动作,宛如傀儡。
时间仿佛流逝得愈来愈缓慢,他奔走着,寻找着,想起了过去。
那年花上月,月是玉面人。
芳华绮年的妇人,在蔷薇花从中向他微笑。她从花后绕到花前,再俯身向他伸出手去,把平身说了足足三遍。那跪在地上的少年仍是眉目低垂,困惑于她为他所做的一切。
乾西的冷宫,孤寂萧条,他曾决定在那里庸碌一生。这位带他离开西五所的妃子一定不知,他入宫五年来曾加害过多少宫妇,害过多少……
看到一个雪团儿似的孩子和跪下的他一般高,绕过敬妃的膝边,朝他眨着一双明亮的眼。
他害过的还有这孩子的弟妹。
想到此处,他跪得更加坚决,把敬妃的仁慈拒之千里。
义父死后,他本该承袭他的靠山与权力,他却没有。他输了,从司礼监被贬到冷宫,但也自甘情愿。这艰辛屈辱的数年,在暗中为义父的靠山所做之事,让他成为后宫中无形的恐惧,但他又何尝不是活在恐惧之中。若不能离开这座皇城,起码能躲到角落里去,也是好的。
他跪着,愈想愈倔强。突然间一阵冰凉从头浇灌下来,他还未来得及惊愕,全身已是湿透。见他被泼了一身的水,小皇子吓得两只亮眼睁得圆圆,一旁拿着空面盆的宫女望向出主意的主子,手足无措,敬妃却是笑了,桃花眼弯弯地噙起一缕狡黠的光。
「走,去把衣服换了,本宫为你准备了一套新的。」她说着,抓起他湿漉漉的手,他不禁轻呼出声,却被一双柔软圆润的手强硬地牵着,他见四周都在盯着他看,急切地试图制止这个奇怪的嫔妃,却是喊不出口。他知道那身新衣的意义,她是决意要让他这个沦为冷宫守卫的小太监留在她的宫中。
牵着他的手很暖,手腕处绕着三圈菩提子串成的念珠。他还记得念珠的流苏是青色的,泼在身上的水不凉,只是他推辞许久,秋风吹凉了一身湿濡,瑟瑟发抖。跟在他身后的小皇子天真地望着他,眼里是期期艾艾的神色。
虽然甘愿一生碌碌无为,但他明白,只要他这条命还活着,即便是皇城的角落,孤寂的冷宫,也无不是噩梦。
所以她算是救了他。
活泼而仁厚的宫主,单纯天真的小皇子,使他也能露出笑容的日子。
是这样吗?她救了他?
到底何为对他的拯救?他只知道那绝不是活着,剐去心肝地活着。只是这件事,他往后的十几年,却很少再去细想了。
血在火光中飞溅,陶雪义一身直裰染上了道道鲜红。过往的记忆攀上他的思绪,他的心放空,手上却是反复不止的杀戮。他不喜欢沾血,往日的自己从不允许这样,只要沾上少许都必须擦掉,然后,总要擦上很久很久。
残存的府兵在前方聚集在一起,陶雪义睁开被烟硝熏得赤红的眼,穿过灰尘,越过闪烁的火光,他终于在火铳兵的围护中找到了景柯。
“殿下……”
“雪义!!”景柯更早地发现了浴血奔来的他,一声叫喊却被紧接着响起的炮火声盖去。
硝烟弹幕,震耳欲聋。一瞬间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耳畔剩下蜂鸣,溅起的尘土漆黑,挡在陶雪义奔往景柯的方向。
「你明明对景柯就有。」
「你不是不懂何为义气。」
“哈……哈……”
明明连自己剧烈的喘息都听不见,却在虚空中想起那健朗的声音。压得低沉的话语,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悲伤。
“欣荣……”
脱口而出的两字,很快便被打杀声淹没了。
当叶峥看到远处升起的狼烟时,日正西沉,水师的青龙旗在霞光下飘扬。
“都说了我不是流寇!”他对着围在四周的兵丁怒吼,众人皆望向那股狼烟。叶峥还想解释,却发现已经没有人在意他了。
正要入夜,却生异变。本在扎营的水师团再次整列,领队的是几个身穿曳撒的人,他们骑马在前,似乎并没有把叶峥放在眼里。叶峥看着身旁的兵丁流水般向前行进,火炬如龙,照亮了荒野,扎到一半的营帐被留在了原地,也包括他。
“这到底是什么增援团……还真是水军,连几个会骑马的都没有,这要赶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叶峥嘲道。狼烟的方向早已只剩一片漆黑夜空,他咋舌,一夹马身,奔到一个快要掉队的兵丁跟前,大声道:“你们要往哪里去?!”
兵丁一吓,“什么?!”
叶峥策马上前将他迎面一挡。
“你上来,带路!”
“什……?!”兵丁哑然之际,上身被猛地一拽,竟然被一个极似流寇的男子扯上了马。
满月当空,霜华清照。叶峥在水师偷走了一个人,借着月光一夜奔走。
然而连日赶路,无论是他还是这个身形瘦削的小兵皆是疲惫不堪。最后两人在路旁生了火堆小憩。叶峥看小兵还在担心他是流寇,无奈地解释了甚久,终于不胜困乏,沉沉睡去了。再醒来时,竟看到了天边泛起鱼肚白。
叶峥急忙起身,小兵还在与周公难舍难分,朦胧之中又被人拽到了马背上,活生生被颠醒了。他在水师服役一年还没上过战船,怎知竟先上了贼船,小兵心中呜呼哀哉。两人一马又走过了一段路途,突然男人缰绳一勒,马儿急停,小兵一脸撞在男人的背上,“哎哟!”他哀叫一声,此人身板结实得紧,感觉鼻子差点没被撞平。
叶峥:“闻到了么?”
“嗯?”小兵嗅了嗅,“这是火药味……啊!”
“怎么了?”叶峥问。
“到了到了!前面那座山就是北坡口,上到半山有个村子,但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至于那什么飞去来峡……”小兵挠头说着,空气愈发呛鼻难闻,已不止是火药的味道。
“跟着烟雾走。”叶峥回得果决。他才不管那什么峡是山顶还是山旮旯,他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找地方的。
“大、大侠……这里头看来是起山火了,你真要进去?”
“你们的团不也是要赶来此地?你始终是要进去的。”叶峥说罢,马鞭一挥。
小兵连忙抓住他的衣袖,喊道:“等等,我看到有人朝这边过来了!”
“过去看看。”
“等、等一等!”小兵虽然体质瘦弱了些,眼力却是不俗,他刚发现了一丝不妥,叶峥却已策马向前,前方两人也朝他们快步走来,手上却是亮出了两把明晃晃的刀。
“大侠、那……那是流寇!”
叶峥也料到了。他本想这些人若不是府兵就是睚眦堂的帮众,此时听说是流寇,更是增加了几分战意。
就让他来看看这些流寇到底是什么东西!
马飞驰,叶峥抽出九环刀,迎面冲向两个张牙舞爪的刀客,小兵的叫声无助地淹没在风里,他不敢细看,在九环刀劈下的瞬间慌忙闭眼,只觉身下的马在男人的驾驭下,跃起,突进,环绕疾跑,马蹄滚滚,淹没了乍起的几声哀嚎。
“哈!不过如此!”男人话声爽朗,九环刀在手上挽出一个剑花。
“发……发生了什么?”小兵睁开一只眼,只见男人仍握刀在手,刀上隐约能看到斑驳血花。他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去,马儿跑得飞快,看到的只有蜿蜒的山道和树丛。
风中飘来灰飞,烟味在前方愈发浓烈。天边的青白色漫过黑暗,镬屋的火山墙遥遥映入眼帘。
就是那里!叶峥狭起双眼,快马加鞭。小兵抓住男人的后背,灰飞入眼火辣辣地疼,他艰难地眨着眼,泪水涣散了视野,与此同时,男人突然又挥舞起那把九环刀,大喊一声:“闪开!”
马儿一冲而过,刀上更添几道鲜红。
“大侠,前面好像越来越多了!”
无人村就在不远处,山路上陆续可见人影,各个蓬头垢面,肤色黝黑,手持各种兵器,前赴后继。叶峥横刀开路,直往村里冲去。
“怎么见不到府衙的士兵?”小兵仔细地观察着飞驰而过的景色,终是发出一声颤栗的惊呼:“啊!!”
身披罩甲的兵士,横陈在荒村的路上,一个,两个……十数个,流寇与府兵混战了整整一夜,叶峥来得已是太迟。
“大侠!”小兵叫道,只见几个浑身浴血的寇匪朝他们包围而来,马儿发出长长的嘶鸣,叶峥的眼神也凝重了几分。
战了一夜,流寇横尸遍地,却是不见活着的府兵。眼前这些残存的流寇身材精悍,看来各个都颇有身手。
陶雪义啊,你说你不也是倒霉命么?
叶峥嘴上轻轻一晒。
“是了,我应该就是被他牵连的。”
“什么?”小兵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可靠的话,居然只是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自言自语。
朝阳的第一缕光洒入山腰,穿透了烟霭,镀在叶峥横起的刀锋上,寒光闪耀。聚集而来的敌人愈来愈多,他朗声一喝:“来吧!!”
该死的陶雪义,你可要听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