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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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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随大哥回来时已是黄昏。笑银早上忙活完,却发现叶大哥和管家都不见了,慌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盼回来了一个,开门的时候还吓了一跳。谁叫她眼神伶俐,第一眼就看到叶大哥那挂红的手臂,叶峥奋力拉着她才勉强没让她冲去报官。
“叶大哥……你不会是出去抓刺客了吧?”笑银担心着身上还沾着白灰的长随大哥,跟到厨房为他分担活计。
叶峥刚把手臂清洗干净包扎好,听笑银这一问,暗暗翻了一个白眼。
“哪来的刺客,我是去抓你那漂亮的管家哥哥。”
“啊?”正在扇火的少女愣住。
“等他回来,你可以去问他我这伤怎么来的。”
笑银越听越懵,脑袋歪了又歪。叶峥蹲到今早烧好的凉茶煲旁,里面的凉茶已经凉透了,他把盖子重新盖上,将煲端回厨房里。
太阳西沉,喜鹊归巢,刺史府中只剩后院一角的厨房亮着灯。笑银揭开镬盖,拿出热腾腾的蒸笼端来小桌上,里头满满的一笼烧卖馅料饱满,肉香扑鼻。
“管家没有和叶大哥一起回来,难道是去广州城了?”少女把两个烧卖夹给叶峥,自己夹起一个,放在嘴边呼呲呼呲吹气。
“你觉得他还能上哪去。”一口咬下大半只烧卖,他现在一被提起陶雪义就来气。那人可是靠同怀送抱从那女人嘴里套出了四皇子的下落,他不用想都知道,走得那么急肯定是去找景柯了,顺便府衙县衙走一遍,该动用的动用一番,救失落的皇子事不宜迟,所以……“少爷也不会回来了吧,广州城离这里虽然只有十几里路,但那边入夜后会封锁城门,所以今晚就不用等了,如果你还是害怕刺客,那就早点睡觉,关好门窗。”
“哦……”笑银眨巴着铜铃眼,默默吃烧卖。
这刺史府的主子和大哥们人都挺好的,就是有些奇怪,笑银总是似懂非懂,直觉告诉自己还是不要细想为妙。
叶峥今天见了红,加上饿了半天,六只烧卖眨眼间便被吃了个精光。晚风送来阵阵虫鸣,清凉中带了些湿意。
“今晚可能要下雨了。”笑银放下碗筷,拿来了一壶茶。
“嗯。”叶峥抿一口,是罗汉果的甘甜。
“下雨的话,就不会来刺客了吧?”
“噗。”男人忍笑,赶紧把嘴里的茶吞下去,浅叹一声,回道:“你就放心吧。刺客不会来了。”
“哦……”笑银抬眸往天顶瞄了瞄,继续低头喝茶。
刺客当然不会来了。
从单薄的身躯贯穿而出的剑,缓缓晕染而出的血,那凄厉的笑。
白昼的记忆重新浮现,叶峥用手揉了揉蹙起的眉,思绪交织。那个女人顺利逃出了么?她去了何处?……她的伤无碍么?
当时看到陶雪义从爱如背后突袭的一幕,他很恼火,也很疑惑。陶雪义或许不是当真要她的性命,但叶峥所感到的杀意却又无比真切。
陶雪义,你到底是怎么了?
“啧……”蹙起的眉怎么都揉不开,他知道自己并不了解陶雪义,他只知道那个人在他的印象里一直……都像个瓷捣的娃娃。
不真实。
仿佛没有心。
他要杀她,却没有杀她。他要放过她,却又要越过叶峥再取她的性命。
……罢了。他不知道,不明白,十分气恼。陶雪义没有心?就当他没有吧。
他和他,本就不是同道中人。
不愿再想,他起身拿起那只凉透了的凉茶煲,把里面的东西倒掉。收拾完桌面的笑银闻到那股她很熟悉的苦涩味道,歪了歪脑袋。叶大哥看起来不像得了伤风,为何要煮癍痧茶呢?
山在云雾中葱笼.竹林间流转着幽凉的风。
轻盈的步伐声赶落一片片竹叶,一道纤细的身影在竹林里扶摇直上,冲破树冠,把骄阳的光芒满满地迎在那张红润的小脸上。秋波流转,满足地,他睁开一双明亮的凤眼,俯瞰这片青翠苍郁的河山。
他想呼唤他.呼唤那个竹尖上看似轻车熟路却又叫人忧心的孩子。
你在看什么?你的眼光中在找寻什么?那纤细的身板在风中巍巍然晃着,竟是有些孤单。孤单得就像那一眼——山河苍苍,一支出云.扶摇直上的少年,悬于天上投下的,那从容而桀骜的一眼。
欣荣……
清冽宛如少女的声音从天上传来,却是回绕在耳畔。这是梦,他在梦里。
欣荣,欣荣……他知道他的字,这孩子是谁?那孩子一对明亮的凤眼忽然近在咫尺,阳光铺洒在他清秀美好的面庞,眼眸顾盼生辉;如扇的睫,飞扬的发,一飘一曳,载满了光华。
你是谁?
凝望,他深深望进孩子的眼睛,黑得犹如深潭,他竟是认得这双眼。肩膀上一阵疼痛,像是血液硬生生被冻成冰。皮肉撕裂的痛楚,在肩上,在手臂,疼到心里去。
“啊 … … ! \"
他认得那双眼.那双清冷的,倒映着刀光剑影,白骨与鲜血的眼。
胧月之下褐红色的船头孤灯,漆黑中瞬闪而过的幻惑青光,总是在黑暗中带着凛冽的杀意,又总是在阳光下,敛入低垂的眼睫的,那双眼。
和这个孩子的,不同。
揽尽光辉,清澈又骄傲,如果“他”是这样的话——
那明明会很好看的。
“嗯……”辗转,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一阵湿风吹得身体发凉。
是什么声音?他不知道打开的是窗还是门,只觉得起风了,外面下起了雨。他知道自己已经醒了,但识海中仍在描绘着那少年的模样,只是渐渐朦胧。
他是怎么醒过来的?是风雨吹开了门窗?是梦中感到的幻痛?“啊!”不是。他两眼一睁,果然有人进到他的房中。窗外雨已歇,水洼辉映了月光,拉出了光与暗的分野,夜色清明。
“雪义……?”
不对。
叶峥猛然坐起,喉间一凉,是一把尖锥。
“是你……!”
“别说话。”
她半扑在坐起的男人身上,话音轻得只剩气声。隔着彼此身上的衣料,叶峥感觉到她通体冰凉,血腥味在咫尺间弥绕。
居然是她……他很早就觉得陶雪义和她有些神似,果然就是这双眼,让他差点以为是陶雪义回来了。不过她的出现可比陶雪义溜回来更令人吃惊,那胸口的血迹,真让人一时之间分不清她是人是鬼。
“你这样……应该不是来行刺的吧?”看着她手里的尖锥在微微地抖,那只青白的手分明已经脱力。虽然不知陶雪义用的什么路数,但她受的也绝不是皮肉伤。
呼哧、呼哧……正要回答他,然而张开的樱唇却说不出话,只有丝微的喘息,听起来似乎很疼。
叶峥无奈,把她握得摇摇欲坠的尖锥夺了过来,武器失手,爱如眼中闪过寒光,叶峥扶住她的肩膀,将这软绵绵的身躯拉开一些,低声道:“你到底是怎么来的?”
“我……一直跟着你。”
“怎、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哼……”
叶峥想不到他竟是一直没有发现。当真有如此厉害的潜行能力?今晚若非她受了伤,或许他已经被她把命给取了去。
“你伤成这样,我本来以为你逃回那烟馆里了,为何还要跟过来?”若是陶雪义没有去找他的主子,她这么做岂不是等同于寻死么?
“我……”她双眼渐渐阖上,气若浮丝:“我只剩一个人了……”
那座姑婆屋,已是空无一人。或许这座县城真的是太小了,在屋前,她又见到在对街跑过的他,然后就这么跟了过来,在骤雨中等到灯火熄灭,才用最后的力气翻墙进到这里。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因为那个欺骗她的“满哥哥”不愿伤他?
“我给你拿金疮药。”叶峥扶着她,让她趴伏在他的床上。
走到桌案边点起油灯,他的房间朴素简单,药品就在举手可及处,“这些不知道管不管用,你如果还有力气应该先运气调息,我可以……”拿着几罐药瓶,叶峥一回头,僵住了。
爱如半伏在床,一手用手肘撑着身体,一手已经把披在身上的长袄和禅衣脱去了一半。
“喂……!”叶峥慌了,虽然他对此女的做派有过那么一些了解,但她都伤成这样了,总不会是要色诱他吧?然而始终是非礼勿视,他把视线投到地面,走过去把药瓶摆在床上,转过身去。
笑银那丫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刺客还真是来了,只是……叶峥找了张凳子坐下,听着背后传来倒腾药瓶的声音,夹杂着她细碎的喘息和闷哼。时间仿佛过去得极慢,叶峥揉了揉沉重的眼皮,方才他应该还未睡下多久。
背后的动静开始变得平和,规律的呼吸声听着像是在打坐运气。
毕竟是他救下的人,见她伤不致命,也算是宽慰,只是不知她身上的衣料目前是什么状况,她脱了么?不会都脱了吧?叶峥不敢细想,更不方便回头,只能呆呆地背对着她。然而把后背亮给一个女刺客实在令人不安,这个叫爱如的女子,是陶雪义的亲戚吧?如此一个妙龄美人,竟然能随意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难以想象她经历过怎样的过去。
他当时在水榭偷听,知道她憎恨本朝的皇帝,是因皇帝的作为使她失去了亲人,和陶雪义幼年分离。那么陶雪义呢?不是也一样么?
但是他却成了那紫禁城里的……太监。
就算叶峥始终觉得他不是真太监,但那指的是……“咳咳。”忍不住用咳嗽来缓解突然的尴尬,叶峥继续想,总之他的身份的确是宫人没错,而且还是个特务。既然他吃的是皇粮,保护的是皇亲国戚,那就只能和仇恨皇室的爱如不共戴天,但——陶雪义难道就与皇室没有仇恨?
有的吧。叶峥咬牙,决定无论如何,下次见到陶雪义,不管会不会打起来他都要问清楚!若是这一切都是真的,那陶雪义就是不仁不义,枉他的名字起得那么好听。
“唔……!”
一声闷哼从背后传来。
“你怎么了?”叶峥已经转过去了,看到女子打坐在床,呕出一口血,他也顾不上非礼勿视之嫌,凑近见她双目禁闭,脸色黯淡,他翻身上床,在她背后打坐,运气丹田,再以掌从她背后渡去。
“嗯……”男人的气缓缓从督脉传入,她忍痛点开第三肋骨间的鹰窗穴,糅合对方的气化开瘀堵,“咳……!”一口血又从口中吐出,男人的气温暖地运行在肋骨处,包裹着玉堂穴,痛楚过后呼吸渐顺,她再调整气息,开始运转周天。
她果然伤得不算重。叶峥能感觉她胸口的贯穿之伤并无伤及心肺,只是肋骨与肩胛骨有损,应该是不能再动武了,这伤要痊愈至少也要月余。
叶峥手掌触及的肌肤渗出一层汗,从背后看去那裸露着的肩膀单薄,被剑刺入的地方留下三寸伤疤周围浮肿,流出的血已经凝结了,和几缕发丝粘在背后,她一边均匀地呼吸着,似乎牵扯着胸中的伤,每一次呼吸的同时都在颤抖。
她也是个可怜人。叶峥心中叹了一声,又为她渡去一股真气。
掌下的身体又颤了起来,她在抽泣,声音听着隐忍却又满是酸楚,吞不下的呜咽,仿佛她那饮不完的恨。
不去恨,又怎成活?
“你说……他狠心不狠心?”还不如杀了她。爱如勾笑,微扬的嘴角托起一滴泪。
叶峥叹气。他也有一个妹妹,彼此相依为命,保护了她大半辈子,最怕的莫过于看到阿芸哭泣。想到此处,他心软了。
“狠心的话,你就忘了他吧,莫再飞蛾扑火了。”
“呵呵……怪不得。”
“什么?”尚未听懂她的话,叶峥又渡出一股真气。手掌所及之处腾起丝丝白烟,爱如的身体也逐渐温暖,渐入佳境。
“别说了,你要专心疗伤。”
夜已过半,灯影摇曳,翩翩然一只粉白的飞蛾,绕灯而舞。爱如闭上眼,留下一句轻语,叶峥专注于运功,却是听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