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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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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声鸡啼,一朝伊始。叶峥在迷蒙中醒来,眼睑沉沉的,梦境依稀。他辗转了一会,又要陷入假寐之时,忽然听见屋顶上瓦片作响。
“嗯……?”是谁?
刺客?
“喝!”双眼一睁,昏沉的睡意顿时消散,他一个打挺从床上起身,蹑着脚跑出去抬头一看。
黎明的天空晴朗,东方翻出耀眼的鱼肚白,屋顶上确实站着一个人影。然而日已升,天明之下怎会还有刺客?叶峥放下悬起的心——因为那个身影,他再熟悉不过。
那屋顶上的人影翻身而下,落在合院的地上,踏声轻盈。叶峥没有从佣人房绕过去追寻,只是揉了揉眼,一声哈欠变成了叹息。
朝阳逐渐升起,丫鬟和护院纷纷起床,各自劳动。叶峥在伙房为景柯准备了早膳,笑银端去,护院大哥已穿上一身正式的行装。辰时过半,府邸门外来了四位策马的官差,其中一个体态圆润的正是南海县的县令。
叶峥为刺史少爷把马车准备妥当,官差和县令见了刺史,互相行礼。欧阳大虽然今日穿得比往常正式不少,却依然履行他的车夫之职。马儿蹬蹄,阳光晴好,刺史在长随和丫鬟的目送下上了马车,在官差的随同下出发,往广州城的方向去了。
看着主子渐行渐远,笑银歪了歪脑袋问道:“南海县衙原来就在广州城里呀。”
叶峥一边把大门掩上,一边回她:“那你现在是知道了吧?府县同治,好好理解一下。”
少女眼神严肃,似乎在努力消化知识。
关上大门,两人又回到了合院,笑银是个勤快的姑娘,很快便进屋干活去了。两只喜鹊在院中踱步,合欢花落红如绪,飘织在莲花小池,池中清晰可见一群黑亮的蝌蚪,潮湿的清晨,露伴花香,生意盎然。
至始至终不见管家的身影,原因叶峥可想而知。毕竟清晨才在屋顶上看到他,一身直裰未换,手里还拿着剑——他是在守夜吧。
一夜未眠,抱剑护主?叶峥挠挠头,不想对怪人代入思考,他心中烦躁,仿佛有一团虚空而起的火在烧……陶雪义这家伙,淋了雨,又不更衣,受凉了又不趁热喝他的凉茶,累了也不休息,竟然在房顶吹了一夜的风?
“守夜?那家伙怎么不事先说清楚!”他光火又起,踏着大步经过陶雪义住的白虎厢,只见门窗紧闭,房内沉寂无声。
就算是陶雪义,也总该吃不消了。叶峥在白虎厢前转了转,虽然火中带忧,但也想到对方应是歇下了,他又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后院去。
两只喜鹊也来到后院觅食,嘴里叼着肥美的蚯蚓,一对鸟儿活泼自在。叶峥看了一眼伙房外还在文火慢煮的凉茶,苦涩的药味随着抖动的煲盖往外冒,他闻了闻,应该差不多了。抽出腰间的茶巾,叶峥刚把滚烫的沙煲拿起,听得一声异响,似乎是从田地的方向传来的。
“嗯?”谁在后院?
大白天的,绝对不会是刺客吧?虽然这么想不太厚道,但他家少爷已经出去了才是,刺客又何必进来扑空?叶峥蹑起手脚,从伙房的外墙朝田地的方向探头,只见一根从樟树拉出来的细麻绳在轻轻地抖,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金属的清脆之声。
刚才的异响莫非是铜片被触动所生?他仔细回想一下,确实不差,便再探身望去——
陶雪义?
身穿银灰色的直裰,果不其然,正是陶雪义。他不是应该回房了么?怎么会在后院?
叶峥先是一怔,然后咋舌。陶雪义这个怪人到底想做甚!眼看他鬼鬼祟祟,后院盆盆罐罐错落,他尚未打点好农作物,这边又有库房,杂物繁多,他要往哪里去?叶峥正要喊他,怎料声音刚提到嗓子眼,后院已是空无一人,转瞬之前还在后门与库房的边上徘徊的家伙竟然消失了。叶峥上前打量四周,只见那后门边上的木桩被移开过。
陶雪义从后门偷偷出去了?
无暇去疑惑了,叶峥心想陶雪义应该还未走远,立刻从后门跟出,果然看到那身穿直裰的身影在前,悄然地拐入了巷尾。
“他这是要往哪里去……?”
“沁缈楼”三个大字笔迹秀丽,正是一块牌匾,挂于高高的趟栊门上,青砖石脚绘着三彩。
陶雪义站在牌匾之下,一个脸上涂着两酡胭脂的小厮为他打开趟栊门,躬身招呼。随着小厮走入此间,空气中的烟草味愈浓,尽管天井开阔,空地上盆景琳琅,青红却浸于淡淡白烟之中。走过天井,楼内纱帘飘曼,却空无人影,偶尔几声鸟鸣入耳,四处可见鸟笼高挂,色彩各异的鹦鹉夜莺禁锢其中。
陶雪义跟着小厮走过西边的青云巷,又踏入一块天井空地,昙花的肉叶爬了满墙。天井的尽头□□通幽,前方能听取阵阵水流之声。小厮停下脚步,低眉顺目地伸手一指。
此院落傍着一条河渠,河面宽不足二丈,一轩精致的榭亭临水而建。水声潺潺,对岸是葱郁的树林,只有一口水车在缓缓地转,磨坊却已荒废在树丛中。一条小河,浓浓绿荫,水榭雅致,却犹如藏于郊野之中。
一座烟馆之后,别有洞天。
昨日那埋入他怀中的人,留在耳畔的沁渺楼三字,竟是这样的所在。陶雪义有些警惕地审视四周,并没有察觉到埋伏的迹象。
小厮已经离去。绿荫葱葱,树冠剪下阳光星星点点,河水转动着老旧的水车,规律的声响摇动了寂静。男人走过只有半丈长的小桥,水榭是凉亭构造,只有一层竹帘屏障四周,风吹动,依约可见里头翠色的纱帘。
“爱如。”
有些沙哑的声音不同于以往的低柔,更像是刻意压沉了几分。
竹帘被一只玉手推开,陶雪义的声音并不高,她却是清楚听见了。还未掀开帘子,那藕段般的手臂一伸,抓住陶雪义的手腕,便将他往里拉去。
一瞬间,陶雪义警惕地握住了藏在腰间的软剑,当他被牵着穿过竹帘纱幔,看清这水榭之中,只见一缕熏烟袅袅。稍暗的室内除了一只香炉,一把造型奇特的琴,就只有彼此,并无旁人。
那只玉手紧紧抓着他的,爱如一身黑色长袄轻薄,对襟未扣,长袄下是一件深黄色的蝉衣,透出里面贴身的绣花襕裙,螓首与锁骨展露无遗,媚艳无比。
“哥……”娇声颤抖,浓妆施点的姣好容貌被滚落的泪水打碎,她忍不住一腔楚酸,柔软的身躯一扑,深深地埋进了男人的怀里。
陶雪义任由爱如扑在身上。纤纤两手时而紧握,揪扯他的衣裳,又抡起小拳,敲在他的胸膛。娇声在怀中呜咽了许久,直到一根天竺香烧尽,蜷缩在怀抱中的颤抖方才渐渐缓和。
轻轻地,陶雪义抬手拍在她单薄的肩背。他胸口一片湿意,爱如埋头不起,一脸精致的妆容都花在泪水里了,却是笑着,两靥漾起的是苦尽甘来的美意。
“爱如。”
阔别十七年的表兄,声音变了一些,却还能认得。爱如点点头,回应他那动听的呼唤,往那片胸膛又挤了挤,仿佛这样可以再不分开。
“爱如。你何苦加入那些江湖组织?”陶雪义一手轻轻拍着表妹的窄肩,动作近乎宠溺,但那前发掩盖下的眼神却是冰冷。
“还能为了什么。”爱如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腔,“哥,你知道的。你知道睚眦堂,不是么?”
陶雪义的手停顿了半拍。
爱如咽下哭腔,泪眼中多了一股狠厉,“睚眦堂又回来了……这次的堂主已经布好了局,所以我也加入了。”说着,她轻轻抬起头,被泪水晕染的胭脂凝在眼角,映得一双通红的眼犹如妖魅,她的嘴角轻轻一勾,红唇露出一抹恶毒的笑,“哼,我加入,就是为了复仇!我们的亲人,你的亚父们,甚至我一直以为还有你……都被那皇军所屠戮!”
陶雪义抓着她距离欺负的肩膀,那双眼中满是仇恨,那个六岁的懵懂少女竟在十七年后化作了修罗。
为了复仇,为了他而复仇。
然而,她眼中只有久别重逢。那曾一度认为已死之人,却在孤单的生涯中失而复得,她眼中映着的是她的满哥哥,但——他是陶雪义。
“……爱如。”他眼中无光,本该颤动的心却无比平静,陶雪义轻轻擦拭爱如脸上的泪痕,低声安抚:“你说睚眦堂回来了,可还是那个以蛉罗公主为名的复辟之军?”
“呜……!”爱如突然以拳锤地,两排贝齿咬得咯咯作响,狠狠道:“那新堂主就是个孬种!明明我为他将那四皇子从卫戎都统的人手里劫走,他竟然留下活口!你说这是为什么?明明应该直接杀掉!我就是为了这样才跟随他……哼!”
陶雪义安抚她的背,一手温柔地将贴在粉颊上的碎发拨开。因为愤恨而气喘的女子依恋地,贴着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蹭了蹭。通红的双眼映上他,因仇恨而激昂的狠意再次消散。她抓住男人那透着凉意的手,一双柔荑与之相扣。
“爱如。”
“嗯……”对方的声音低柔,她听得入迷。
“昨日你为何行刺?”
沉醉在他特别的声音中,爱如揉搓着手中的冰凉,淡漠道:“那人就是新任刺史,是狗皇帝的血脉。”激愤过后,她仿佛变回一个普通的少女,眼中只有身旁思慕之人,“我在县令的府上打探到刺史即是五皇子臻王,既然堂主留下四皇子的命将他带走,那么我的仇,我自己来报。”
突然,爱如的脑海中有一丝异样闪过,她抬眸,“对了,昨日为何你会在……”
话音未落,柔软的身躯被紧紧一扣,男人拥她入怀,挺拔的鼻梁滑过她的耳畔,她不禁发出一声嘤咛,粉颊顿时腾起红晕。
“哥……?”
薄唇轻轻触上那被红晕蔓上的耳垂,“爱如,那个睚眦堂主把四皇子藏到了何处?何不告诉我?”
爱如悸动不已,似乎领略了对方的意思,怦怦,怦怦……一股泪又要夺眶而出,她环上他的肩膀,带着哭腔的声音无比热切:“睚眦堂的总部就在雷州的飞去来峡,应该就在那里——哥……你要帮我么?我们一起……?”
一起报仇,一起活下去。
可怜又可敬的满哥哥,那个她永远追不上的,在竹林中扶摇直上的少年……如今,她被他温柔地拥抱着,这份阔别如地狱般痛苦的十七年的温暖,她再也不愿放开。
“哥,我在县令府打听清楚了,那个臻王身边还有一个宫人守卫十分厉害,那种阉奴,我们让他不得好死……!”
男人的双眼黯然无光,怀中的女子却没有察觉,她紧扣着那宽阔的肩膀,虽然结实,却是细瘦的,似乎总也捂不热,冰凉得发僵。
咔。
“谁?”前一秒仍是柔和的双眼突然闪过锐利的光,爱如从陶雪义的怀里警戒地直起身,方才的异响很近,她没有听错。
她循声,在那一处竹帘的间隙中,看到了人影。
“何人!”女子喊声起,一把尖锥从她手中随之射出!
尖锥刺入竹帘,直入五分,爱如脱出陶雪义怀抱,手里挥动另一把尖锥紧追而至,被刮开的纱帘拉出刺耳裂响,竹帘外的黑影竟也不逃,他掌风一推,刹那间,风与光随着被掀开的竹帘灌入——
“陶雪义!”那人朝水榭中大喊一声,赤手空拳卷动起周围飘舞的纱,将逼到咫尺的尖锥团团缠绕,爱如抽手已迟,眼看纱帘缠上虎口,她冷哼一声,松开武器向后一翻。
倩影落地,半匍匐的身躯宛如一只野猫,她从披散的秀发中抬眸,背光之下,认出了来者。
那男人依然穿着朴素的短衣,挽起的衣袖透出一副市井土庶的气息。
“你……?”爱如目露凶光,警戒地审视着不知何时尾随而至的叶峥,之前那一阵疑惑再次涌上心头。
一件她本该注意到,却没有思考下去的事。
叶峥手无寸铁,他把纱帘扯在手里,眼前的女子杀气猛烈,虽然她武器被除,却丝毫让人无可松懈。然而叶峥却是嘴角微勾,挑出被纱帘卷落得尖锥在手里一转,绕过一脸愤恨的女子望向那半跪在地之人。
陶雪义低垂着眼,眼神掩在厚厚的阴影之下,看不清晰。
难道真的被迷惑了?
不会的。他可是听得清楚,分明是陶雪义在套她的话。
“你。”爱如对叶峥开口,“和那个卫戎都统的手下……?”
“啊?”叶峥茫然。都统的手下不就是——她刚才一直抱着,此刻正站在她身后的人么?
爱如似乎懂了,却又不明白;她明明知道的,却又立刻否定了。因为——
“啊……”
一声轻哼。
利刃无声地穿透了女子柔软的身躯,叶峥怔然。
看着从身体刺出的染血之物,她想明白了。一声闷哼很轻,似乎没有感觉到痛楚。
“陶……!”叶峥也不知为何自己会突然愤怒。
看着陶雪义睁着那双无光的双眸,从倒下的爱如身后漠然站立,他的剑收起,如他刺出一样悄无声息。望着那双漆黑得森然得双眼,叶峥握锥得手猛地一紧。
怎么可以这样杀她?她好歹也是——“住手!”眼见陶雪义又要起式,叶峥就着手上尖锥冲入两人之间,陶雪义不为所动,面对叶峥竟是震起一道杀气。
“啧!”叶峥觉得这家伙根本就是不对劲!连他也想不到陶雪义竟会立刻下毒手,刚才刺穿女子的一击毫无预兆,甚至感受不到一丝杀气,而当他挡在女子身前,却又突然目如恶鬼,竟然对他挥剑就要打过来!叶峥尽管最不愿与陶雪义交手,但身后的女子还在轻声呻吟,出血见似不多,仍有意识,又看陶雪义这幅狠毒的模样,他咬牙,朝身后大喊:“你走得动吧!快走啊!”
话音未落,剑锋既出——铮!一声锐响,叶峥手上的尖锥蹭上那挥来的软剑,锥身随着剑路一掠,在空气中撕出刺耳声响。他以锥身御开了陶雪义一剑,知晓对方下手毫不留情,怒道:“她已重伤,偷袭女流可非君子作为,你清醒一点!”
“碍事。”陶雪义的回答冷若冰霜,那软剑再出,剑路蜿蜒。叶峥见状心中一骂,自知再不能使出同一招抵御,眼看着软剑灵巧地绕过了他,直往女子项上抹去!
“啧!”他被陶雪义气得攻心,不假思索便挡了过去——
怎可让这狠毒之人得手!
那握锥的手横入剑路,叶峥再次挡在女子身前,剑锋之下,入肉三分。
“唔……!”叶峥闷哼一声,男人的手臂在软剑如活物般的缠绕之势下,顿时划出道道血痕——这手还保不保得住?感到皮肉割裂的痛楚时叶峥慌了,这熟悉的感觉,这三寸之伤,就算剑不如骨,陶雪义要是认真的话……叶峥正要运起内劲试图抵御,对方的剑锋一顿,白光抽离,陶雪义收了招。
鲜血滴落在凉席上,发出此间唯一的声音。
“……我以为绝对不是你。”
匍匐在地的女子看着从胸口流在手上的血,她笑了。
“因为你是满哥哥,我没有认错,对吧?”淡淡的笑,满是凄楚,“因为……无论我……变成了什么人,只要还能见到你,那我就是爱如。而你……那你呢?”
单薄的后背上染出一块血晕,她说着,细声凄切。陶雪义冷漠依旧,却也笑了。毫无表情的脸上嘴角浅浅一勾,扬起的是一抹讥嘲。
眼前阴冷的笑容让叶峥如触寒冰,他大声对女子喊道:“你快走!”
爱如的笑容从凄然中敛起,却是发出一阵阴冷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叶峥觉得陶雪义的模样确实不对劲,冷得仿佛没有灵魂,而他拼命护在身后的女人更是古怪,她的伤势到底如何了?只听她笑得凄厉,究竟是要逃还是不逃?
砰!
一阵似曾相识的炸响。
“……?!”叶峥反应过来时已是迟了。滚滚浓烟扑面而来,顷刻间,水榭之中被白雾充盈,呛鼻的气味使人无法呼吸,更是目不能视!
——又是这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