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玑雨录》喜喜_

14、第 14 章

　　臻王的刺史府买好了，竟是和叶峥老家只隔了一条大街。宅邸是三间两廊，主房双层，水磨青砖的墙，花岗岩作底。前中庭各有雅院，后方更有一块宽敞的空地，马厩库房佣人房尽有。屋顶两边的镬耳墙浮雕精美，臻王见之甚悦，说是岭南进士及第才修建镬耳墙，充满当地风情，便为了这一点选中了这老员外之子上京后留下的宅邸，地契当日签成。
　　跑了一整日，又晴又雨，中途下大雨时陶雪义竟然和他撑同一把伞，两个大男人都湿了一边肩膀。叶峥低烧方好，不知该不该把这事当做陶雪义的体贴，见他面色平静，除了关于宅邸的疑问之外一日并无多言，反而是景柯十分雀跃，和叶峥交谈甚欢，又从街头打听到了巷尾，顺便把为何富庶之间只隔了一条街的风水学问讨论了一遍，叶峥就差没有凭空编一些奇闻异事来忽悠这个公子哥了。
　　雨后，红霞漫天。欧阳大驾着马车载着臻王回了楚天楼，顺便带走了那张长随的契约。更夫走过，马车渐行渐远，叶峥身后的男人持着伞，望向天边最耀眼的褚红。
　　话说回来，自己竟是不知陶雪义这段时间下榻在何处。叶峥设想过他会不会也住进了楚天楼，当日他低烧初退便去楚天楼见景柯，当时陶雪义也在，两人同台。楚天楼是达德街最大的行乐馆，厦起四层，雕栏玉砌，馆内更是汉洋折中，装饰得明亮斑斓。景柯竟是真的下榻在这种玩风弄月的场所。浮华的大堂里美姬如云，一脸天真的弱冠少爷加上那个面容又硬又冷的陶雪义，后面再站一个耿直的老大哥，画面实在微妙。
　　后来到了饭市，四人同桌，楚天楼的岭南菜实则也是西廊一绝，叶峥吃得满意，面容姣好的小唱们为他们贴身倒酒，当时叶峥瞥向陶雪义，见他竟是轻车熟路，同时逢迎着两个佳人，有说有笑，就连别人身边的小唱也忍不住直往陶雪义身上瞄。叶峥想起那时在村头讨枇杷，就有些纳闷为何这人如此吃香？不得其解，不禁心中生出一个危险却又合理的想法。
　　陶雪义莫不是……其实他……很有可能……
　　叶峥捏着下巴思索，却见心中戏想的人还在看着晚霞出神，转而问他：“……老陶啊，你在西廊是住在哪个客栈？”
　　陶雪义被红霞染了一身，朝他回头，“巡检司。睚眦堂的事尚要调查。”
　　竟然是住在巡检司……几日的平静让叶峥把睚眦堂之事忘得七七八八。如今那个睚眦堂的女子仍未找到，陶雪义说他当时正是追着一个女人入城，只是那人混入市井，追不到踪迹，而叶峥这几日在家养伤鲜少外出，至此也并没有再见到相貌相似的人，只是把她的大致容貌向陶雪义描述了一番。叶峥一直认为自己和陶雪义的活计再无瓜葛，却没想到自己终是近朱者赤，今天连长随契都签出去了，他们算不算变成了同僚？
　　“等到你家公子搬过来他的刺史府，你也就不用住在巡检司那种地方了。”叶峥看着那人身上的红霞渐渐变成淡紫，化作薄薄暮色。他嘴上一嗮，“那边全是臭男人，不是好住处啊。你可要让少爷赶快搬过来。”陶雪义细长的眼睛张大，那总是半开的凤目只有吃惊的时候会这样，这细节叶峥也是看习惯了，不由得抬抬眉，“怎么，我说得哪里不对么？”
　　“……没有。”
　　陶雪义清浅一笑，纤长的手指以背掩唇，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情。叶峥看得愣神，他从未见过有男子作出这样的姿态，这种自然流露的阴柔高雅，却又好看极了。
　　“已经定在端午之前入府了。”陶雪义迈步转身，道别的话一如既往的干脆，“入府时再会。”
　　天已入暮，一轮满月将盈。
　　“好！”男人目送那笔挺的背影，喊声健朗清明。
　　长随和管家么……虽然觉得和他不太合得来，却是可以做朋友的吧。至于他怀疑的那个关于陶雪义的事……以后应该有的是机会找证据。叶峥想着，吸一口飘荡着晚炊香气的风，笑得饶有趣味。

　　“刺史府”三个大字的牌匾高高挂起，街坊们纷纷过来看热闹。往常官家入伙，总会敲锣打鼓，燃放爆竹，或者请来大戏的角儿，县上的醒狮队表演一番，然而这户官家却出乎意料的低调，该有的都没有，人们不觉称奇，不一会儿便各自散去。
　　人群扫兴而归，刺史府内，挽起双袖弄得一身灰尘仆仆的新任长随擦了一把汗。这偌大的宅院，家主新迁，家丁除了那冷艳高贵的管家，膏药一般和少爷寸步不离的护院大哥，还有一个新招的住年妹，竟然就只有他……叶峥用手给自己使劲扇风，临近端午的天气越来越热，而且家主管家护院三个都去了巡检司，只剩下他和一个住年妹丫头在忙活。丫头名叫笑银，十六岁，长着一排哨牙，不过上半边脸倒是生得清秀可爱。她刚打扫完房间，见长随哥哥顶着日头戴着斗笠，还在奋力铲后院田地的杂草，便捧了冰镇的凉茶给他送了去。
　　两人坐在田地旁的竹棚下喝着凉茶，罗汉果的味道清爽甘甜。眼前一方天地以后就是他这个长随的主战场了。长随看着那仍然杂草丛生的旮沓和角落，心头倒是恬静，两人用白话闲聊了一会，又各归其职。叶峥看了看太阳，已是未时，他这个长随还兼职伙头，今晚开始的第一餐就要他来掌厨了。
　　早上娘亲抓了一只大骟鸡说是给刺史大人，后来他还去买了文庆塘的鲤鱼，莲香楼的糕点，猪肉和瓜果蔬菜更是抬回了一箩筐。叶峥沉思了半晌，心想鸡还是要应该用初夏的嫩荷蒸成荷香鸡，加上当归头，枸杞子，再放几颗自家做的豆豉……越想越馋，主意就这么定了。又想到卖莲叶的干货行应该还未收市，也可以顺便再买一些粽子叶，以后粽叶可以在后院种一些，一年到头都能用。
　　拨开庭院老柳的枝条，穿过茉莉花从，走过羊蹄甲婆娑的树影，叶峥推开大门，拔起双腿朝街市跑去。
　　干货铺就在离他老家最近的那条商业街上，下午依然行人众多络绎不绝，卜卦的先生，理发的师傅，各忙生意。前方隐隐约约听得见乐声，记得那处有个茶馆，平时也会有琴者或是唱大戏的小生在阁楼献艺，不知今日茶馆来了哪位风骚客，楼下聚集了不少听乐的行人。
　　“老板，我要新鲜晒的荷叶，再来两捆粽叶。”叶峥走进茶馆前方的干货铺，小小的店铺里人倒是不少，几个阿姐阿嫂忙着在采购着煲汤料。
　　“哟，这不是阿荣么？我可想你做的碱水粽啦！”老板留着一撮山羊胡，笑起来露出一颗银牙，他捻须道：“不过……你可来晚啦，最近不是有那什么流寇作乱么？供货的农家少了，今天已经卖完了。”
　　叶峥怔然，粽子叶卖完还是第一次听说，“那什么时候还有进货？”
　　老板摇摇头：“端午之前应该还有一批，你等过几天吧！”
　　叶峥眉头一耷。刚才跑过来的路上才想了要做哪几样粽子，就连馅料的搭配都想好了，看来今晚是做不成了。老板见这小伙子还是一贯的老实又精吃的模样，笑着回了一声下次再来，便看他低着脑袋离去了。
　　叶峥刚迈出门槛，一阵拍掌声在前方乍起，他好奇地随着众人的视线朝楼上望去，只见一个身段纤细婀娜的女子，背对着街道亭亭坐在阁楼。她身穿一件红黑相间的绣花衣，手中拿着一把造型特殊的琴器，琴筒犹似板胡，然而琴杆细长，见一手拨弦在上，女子身体微微后倾，弹奏之间腰肢摆动，很是惹眼。
　　刚才那叮叮咚咚的声音就是她在弹奏那把琴……叶峥看不到女子正脸，越觉好奇，只听得身旁群众喊着要听下一曲，女子依然没有转身，却是纤纤手指拨弦，清脆悦耳的琴音在纤指起落间缭绕而起。
　　叮咚，叮叮咚。独特的琴声悦耳动听，宛如山间清泉，又如芭蕉上滚落的雨水。众人皆是沉醉，男子们更是垫高了脚，欲一睹琴姬娇颜。
　　“叶公子？”
　　突然一阵澄清的声音朝他唤来，叶峥回神望去，那女子身材纤细却高挑，一身黑衣朴素利落。
　　“阿……阿静姑娘！”
　　“真巧。你也在听天琴？”
　　阿静今日没有绾发髻，垂下的青丝竟只有肩膀平齐。断发？叶峥有些诧异，又怕直盯着姑娘有些不雅，连忙朝别处看去，见她手中竹篮里正放着一捆粽叶。
　　“原来……那是天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阿静姑娘也是出来买叶子回去包么？”
　　“是。”阿静莞尔一笑，清秀的脸上尽是端庄和英气，“小春之前受了伤，伤还没好，倒是爱撒娇，一定要吃大肉粽。”
　　小春……叶峥突然记起那自梳屋前的事，当时他顾着注意陶雪义，竟然忘了那个担架上的女孩有那么一些面熟。
　　“她就是之前听说有贼人进屋时伤到的姑娘！当时其实我也在场……竟是没有注意，你没有受伤吧？”
　　阿静摇摇头，从篮子里拿出了那捆粽叶，“奴家没事。倒是叶公子出来买的东西应该是没有买到吧？不介意的话你拿一些去，奴家和小春吃不了那么多。”
　　叶峥老脸一红，被阿静推攘着接过那大半捆，“岂敢……实在多谢姑娘。”
　　阁楼上飘来的琴声一曲又终，群众拍手称好，叶峥又不禁往上看了看，只见那琴女款款站起，惊起楼下一阵喧哗，却是抱琴离去了，众人纷纷叹息。
　　人群渐散，天近黄昏，叶峥挥别了阿静，抱着粽叶踏上归路。
　　阿静……等粽子做好了，下次便拿到姑婆屋给她俩带去一些吧。叶峥心头有些美意，走远再回头，却见自梳女依然站在那茶馆下，身影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