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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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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入暮,刺史归宅,长随忙完了一天的工作,也为家主做好了晚膳让丫鬟端了过去,主房内灯火通明。
而他,则在厨房里吃自己的那份裹蒸粽,配上从老家顺过来的酸菜,再悄悄倒了一小杯双蒸,映着暖黄的灯光,虽然一人独酌却享受得惬意。
景柯回来之后就和陶雪义谈那睚眦堂蒲牢堂的事,看来广州城的按察司应该有些进展了吧。
此时,主房内。
“唔!好吃!”啪的一声,年轻的家主腮帮微鼓,筷子一敲,一双桃花眼放出亮光,俨然一副美食家的风范。
表情正经的护院大哥站在臻王身后,一脸寡淡的管家同席而坐,面前摆着酒杯和酒壶,负责时不时给少爷倒一杯。
从广州府回来,臻王把按察司和县衙最近在治理前提督引渡来的那帮南洋流寇,和蒲牢堂残党的逮捕进度说了一遍,然而四皇子还在生又被劫走之事,如果不算家里那个长随,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欧阳大的身份在臻王的认知中还是那个驿站里雇到的马夫兼保镖,自是没有对他透露丝毫。如今只知,睚眦堂精心布局劫走被前提督收押的四皇子,尽管不会就这么杀了他,但毕竟落在不明真身的江湖党匪手中,生死未卜,而且睚眦堂真身不明,目前只能从蒲牢堂的残党口中逼问。
陶雪义见臻王的酒杯空了,又为他满上,年轻温润的脸上已有几分红云。他与臻王相识相处也有十年,这位皇子的天真性格多半来源于他那天性活泼,又虔诚修佛的母妃,但他如今也是弱冠之年,众多宫闱之事看尽,他的心思并非如他表面般天真。
这一口又一口的给自己灌酒,正是他对失踪皇兄的挂念与忧心。
臻王比四皇子年幼五岁,彼此母妃结拜金兰,两位皇子从小关系甚好。当今皇帝在位三十年,皇后嫡子与后来的二皇子三皇子尽数早夭,四皇子年二十五,再来是有两位公主,便是五皇子臻王。然而皇帝年少登基正是盛年,子嗣却不甚兴旺,近年来只有年仅三岁的六皇子出生。
陶雪义思忖着,心中浮现一抹猩红蟒服的身影。自他被都统收为关门弟子起,朝中关于师父的传言从未间断……陶雪义不禁为突然想起师父的事而皱眉。
“这裹蒸粽比起江南的粽子风味截然不同,今晚这一道是煎、蒸两做,各有风味,叶兄真是好手艺。”臻王放下碗筷,清亮的声音因为酒意有些沙哑。
陶雪义回过心神,对他微笑附和。笑银见少爷和老大哥出去花园消食,管家也回了账房,便把桌子收了。当她捧着餐具器皿回到厨房时,发现长随哥哥在做八段锦,也不打扰他。
弯月当空,一日便过去了,后日就是端阳佳节。笑银捧着一个粽子从厨房出来,心里装满了珠江上竞逐的龙舟……不知这些天还会不会下龙舟水呢?
“你是说,皇上不知道景汐还活着?”
刚剪下的蔷薇落在水洼,龙舟水的踪迹沾湿了襦裙。优雅的花园只剩二人,敬妃流连在花丛中,另一人悄然站在合欢树下,树干掩了半个身影。
“知道又如何?生不见人……搞不好「还活着」又变回了「曾活着」。”那人声音低沉而细腻,他背对着敬妃说得漫不经心,低头看那合欢花落红如丝。
敬妃不敢大声,又忍不住提声呵斥,便是扔下剪子朝那人走去:“姬大人,为王宪同设局救景汐的是你,怎可如此说?”
“那四爷本是已死之人,是皇上都舍弃过的一条命。他能不能重见天日,回到他那狠心的父亲面前,只能由自己造化。”
他的回答不紧不慢,卫戎都统姬沛朝她微微回头,厚重的傅粉如瓷面具一般覆盖在整张脸上。漆黑的上唇,深红色的下唇,深紫色的眼线浓重地勾勒在眼睑,末端飞入鬓边。乍看之下,那双眼中黑白不分明,仿佛画在白纸上的两撇无睛之目,两道柳叶眉飞入鬓,看不出年岁,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只有那不似武者所有的声音,宛如伶人般悦耳,却是出自此妖容之口,更显可怖。
敬妃作出昂首状,但两只紧紧相握的玉手却在颤抖,“本宫知道……只有继续保密,才能避开皇太后的耳目,若是声张,就算皇上介入大动干戈,搞不好更惹得江湖歹人会对景汐下狠手……”
“娘娘心思通透,下官无需多言。”
“可是,姬大人派舒公公整顿广府水师衙,那可是大动作……”
“下官已经说过,只能看他的造化了。”姬沛迈出树荫,身上玄色的披风飘扬。
敬妃伫立在原地,被屏退在房中的张月忠见都统离去,便快步朝主子走来。
偌大的宫中,终将只余她一人。看一眼乖巧的内使少年,敬妃淡然一笑。
皇后无子,皇后又是皇太后的亲侄,朝中重臣皆是凤族外戚……四皇子、二三皇子,二十年了,她又怎会不了解?
只愿……景柯还能看遍那岭南百花。一定要,慢慢地看……
在鸡鸣中醒来,叶峥昨晚被少爷大赞厨艺,遂一夜好梦。果然人还是喜欢听夸奖,这让叶峥暂且忘了那犯太岁的运程。
天蒙蒙亮,人醒来时总有些口渴,随手拿来床头的凉茶喝了个精光。叶峥的房间和厨房都在后院,承蒙家丁不多,他得以一人独占一间,心想竟是比老家的房间宽敞不少。望着窗外那片有待他发挥的田地,长随的心中萌起一点悠然自得的美意。
然而一大早喝凉水实在有些失策,叶峥才刚穿好衣服,便忍不住奔了出去,然后在茅房的小窗里欣赏了今天的日出。
折腾了一会儿,解决完事。男人正要去打井水,却见一人站在他的后院里,素衣如云,翻腾回转,是在舞剑。
“老陶……?”叶峥定睛看去,陶雪义只穿着那素白中衣,手上软剑入风,簌簌地响,他剑步轻盈踏地息声,剑路不快,正把一套剑招慢慢使出,身姿柔韧优美,步步凌波,翩翩若舞。
练完了一套,接着又是一套,见他挥剑如执鞭,剑势宛如游龙出水。他虎口稳健有力,手腕运转极快,左手背在身后,从容而凛然。那尖尖的下巴轻扬,脖颈露出一截皙白的弧度。他步伐退时平稳,进时猛烈,忽而一个旋身,剑气化作银环,刹那环绕。树叶飘落,他落地收招,平剑在眼前,竖起双指的左手交叉,弹去剑锋上落叶一枚。
两人对视,晨曦照得顶上树冠闪闪,漏下一地婆娑树影。陶雪义单薄的中衣在一轮运动后衣襟微开,他肩膀起伏明显,轻轻地喘着,树冠剪落的晨光照出身上薄汗粼粼。
叶峥是第一次这么看陶雪义舞剑,没有实战时瞬息致命的狠辣。单薄的衣裳显出他身段柔韧,一步一起手,软剑游走,形意合一……果然高手就是高手,叶峥也忍不住夸了一番。
“原来管家也晨练?”叶峥就着井水洗了把脸,话里装出一副自己也在晨练的意思。
他看陶雪义也就二十来岁,这身功夫感觉至少也有二十余年的厚积。叶峥自以为师从老爹,启蒙得早,根基还不错,但看来还是不如那看似文雅的男人。
他不服。
“这些日子活计忙碌,生疏了些,能否请管家赐教赐教?”叶峥拍拍双手,重心压低,做出散拳的架势。
陶雪义见他突然请教,眨了眨眼,倒也爽快,马上把剑收了放在一边,推掌在前。叶峥见他似乎还会些拳法,一挑眉,双腿开桩,早已是沉气丹田,“起!”他朗声一喝,半掌如手刀,抬手击向陶雪义脖颈处,他出手极迅捷,对方立即侧过上身,以掌击掌。叶峥不等对方推掌反控,手刀直落,化掌为拳,瞬息连绵三两下!陶雪义两手同时朝下防御叶峥的拳势,但对方另一只手游刃有余,趁对方双手拆招,桩步向前一迈,使出一连串身法边进边攻。
陶雪义猛一吸气,边退边守,叶峥力量刚猛,他只得以柔制刚,然而对方拳速飞快,明显拳法功夫正是他的特长……陶雪义眼神一凛,只觉手部已经有些麻木,然而对方咄咄逼人,陶雪义向来在武斗上从不服输,见上盘难敌,他瞬间撩起一腿,绊住叶峥,男人没料到竟是把对方逼急了,被出其不意之下他气息一窒……陶雪义趁对方一时慌乱,以手臂将对方一只手缠绕并制住,再趁对方另一只手套路已乱,立刻不假思索,上身撞入对方胸怀,朝对方侧腹就是一轮捶打。
“唔……!”叶峥吃痛,连忙抵御对方的猛攻,手背掌心都被打得直发麻,然而两人下盘继续交缠,又贴在咫尺来来往往打了十几二十拳。
陶雪义怎么这么难缠!叶峥心中呜呼哀哉,这切磋竟成了你死我活的拼搏……他见陶雪义已是气喘连连,脸上虽然没有异色,眼底却红通通的,奋力吐纳着。他的劲道本来就逊叶峥几分,这一轮赤手空拳的交锋尽被占了上风。
叶峥承认,他老爹就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他这罗汉拳也练了快二十年了,加上陶雪义果然不擅搏击,他见占了好处也就贪胜起来。
陶雪义仍然不依不饶,一招接一招再朝对方的要害袭来!叶峥想着,要见机就收……抓准对方已有破绽不自知,一招折叠凶手使出,突如其来的狠招让陶雪义眼前一晃,下一刻便被对方一拳打在咽喉……
“哈……哈……”叶峥大口喘着气,他拳头停在对方喉头一寸处,缓缓松开,又怕对方不服,那张开的手掌触上陶雪义的脖子,轻轻地将他向后推。
收脚起身,叶峥好不容易顺回一口气:“好了好了,多些赐教……”
陶雪义也收回手脚,那按在他脖子上的大手又热又烫,粗糙的掌心包裹着咽喉。
叶峥感到右手传来丝丝颤动,陶雪义欲言又止。男人才发现自己竟然就那样抓住了对方的脖子,那处出奇地细腻而平滑。正当他要松手,掌心下的皮肤轻轻滚动,是在吞咽。
“放开……”好不容易发出的声音比往常细柔,陶雪义把男人的手推开。
缕缕发丝滑落运功过后涨热的手指,冰凉,微痒。
男人不禁搓了搓指尖,抬眸,将陶雪义映入眼里,他还在用手摸着脖子,长发垂了一些在前额,隐隐约约看出那淡眉轻皱。
叶峥破出一笑,“我弄疼你了?”
陶雪义微微一窒,望向叶峥时唇齿半开,却是说不出话来。他睫毛一垂,又把脸别了过去,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无事,便走到一旁拿起他的剑。
“话说,你的武功是怎么学的?”叶峥拍打着身上尘埃,走回水井旁,把木桶朝井里一扔,“之前没有见过你那样的剑法,莫非是京师独有,皇宫独传?”
陶雪义本要回去更衣,突然听叶峥问起,他举步略踌躇了一须臾,回道:“不是。我五岁习武,当时教我武术的是好几个人,而剑法……”他说着,缓缓朝水井走来,继而道:“剑法是后来与师父相遇,被收作弟子相授的。”
“宫里的师父!”叶峥提起满满的水桶,边说着边舀起冰凉井水喝了一口,提声道,“那是你们大内高手,大内特务的头目?”
这话把陶雪义听得一脸无言,“……不是。不是那样的组织。”他撩起有些松散的长发,将之重新扎起马尾状,“我的师父是卫戎都统,他同时是五军教头。此剑法初出之处已不可考,但师父后来靠自创补全了剑谱,只传于我。”
卫戎都统?叶峥眼神发直,努力回忆这似曾听闻的名讳……
「卫戎都统!无耻妖人!」
叶峥:“…………”
粗犷的男声搭配着惨叫自脑海中回放。想起妖人二字,叶峥竟是记起来了那么一些传闻。某年他在珠玑古巷,遇到一帮江南戏子,江南那边盛行娱乐,关于京师的消息也比岭南活络,当时听得他们唱那妖人都统容颜不老,用妖术充当武术,用童男童女作那妖术媒引云云,又传说七尺高的蒙古力士也不是他的对手,诸如此类,又唱又演。后来他听闻那唱的是皇城里的领侍卫内大臣,可是一品武官,于是他怎么也无法把戏中妖人和威武堂堂的大将联系到一起。当时他在巡检司的牢中听那汉子大喊妖人,也是寻思甚久,依然不知该在脑海里把卫戎都统的形象,是套妖人好,还是武将好。
想着想着,便是盯着陶雪义看出了神。陶雪义脸色不悦,觉得此人必定又在做古怪的臆想,不再理会,拿出手帕沾了井水便擦起脖子和脸。
“你的师父,都统他……”叶峥眼神放空,思绪跳跃,话便是随口而起,“他不是太监吧?”
“……”陶雪义眉头一拧,微妙的神色持续了半晌,“不是。”
叶峥的眼突然一亮,便是之前的猜想推陈出新了,他扬声道:“那……你莫不是都统在外面的心腹,以你的容姿,于是奉命扮成太监混进宫里,我说得对吧?”
陶雪义哑然,眉头拧得更紧,压低的声音里已有几分恼意:“……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可能所有人都觉得你像,但我可不。你看你,要是太监,怎么比男人还要吃香?”叶峥审视着,把陶雪义映入眼底,又道:“你之前在姑婆屋那模样太浮夸了,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姑娘名节出于好心,也敬你是条汉子,那样的事都能装得出来。”
陶雪义再也隐忍不住,“不、不是这样,我……”
“太监……就是老公啊,我也是见过的,身子站不直,声音又细又尖,而你……除了那几下浮夸的做派,你哪里像了?”
“我……”陶雪义被问得怔然,手不自觉地抚上脖子,仿佛有话却说不出口,他支吾半晌,那带着独特气声的嗓音压得又低了几分,“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言罢,手帕紧紧一拽,起身欲走。
“嗯?莫不是被我说准了?”叶峥嘴角嘿然。
陶雪义站着不动,微微又回过去的脸上满是阴翳。
叶峥似乎豪不察觉,半蹲着继续扭着他的毛巾,“你如此这般有本事,男人能活成你这般可不容易,像你这样的谁会做太监?”
啪!水桶被踢翻在地,冰凉的井水泼了男人一身。陶雪义把叶峥一把揪住,紧紧揪着衣襟的手指节泛白,眼底连着眼下的皮肤都红了。叶峥见自己一大块胸膛暴露在外,正觉得彼此姿势有些尴尬,对方哪顾这些,冲着他的脸就是喝道:“你若再乱猜,我……!”
气声在愤怒下变得沙哑,两人吐息纠缠。叶峥不知所措,只见瞪视着他的双眼怒意像褪色般,一点点地淡去。陶雪义松开他,离去时落在男人心头的那道眼神,竟有些无辜。