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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梦中惊醒,黎明方至,涣散的黑眸映入微白,薄汗沾湿了衣襟。
      陶雪义拨开散乱在脸上的长发,单薄的中衣贴着那柔韧细腻的肌理,雪白的胸膛随着弥乱的呼吸起伏。
      他缓缓起身,天边只是蒙亮,窗外传来的脚步声来来往往,是巡检司的皂班开始活动了。陶雪义住的是巡检司皂班房的偏房,昨晚他留在巡检司整理线索,写下了几封鸽书,夜已深,只好再留宿一晚。这些日子他留在巡检司,朝夕和皂班捕快相对。当差的男子们都是青壮年,内外是粗野了些,他也习以为常了。而捕头那三不五时的审视和轻蔑,陶雪义不见怪,但也没有给对方面子,关系紧张得县令都为难,然而捕头始终是捕头,最终还是要听少监大人差遣。
      宫人内使,应付骄以须眉者,来去也就是拼多一个气势。对待大丈夫则不屈,对小人则反之以礼相迎,再给他们一点好处便可。越是轻视,却又不得不服从和谄媚,圆滑的县令和刚直的捕头终究不外乎此,在那紫禁城内外,陶雪义早就见识得够多了。
      穿戴好衣衫步出房门,他为数不多的行李已经让那倒茶的小皂吏带到刺史府去了。今日起刺史入府,他也该告辞。出到正堂,朝阳旭旭,一群捕快穿戴齐整,正面对着捕头排成一列。陶雪义驻步,捕头见了他,越过男人们的队列瞥了那俊秀的身影一眼,自知他是要走,却故意不作理会。有几个年轻的捕快忍不住回头看去,立刻遭到捕头呵斥。
      “涂捕头。”
      “什、什么?”
      捕头的无视让人一目了然,陶雪义却仿佛并不介意,步态从容地朝他们走了过来。他下巴轻抬,带着那副惯有的矜贵傲气,有礼道:“连日在此借住,多有叨扰,今后刺史正式落府,陶某与众位此日小别,日后尚有多加指教之时,再会。”
      低柔的声音婉转而恭敬,捕头听得哑然,见陶雪义说罢,更是朝他彬彬一礼。一排捕快都是市井武夫力士出身,一时竟不懂应该如何回应。正当涂捕头还在犹豫,一个呆头呆脑的年轻捕快已经径直朝陶雪义走去,朝他一边腼腆地笑,一边抱拳回礼,其他人见了,也纷纷有样学样。排列整齐的队伍都散了,全朝着陶雪义围了过去,涂捕头的呵斥声被那你一声我一声的道别掩盖,无奈之下也只好板着脸走进人堆,只是嘴里仍旧酝酿不出体面话,他动作草草,朝陶雪义抱拳再一低头,向之别过。
      “……老陶?”
      巡检司大门外街道清静,却传来一健朗声音,陶雪义心中莫名一悸。
      叶峥立在门中朝里面看去,见陶雪义被一群精壮的捕快们包围,他穿贴身白袍,在那身批软罩甲腰上配刀的男人堆里尤显突兀。不对比不知道,这一对比之下,一瞬间竟是怕那白衣瘦子要吃亏,叶峥不假思索地走进大门,往男人和陶雪义之间一站。
      “老陶,你昨晚果然还住在这?少爷都不知道呢。”说罢,又看向面前的一群差爷爷,见那两个之前朝他伤口猛锤的家伙也在其中,叶峥脸上的笑容露出一些跋扈的意思,“我家刺史大人担心他的管家,我这就带他回去,各位继续,一日之计在于晨!”说罢,拉着陶雪义头也不回地走了。
      陶雪义头脑空白,手腕被牵着的地方仿佛热得发烫……两人快步出了大门,陶雪义甩开那只莫名其妙的手。巡检司内从头到尾一片沉默,令人不由尴尬。
      “……你刚才是怎么了。”陶雪义双手交在身后,昂首走他自己的路,“不要拉拉扯扯的。”
      叶峥被这么一说,亦有些茫然,“我……对不住,我是想要你走快点罢了。好吧,我以后注意,行了吧?”比起他不假思索地拉了那几秒,陶雪义对他做过的……岂不是更微妙?叶峥有些不是滋味。他不过是瞧着一群臭烘烘的男人把人家围着,观感不太愉悦罢了。
      朝阳出云,街上行人渐多,转角一过,车龙络绎,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陶雪义已注视到叶峥背上的箩筐,看他衣袖挽起,一身短褐,脚踏木屐,俨然一副长随的职业装束,不由轻笑:“你要买东西?”
      “当然,你其实不用随我来。你现在先回刺史府还能送一送少爷,他今天说是要和老大哥一起去广州城里的县衙……”
      “为何不用?”陶雪义反问。
      背着箩筐的男人瞥了他一眼,“你确定吗?”
      “清平市”三个大字挂高挂,石砌的牌坊横跨宽敞的石板街。
      牌坊旁的茶楼里外坐满了食客,食客围桌烧着功夫茶,各携一鸟笼,笼中莺哥鹩哥叫声如织。茶楼,酒馆,当铺,两旁商家店铺林立,街上更是摊贩如云,人声熙攘。
      啪沙!
      “哎哟!抱歉啊这位小爷!”
      两个男人站在市场一角,一个正在专心挑着干货,一个已经湿了。
      “我就叫你不用跟来……”叶峥一脸困窘,呆呆站在他身后的陶雪义被那隔壁卖鱼的大叔手一滑,几斤重的鲤鱼掉回水桶,直把他溅湿了半身。
      陶雪义眉头紧凑,却依然保持着大方的态度,把衣摆一抖,甩动着半湿的袖子不发一言。叶峥笑意难忍,别过头去继续挑他的绿豆,咸蛋,香菇,干火腿肉,糯米……最后将那竹筐全部塞得满满,结了银子,回头看到陶雪义还在发呆。
      “我好了,接着还有些艾叶和菖蒲要买……”叶峥见陶雪义望着街上的车水马龙入神,“怎么了?”
      陶雪义看着热闹的街道,突然一抹红色倩影掠过人流,他一阵恍然,那人影淹没在人群里。
      但他没有看错。陶雪义定睛张望,在街道对面,那人确实又出现了――红黑相间的衣裳,在人群中虽不算极其显眼,却在那一刹那夺去了他的心神。
      为何?
      看背影是个女子,她步伐轻快,转身便走入了店铺之间的窄巷。叶峥正背着竹筐不明所以,正想追文,陶雪义却已动身,径直走进街上人流,他走得急促,穿梭着便消失在叶峥视野里。
      “……怎么回事?”还好对方跑路之前留下了一句“我先回去。”
      随他去吧。叶峥竹筐一提,看了一眼路边的大娘新鲜摆出的豆腐花,美滋滋一笑。
      小巷幽暗。陶雪义脚步极轻,听着女子特有的轻盈步伐,知那人还未走远。弯曲的小巷岔路众多,正当迷茫,见一处拐角尽头扬起一块红色衣袂,陶雪义目光一凛,朝那处跟去。走出幽暗窄巷,又是民家错落,阡陌交通。他不敢跟得太近,只能凝神运气,听着那隐隐脚步声,突然一马车疾架而过,陶雪义被迫回避,仅仅一须臾,那女子的声息已消失无踪。
      路边竹影婆娑,一户人家将大竹种于宅畔,春笋已经长出了枝叶,郁郁葱葱。
      一个熟悉的画面掠过脑海,是某段极清晰的回忆。陶雪义失了目标,站在原处,竹叶在风中摇起沙沙声响,他冷笑一声,仰头静听。
      想一想也是好的……既然想起来了。
      他还记得那时,山里的老竹高不见顶,那个孩子手脚敏捷,扶摇直上,一直爬到树顶,独揽群峰,看尽葱茏。
      那时,小村庄里穿着红衣的人很多很多,山里总是回荡着琴声,圆润明亮,宛如山中泉水。
      “老陶?你站着做什么?”
      陶雪义回过神。叶峥背着箩筐手里提着用麻绳绑上的大碗,他买完豆腐花就直接回刺史府,却没想到陶雪义竟然在路边发呆。刺史府就在不远了,果然是个怪人,叶峥打量一下对方,见他表情清冷,不禁怀疑这清冷之下是不是真的藏着一个呆子。
      “都快到家门口了,怎么,别人家的院子把大管家给吸引住了?”叶峥抬头看那清脆葱郁的大竹,笑了笑,“可惜竹笋都老了,不然可以……”
      “……走吧。”陶雪义垂眸,他尾随着那人,竟是没注意到已经走到了刺史府外。他一抖衣摆,遮住腰间软剑,和叶峥同行归去。
      刺史府坐落在白檀巷巷尾,府邸前方有一池塘,周围绿树葱葱,邻家皆是大宅豪院,互相间距稍远,偶然可见几位执扇公子在池中小亭附庸风雅。除了入府时大街小巷的人和邻里家丁来凑过热闹,平日里这一带很是幽静。
      为两人开门的是笑银,进来时不见马车,说是刺史大人和欧阳大哥已经出去了。叶峥去到伙房把箩筐卸下,埋头整理在市场的收获,笑银躲在门边往里伙房里偷瞄,她还没见过这里的管家几次,现在人在面前,忍不住赶紧多看几眼,却又有些羞涩。
      陶管家真是长得俊秀,虽然刺史大人也很是年轻英俊,但管家总给她一种别样的感觉,仿佛那大城里的伶人。
      叶峥发现那丫头在偷看,不用想也知道对象是陶雪义,他就是想不明白,那种又冷又寡的脸怎么在女人眼里就如此吃香?他把箩筐里的东西摆好,指着桌上那个大碗,朝笑银道:“别看了,那边的豆腐花还冰着呢,你去拿个碗分一些去。”
      “豆腐花”
      说话的竟然是陶雪义。叶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还躲在门边的丫头,“……怎么,你也要吃?”说着,拿起手边两个白瓷小碗,在桌子上一放,“那你们两个吃吧,记得给我剩一些。”说罢,回头继续忙去。
      笑银还在门边别扭,陶雪义倒是大方地走到桌旁,舀起大碗里雪白的豆腐花,分到两个小碗里。叶峥淘洗着绿豆,眼角的余光看得陶雪义还真的是在打豆腐花的主意……见他把小碗分好就坐了下来,还对黏在门上的笑银一笑。
      “你也进来吧。”
      我的老天。叶峥不敢置信,陶雪义刚才对笑银那一笑,说得上是靥开化雪,莞尔倾城……直把那本来就扭捏得紧的住年妹弄得一张脸像猪肝一般红。
      虽然涩上加羞,毕竟还是管家开口请的,笑银连点了几次头,小碎步走进厨房,捧起那还有些冰凉的小碗便埋头吃了起来。
      陶管家好温柔。农家出身的小丫头抿起那口龅牙,豆腐花清凉甘甜,柔软可口,心里顿时充满美意。
      “我吃好了,谢谢……陶师傅。”笑银说话时也不忘抿着嘴,半低着头把碗捧到水池里,便快步出了厨房,回到主屋里继续干活去了。
      叶峥把洗好的糯米,绿豆分放好,瞧着大碗里的豆腐花还剩下一大半,心想陶雪义还算手下留情,他擦了擦手,把手巾往裤腰上一塞,走到桌旁坐下,直接把大碗放到自己面前。
      室外阳光正盛,再过几日到了端午即是仲夏,叶峥生在南海,从小对于怎么消暑几乎成了本能,他昨晚已经烧好了凉茶,在井里镇着。今早在市场里又正好见着新鲜挑来的山泉豆腐花,不过那纯粹只是他想解解馋。
      他拿来的勺子比陶雪义的大,捧起大碗大口吃了起来,吃到一半才发现对方在看着自己,突觉别扭,噙着一丝寒光扫了对方一眼。这个陶雪义果然是个怪人,见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张手帕,在桌上细细地擦着,他看到叶峥回望,眼神迅速瞥到一边,神态莫名地有点儿娇气的意思。
      “你……”叶峥觉得和此人独处总会变得尴尬,他随口道:“早上怎么突然跑了,看你当时的样子,不会是见着……?”
      男人欲言又止,陶雪义却了然:“我确实是看到了一个人,但不明确是不是睚眦堂的女头目。”
      “你没追上?”
      见陶雪义点头,叶峥眼睛转了转,又道:“我觉得……就算我已经把那女人的外貌大致告诉你了,但我毕竟不会画画,到时候就算见到她的正脸,你也不一定就认得出啊,所以你若是见到什么奇怪的女人,叫上我会好些。”叶峥说着,又在脑海里把那女子的容貌回忆了一番:巴掌小脸,略显苍白的皮肤,漆黑的眼睛眼尾细长……只是当时的她妆容颇浓艳。他毕竟也入过风月场所,或多或少知道女子的模样能因妆容而变。
      叶峥:“嗯?”
      “怎么?”陶雪义见对方突然抬头盯着自己,那双本来就大的卧蚕眼圆睁。
      叶峥皱皱眉。不可能吧……确实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不对,一定是想错了。
      将想法打散,叶峥捧起大碗把豆腐花一饮而尽,拿过陶雪义的小碗一起收拾好放到水池边上,看着厨房里满目的活计,不禁叉起腰大声一叹。
      昨夜他那新主子大赞他的荷叶鸡好吃,导致他心神飘然,当即对自己的厨艺吹擂了一番,还称端午他会把各种口味的粽子都做一遍,让景柯公子一饱口福。然而说得容易,当他看着摆满灶台的馅料,想起下午还要在后院耕地……高壮的男人已觉得肩膀发酸。
      不知为何这京师下来的龙儿,买地的时候出手阔绰,偏偏雇人却节省得紧……
      “管家,你不觉得这府上家丁太少了些”长随叫住正要走出厨房的管家,一脸愁容,“要不是那个收金水的邓大宝每天清晨进来帮忙干脏活……”
      “……这个你且不用管。”陶雪义在阳光下迷离双眼,接着道,“今日你在市场的开销,记得列好品样清单,我要做账。”
      叶峥听得对方说得一口官场味儿,想了想那碗十文钱的豆腐花,不由有些紧张,“好……”
      “欣荣。”
      “什么?”
      “豆腐花不错,谢了。”
      “……嗯?”叶峥怔住,回过头去,陶雪义已经走出几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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